当天晚上,田岛乘上开往盛冈的列车。这次列车是昌子在列车时刻表上用红笔做了记号的二十二点十八分开往盛冈的“北星号”快车。

在通过检票口的时候,他看见成群结队扛着滑雪板的年轻人也进了站台,他非常害怕车厢嘈杂,幸亏那些年轻人上了别的车厢。

田岛在安静的车厢里陷入沉思。

多摩疗育园的一幕深深地留在田岛的心底。

那个年轻的护士把孩子叫作“启卡拉”。这个读音不知写成什么汉字。是“力”呢还是“主税”,随便写成什么汉字吧!关键是“启卡拉”用拉丁字母怎么拼写。久松学的恐怕是黑本式拼写法。“启卡拉”的拼写该为“CHIKARA”?这样,字头就是“C”了。

那只蓝色信封上写的“A·B·C”,就是那个大眼睛的可爱的男孩子。

那小孩像昌子。但不应该是昌子的孩子。因为昌子没有和田岛以外的男人发生过关系。这样就只有她了。她就是住在岩手县的昌子的姐姐。田岛虽然没有见过她,但是因为她和昌子是姐妹,所以她的脸型肯定跟昌子差不多。姐姐的孩子象昌子,这就不足为奇了。

田岛取出照片。照片上穿和服的女人肯定是昌子的姐姐。从年龄看,昌子的姐姐该有三十多岁了,这也与照片上的女人相符合。而且,她嫁给了东北的一个富裕农民,穿和服的机会一定不少。

田岛似乎看清了这次事件的真相。但是否准确就没有把握了。他决定去见一见昌子的姐姐。

列车驶过黑矶以后,车窗外一片白雪。田岛一边望着飞舞在黑暗中的雪花,一边想,休假只剩最后一天了。事件已经过去半个月了。

田岛在盛冈换车,至K站下车时,已是翌日上午十点四十分了。

雪停了,天空湛蓝。车站、田野和杂树林都披上了一层白雪。地面上的积雪约有二十公分。幸亏他穿了长统胶靴。

经车站职工指点,田岛向K村走去。路上积雪已被踏实,容易打滑。

半路上,一个拉货车的农民从田岛身边走过。货车上坐着一个孩子。孩子的肚脐露在外面。田岛想,孩子不冷吗?

村政府出现在右前方。

田岛走进昏暗的村政府办公室。

一个背着婴儿的农妇拿着一张纸问女职员:

“怎么写才好呢?”

是一张申报表。女职员操着东北口音作了回答。

火炉旁两个年轻人一边烤手一边交谈着。

“我讨厌作‘泥稀’(女婿)。”一个人说:“象我这样的人,不适合作‘泥稀’(女婿)。”

“哪儿的话,谁家有了你这样的好青年作‘泥稀’(女婿),谁家就得福啦!”

田岛开始时没听懂他们讲什么,因为不知“泥稀”是什么意思,后来才知道“泥稀”就是“女婿”。他们似乎在谈论自己的婚事。

田岛上前和他们说话,他们吃惊地打量着田岛。

田岛给了他们一张名片。两人同时发出了“哎?”的惊叹声。

“你有何贵干?”身材高大的青年问。

他的语音完全变了。虽然还夹带着一点方言,但基本上是标准语了。田岛为此感到惊愕。

“山崎昌子的姐姐,就住在这里吧?”田岛问。

对方点头说:

“是的。她叫时枝。嫁给了地主沼泽。已经有五年了。”

“沼泽夫妇有孩子吗?”

“有。有一个很可爱的孩子。”

“孩子在家里吗?”

“在啊!我昨天还看见老婆婆抱着呢!”

“是男孩吗?”

“不,是女孩。两岁了。”

“还有一个是男孩吧?现在或许不在家里。”

“还有一个?”那个青年大惑不解,歪着脑袋想了想,突然笑着说:

“你记错了吧?”

“记错了?”

“四年前确实生过一个孩子。但是已经死了。流产……”

“死了?”田岛显出大失所望的样子。

他在多摩疗育园看到的男孩,难道不是昌子姐姐的孩子吗?

“真的死了吗?”

“真的。而且还向村政府申报过。”

“是医生申报的吗?”

“这个村没有医生。女保健员出了死亡诊断书。凭诊断书去村政府办理埋葬许可证。这就是申报的过程和规则。……”

“是流产吗?你们查问过吗?”

“不查问也没关系,因为有死亡诊断书嘛!而且是按照规定办理的。”青年说。

为死去的人办理手续难道就这样简单吗?田岛一直以为政府部门的工作非常繁琐,所以感到意外。大概只有村政府才这样吧?只要有一份乡村医生的死亡诊断书就能领到埋葬许可证。

孩子是否死亡?谁也没有确认过!

如果那份死亡诊断书是伪造的呢?

假如是这样,那就可能成为恐吓的把柄。久松可能利用这一点进行敲诈勒索的吧!

可是据中村警部助理讲,久松没有来过K村。村政府工作人员看了久松的照片后都说没有看见过这个人。

久松在东京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呢?田岛感到奇怪。也许他函调过。

“请问以前有人从东京来函调过沼泽家的事吗?”

那个青年点头说:

“有过一次。有一封函调信希望了解沼泽夫妇的孩子。”

“寄信人是谁呢?”

“是什么周刊杂志。”

“是《真实周刊》吧?”

“对,是这家杂志社。”

“噢,怪不得呢!”田岛点头说。

久松以真实周刊社名义给村政府发了信,所以中村警部助理来这里调查时,没有问出久松的姓名来。他能用那张照片进行恐吓,这说明那份死亡诊断书有问题。

田岛问清了女保健员的家庭地址,向两个青年道谢后向外走去。这两个青年接着又交谈起来:

“你已经买了电视机了吗?”

“要是买不起电视机,可就糟了。”

田岛一边往女保健员的家走,一边重新考虑着村政府的那两位青年的态度。他们突然把家乡话改成标准语是对田岛的热情呢还是对这个外来者的警惕?田岛觉得自己在这个村里是一个外来者。

田岛很快就看见了神社。神社的门柱很壮观,但是神社的社殿却是一间草屋。门柱和社殿的屋顶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雪。女保健员的家在神社的后院。

这是一栋普通的民房。田岛站在门前,看见门旁柱子上钉着一块“战死者之家”的木牌。这种木牌,东京早已见不到了。

站门之后,一位四十五六岁的妇女出来开门。她脸上布满了皱纹。田岛告诉她,“从东京来的。”她大吃一惊。小声说“请!”,把田岛引进客厅。

田岛不知道这位女保健员对事件持什么态度。在偏僻农村,她也应该划入知识分子阶层吧?她很爱说话,主动讲了保健员的工作。但是,当问到沼泽家的事情时,她突然不说了。以后,不论问什么她都不吭声。

“我想知道四年前,沼泽时枝的流产是不是真的?”田岛问道。“我绝对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也决不报警。只是我个人想知道这件事。”

女保健员沉默不语。

田岛等得不耐烦了,默默地走出了她的家。他想这件事很难了解清楚了。即使见到昌子的姐姐,恐怕也不会有什么收获。但是现在也不能立刻返回东京。

沼泽家看起来非常富裕。拥有一座被榉树围起来的宅邸。

田岛走进院子,看到一个在屋檐边照看孩子的女人。她穿着和服,约三十来岁。田岛非常熟悉她的背影。她就是照片上的那个女人。

甶岛向她走去。这时,拴在院子角落里的那只狗吠叫起来。那个女人转过身来。她的脸,既象昌子,又象那个叫“启卡拉”的男孩。

田岛递上一张名片,说,“我是田岛。我和昌子是好朋友,来往很密切。”

“你和昌子…,?”

女人有些惧怕,甚至身体也僵硬了。抱在手里的小女孩突然哭起来。她慌忙哄孩子,小声对田岛说:

“请上来吧!”

田岛被引进最里面的房间。这个房间很漂亮,但光线暗淡。

面对面坐下时,田岛发现她两个左手指短了一截。

“您是时枝吧?”田岛又问了一次,等她点头后说:

“今天,我想问一问你妹妹的事。”

时枝的脸色顿时苍白了。她什么也没说。

田岛继续说:

“昌子作为杀苑久松实的案犯被警方逮捕了,你一定知道这件事。她供认和久松有暧昧关系,为了结束这种关系,她杀死了久松。可是,这是谎话。昌子不是那样的人,这一点,我知道得最清楚。所以,我进行了调查,而且得到了这张照片。”

田岛把照片放在时枝面前。时枝一看照片就把视线移开了。

“照片上的这个女人是你吧?”田岛说。

她沉默无语,没有回答。田岛焦躁起来。他用肯定的语气说:

“这个女人就是你。你在四年前生了一个男孩。当你知道这个孩子是艾氏安眠药致残儿时,你让女保健员开了一张死亡诊断书,然后把孩子送进多摩疗育园。把孩子带到东京去的恐怕是昌子吧?她突然去东京的原因,现在我终于明白了。”

“……”

“作为母亲,你非常惦记那个孩子。所以,你悄悄地去东京探望孩子。可是,你去疗育园的事被久松知道了。他偷拍了照片。这张就是他拍的照片吧?”

“……”

“久松趁机敲诈勒索。昌子知道后,想帮你解脱困境。昌子曾对我讲过:姐姐救过她的命。我看到你的手指,就知道那是为了昌子,你付出的代价。当熊或其他什么野兽向昌子扑来时,你不顾一切地救了她。”

“……”

“所以,这次昌子也要救你,帮你解脱困境。她替你交给久松二十万元。她把钱转入久松的帐户以后,去过久松的公寓。目的是为了讨回那张照片的底片。可是久松不给。因为有了底片,照片要印多少张就能印多少张。这样,他要敲诈多少次就能敲诈多少次。或许他还对昌子提出了更苛刻的要求。因此,她杀死了久松。她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你。”

“昌子也去过多摩疗育园吧?或许是你求她向你介绍孩子的近况吧?所以她常去那儿,也熟悉了周围的地形。三角山离疗育园很近,所以久松就接受了昌子的约会。总之,昌子为你犯了杀人罪。”

田岛说完看了春时枝。

时枝低着头象在思考什么。她究竟在思考什么呢?田岛无法知道。

时枝仍然默默无语。她象哑巴似地一直紧闭着嘴唇。

“请你说点什么吧!”田岛说。

依然是沉默。和在女保健员家里遇到的情况一样。

“请说点什么吧!”田岛又重复了一遍,接着说:

“昌子在庇护着你。她受了刑,或许能保住你的秘密,或许伤害不着你们沼泽家。可是,昌子将会怎么样呢?法庭会判她重刑。可是有关部门如果知道了事实真相,也许会酌情减刑。”

“……”

“你为什么老是沉默?”

田岛急了。他高声喊道:

“为什么不回答?生下畸形儿时,如果你有养育孩子的勇气,那么就不会发生这次事件了。你的行为使昌子杀害了两个人。如今,你还无动于衷……”

“……”时枝依然沉默。

田岛忍受不了时枝的沉默。地为什么沉默呢?假如田岛的话使她不快(恐怕已使她不快了吧?),可以大喊:“滚出去!”这样田岛将会作出一定反应。但是沉默使田岛无法忍受。

时枝一直默不作声。她究竟在考虑什么呢?田岛现在只想知道这一点。因为她一直低着头,所以也无法看清她的表情。

难道沉默就能解决问题吗?也许她以为沉默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用牺牲昌子来保守自己的秘密,难道一点都不觉得内疚吗?

“请说点什么吧!”田岛说。

但是这话语如同掷进水里,毫无反应。

田岛越发着急了。这是一种凝重的无法对付的沉默。就是抓住时枝的衣领逼她说话,她也不会开口。

田岛不耐烦地站了起来,时枝仍坐在原处一动不动。田岛自己拉开房门走出房间。这时,他看见门外走廊里蹲着个老太婆。她大概在偷听吧?可是老太婆满是皱折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田岛沿着走廊一直走到门口。整栋屋子一片寂静。从昏暗的屋里走出来

的田岛被白雪晃得睁不开眼睛。

这时,背后有人呼叫田岛。

来者身材颀长,面容瘦削。他自己介绍说:“我是沼泽。”沉默终于被打破了。

“您的话,我听到了。”沼泽说。“我有话对您说。请您听听吧!”

“当然要听啦!”田岛说。“我是为了解事实真相而来的。”

“请您跟我来!”

沼泽低声说。说完向前走去。他的背影不象农民。脸也不象农民。

沼泽把田岛领到神社旁边。这不是女保健员家旁边的那个神社。这个村子里大概有很多神社。

“这里谈话不会被人听到。”沼泽说。

田岛取出香烟,点上火。沼泽把视线移向北面山褶,说:

“我们对不起昌子。”

田岛瞅着他的脸说:

“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公开真相,拯救昌子呢?”

“如果公开了,会带来什么后果呢?”

“什么后果?”田岛高声说:“难道你们就佯装不知,让昌子承担全部责任吗?”

“……”沼泽不语。

“如果你们有勇气养育艾氏安眠药致残儿,就不会发生这起惨案了,我难道说得不对吗?”

“说风凉话容易。”

“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是当事人。旁观者当然什么话都能说。”

“我是旁观者?”

田岛脸色苍白。在这之前,他从未想到自己是旁观者。他一直认为自己是事件的当事者,并坚信自己已经卷进了这个案件。所以自己很痛苦也很烦恼,又来到岩手县。

“你说我是旁观者?”

“我看你只能站在旁观者的立场上说话。”

“你说说理由吧?”田岛瞥了一眼沼泽,接着说:

“当我知道昌子和这个案件有关之后,我就被卷进了这个案件。我就是想冷静也无法冷静下来。我从未想过自己是个旁观者。”

“我知道你爱昌子。你说你从感情上不能容忍第三者,我认为这不是谎话。可是,即便你受到了伤害,也不过是感情受到伤害而已。这个案件,对我和时枝,对沼泽家来说关系重大。它关系着我们的生活和未来。它不仅伤害了我、时枝和我母亲的感情,而且将彻底破坏我们的生活。万一真相大白,我们将不能在这个村子住下去。”

“所以你们要牺牲昌子?”

“事到如今,有什么办法呢?总要有人作出牺牲,维护沼泽家的祖业。昌子也是这样考虑的,所以她没有讲出真情。”

“为了家业而牺牲个人,这完全象……”

“象十年前的一出新型悲剧?……”沼泽伤感地说:

“我也这样想。”

“那么,为什么呢?”田岛问。

“请等一等!”沼泽脸色阴沉地说:

“跟你说件事。”

“什么事?”

“我们这里的风土人情。”

“风土人情?这和案件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沼泽说:

“所以我才要对你说。”

“由于家庭富裕,父母让我上了大学。在这个村子,我算是一个知识分子了。我大学毕业后回到这里,曾想打破村里的封建制度。我召集村里年轻人讨论政治,向姑娘们宣传计划生育的必要性。每次都有很多人来听。我还做过民意测验。收到的答卷,十分令人满意。我以为农村的民主化和现代化,能够容易地推进了,兴奋异常。实际上是一场天大的误会。村里人之所以集合到我这里来,是出于礼义。他们觉得不来不礼貌。民意测验的答卷,实际上并不是他们的真实想法。农民不愿意别人识透自己的真心实意。我以局外人的想法和语言跟他们讲话。所以他们用敷衍的态度回答我的问题。”

“这些和案件有什么关系呢?”

“你用和我那时相同的眼光看待我们。为什么一个人非得要为家庭牺牲呢?为什么不能拿出勇气来养育艾氏安眠药致残的孩子呢?为什么没有勇气公开事实真相呢?这些质问应该说是正确的。就象我当时也是正确的一样。然而,这些都是空话,一点作用都没有,根本不能成为推进民主和现代化的力量。我们这一带,婴儿放在竹编的筐子里哺养,因此婴儿发育不良,多患佝偻病。我曾经制止过这种育儿方式。这种把婴儿塞进竹筐里的养育方式,我以为是农民没有掌握现代知识的具体表现。可是我又错了。这里没有托儿所。母亲下地干活时,怎样安置婴儿呢?如果让婴儿躺在被窝里,也许会爬出来摔伤。为了避免危险,只好把婴儿放在竹筐里。这是我们这儿最好的育儿方式了。如果不知道实际情况,不管多么正确……”

“关于竹筐,我知道这些就够了。”

田岛听得很不耐烦,打断了沼泽的话。他来这里不是为了议论农村的封建制,也不是为了听取育婴竹筐。田岛请求说:

“请你讲一讲和这次案件有关的事吧!”

“……”沼泽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夕阳西下,晚风劲吹。

“五年前,我和时枝结了婚。”沼泽低着头说。“可是刚过半年,时枝就想自杀。”

“我们这里,非常讲究宗族的繁文缛礼。本家和分家的宗族关系依旧存在。在我眼里这些都是不可原谅的时代错误,都是胡闹。如前所述,我以为在农村推进民主很容易,在这一错觉支配下,我产生了和门第不同的姑娘结婚的想法,遭到了猛烈反对。分家的人都群起而攻之。甚至有人以时枝有两根短手指为理由竭力反对。他们说:何必娶残疾媳妇。时枝受不了,吞下安眠药想自杀……”

“是艾氏安眠药吗?”

“是的。她吞了二十片。可是没有死。我松了一口气。可是当时,时枝已有了身孕。”

“这样就生下了畸形儿?”

“对。当我看到抱在女保健员手上的婴儿时,眼前一片漆黑。不过,我决心亲自把婴儿哺育成人。但是时枝却坚决反对。”

“时枝反对?”

“是的,时枝反对。也许你认为她是个残酷的母亲。可是,时枝完全明白农村的情况。在我们这里,不能耕种土地的孩子没有生存的资格,或者说,不许生存下去。因为在我们这里,孩子也是劳动力啊!残废的孩子成不了劳动力。所以没有生存的资格。”

“没有生存的资格?”

“我知道这是很残酷的。但这是事实。不仅孩子如此,老人一旦干不了庄稼活,也失去存在价值。连老人自己也这么想。这或许是农村贫困,或许是农活繁重,或许是意识落后。”

“所以你们把活着的孩子当作死人了?”

“还有一个原因。我和时枝结婚时,没有受到人们祝福。生孩子那一天也没有人来帮忙。如果人们知道生了畸形儿,情况会怎么样呢?肯定有人会说:瞧!罪有应得!娶残废媳妇,就生残废孩子!对此,即便我忍受得了,时枝也忍受不了!所以,我赞成了时枝的意见。”

“畸形儿是药物造成的吧?”

“按道理讲,是这样。但是人们并不按道理办事。再说,孩子出生的时候,还没有出现艾氏安眠药问题。把孩子藏起来,当时是最好的方法。女保健员也主动为我们开了死亡诊断书。她是一个战死者的妻子。寡妇门前是非多。有多少人对她进行造谣、中伤,我一清二楚。直到现在,她还把‘战死者之家’的牌子钉在门旁。这就是我们当地的风气。正因为如此,她不怕受罚给我们开了死亡诊断书。她知道我们夫妇要在这里平安地生活下去,只有这样才是最高明的。”

“为什么那是最高明的生存方法呢?”

“因为我们是那样生活过来的。没有人帮助我们,我们只好在自己周围营造一个坚壳,在这个坚壳里面生活下去。你说时枝总是沉默不语,并为她生了气。你要她说点什么,可是她什么都不说,说了又怎样呢?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正因为如此,时枝一直沉默不语。”

“可是,为什么只要昌子一人牺牲呢?”

“为了防止家庭遭受破坏,必须牺牲某一个人。我也行,时枝也行。假如不是昌子,杀死久松的将会是我!”

“这种想法是错误的。”

“也许是吧!可是没有其他办法。为了生存下去……”

“可是,你想错了。”田岛又重复了一遍。

沼泽没有回答。田岛也沉默起来。

沼泽向田岛讲了很多情况。田岛对此只能表示沉默。这秤沉默和时枝、女保健员的沉默完全一样。

田岛怀着失望与愤怒乘当夜列车回东京。

田岛回东京后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昌子。他想知道昌子真正的内心活动。

田岛知道昌子是个聪明的姑娘。她与陈腐陋习、封建道德势不两立。

隔着铁丝两见到的昌子脸色苍白,但依然沉着大方。

昌子看见田岛微微一笑。

田岛一五一十地讲了去岩手见时枝和沼泽以及访问多摩疗育园的事。

“我弄清了案件的真相!”田岛说:

“你没有必要为了保守家族的秘密而牺牲自己。你要把真实情况讲出来。这样,你就会减轻刑罚。关于久松的事,我们可以说是正当防卫。至于公寓管理人,可以设法证明你没有谋杀的意图。你知道艾氏安眠药是一种不能使人致死的药物。你不过想恫吓恫吓她罢了,根本没有害死她的意图。我们能证明这一点。只要你说真话。”

“……”

“你给田熊金服用艾氏安眠药是想警告一下她吧?你要坚持这一点。就是审判你的时候,也要堂堂正正地讲出事实真相,……”田岛讲到这里便把话咽下去了。

田岛感到面前的这个昌子已经不是原来那个昌子了。田岛心慌意乱。站在他面前的昌子,完全和在岩手见到的时枝、女保健员一样,神情木然,默不作声。脸上象带着戏剧假面具。她毕竟不是在柔软的被褥中长大的姑娘,而是一个在竹筐中长大的姑娘。田岛熟知的那个昌子到哪里去了呢?

昌子仍然默默不语。

田岛更加慌乱了。他想和昌子一起忍受痛苦,这不是自作多情吗?

你是旁观者。

沼泽的这句话从他脑际闪过。在昌子眼中,自己也不过是个第三者。

“你说点什么吧!”田岛大声说。

但是,昌子没有开口。昌子究竟在考虑什么呢?正陶醉于自我牺牲吗?

“你错了!”田岛声嘶力竭地说:

“你,你的姐姐,还有你的姐夫,都以为只要沉默就能解决问题。你们都错了。这种沉默,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

田岛感到非常疲劳。难道就不能打破这堵沉默的墙吗?

如果在报上公布事实真相,那将会怎样呢?肯定会成为特大新闻。但是,这样一来,他们恐怕会更加沉默。

让昌子他们讲出事实真相可能吗?

这个案件是从沼泽夫妇让女保健员出具假死亡诊断书开始的。沼泽说这样做是生存下去的最好办法。他还说在这陋习根深蒂固的地方,这是唯一的办法。时枝和昌子都肯定这一点。难道真象他们所讲的那样,他们的家乡不能养育畸形儿?我们这个社会也是这样的吗?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在这个案件中应该受到审判的不是山崎昌子,而是包括田岛在内的整个社会。这大概超过了新闻记者的思维范围了吧?

田岛苦苦地思索着。多靡疗育园里的孩子启卡拉蓦地出现在脑际。

这个孩子,现在四岁。他很快就能长成大人。他头脑健全,将会象普通人一样读书、思考。

他或许有一天会知道自己是个被父母遗弃的畸形儿。

在一个国家里,母亲杀了畸形儿却无罪。由于孩子是艾氏安眠药畸形儿,所以杀了人也不受法律制裁。那孩子以后也许会知道这一点吧?

他知道了那些事实,将憎恨他所处的社会,并扣动手枪的扳机伺机进行报复,到了那时怎么办?

十几年后有可能发生这种事。为了防患未然,必须把案件的真相公之于世。

他之所以成为畸形儿,不是他的责任,也不是母亲的责任,而是发明这种药物、贩卖这种药物以及允许销售这种药物的社会的责任。公审时能把这一情况告诉世人,就能防止以后的恶性报复事件。但是这条路已被堵塞。

当由岛回到现实中的时候,“折鹤集会”的广告牌映入他的眼帘。主办单位是“保护天使协会”。这个会名吸引了田岛。

三越百货公司五楼,正在举行折鹤集会。

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挂着几只折叠纸鹤。墙壁上写着“这是艾氏安眠药畸型儿的母亲为祈祷孩子的幸福而折叠的”。

相邻的特

价销售部,顾客盈门,而这边却冷冷清清。

有三名妇女坐在桌旁。她们是艾氏安眠药畸形儿的母亲。

“我们想建造一所治疗艾氏安眠药畸形儿的医院。”一位母亲对田岛说。

“那些孩子已经四岁了。必须尽早建造医院,训练他们的各种机能。不仅是艾氏安眠药時形儿,其他残疾儿童也需要医院。”

“要花钱吧?”

“是的。我们一方面请求政府拨款,另一方面请各位资助捐款。我们正为此事征集签名呢!”

她让田岛看了签名簿。上边已有很多人签名。每个人的名字写得各不一样,有的装模作样,有的一本正经,有的奇大无比,有的小如蝇头。

“我认为这些孩子的问题是全社会的问题。”另一个母亲说。

“这个问题,只靠母亲个人的力量是不能解决的。如果整个社会重视,就能迎刃而解了。”

“我也这样想。”田岛点头表示赞成。

昌子他们想凭自己的力量解决问题,因此采取了向陋习屈服的方法。实际上这是需要整个社会加以解决的问题。这里的母亲们便是这样考虑的。

田感到心情开朗了。

“能让我见见你们的孩子吗?”田岛说:

“我想拍张孩子的照片!”

“拍照片?……”

面对田岛坐的那个母亲,脸色立刻变得苍白,她谴责似地看着田岛。

“你要拍残疾儿童的照片吗?”

“是的。我要拍他和你玩耍时的照片。让一些人看看,使他们增添一些勇气。我还要把照片刊登在报纸上。”

“拒绝你的要求。”

“为什么?”

“为什么?”她提高嗓音说:

“你为什么非要拍那个孩子的照片呢?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痛苦。你想把这件事张扬出去吗?”

“你理解错了。你说这是全社会的问题。既然如此,为什么怕照相呢?”

“这不是揭人伤疤吗?”她脸色苍白地说:

“我不想让那个孩子出丑。现在虽然有成百上千人赞成我们的想法,但是他们并没有见过那些孩子。为什么非要拍照片不可呢?”

“你错了。”田岛说。

田岛对沼泽和昌子也说过这样的话。那时他并不知道错在哪儿,而现在他清楚地知道了。他说:

“你们说这是整个社会的问题。我也这么看。可是,默默无声地把真相掩藏起来,这能成为整个社会的问题吗?为什么你们不把孩子带到这里给大家看?为什么不让我照相?这样不是才能成为整个社会的问题吗?如果没有这个勇气,无法成为整个社会的问题,只能作为私人问题,结果只能不了了之。”

“你理解我的心情吗?”

“或许不理解。可是,让我理解,让社会理解,难道这不是你们作为母亲的义务吗?因为怕出丑就掩藏伤口,可是又要人们知道伤口的疼痛,这样做难道没错吗?为什么不能勇敢地说:请看看这孩子!难道自己的孩子就那样可耻、那样难看吗?”

田岛看着三位母亲,谁也不吭声。长时间的沉默之后,一位母亲终于对田岛说:

“我不认为孩子可耻!”

“那么,为什么呢?”

“两个月前,有一个记者来我家,拍了孩子的生日照片。可是至今还没有在杂志上刊登出来。”

“为什么?”

“据说不准刊登残疾儿童的照片。”

“是谁干这种蠢事的?”

“是政府。”

“真不可理解!”

“据说那样做违反儿童福利法。法律规定不许把畸形儿童提供给群众观赏……”

田岛愤恨地说:

“混帐的法律!难道根本问题不是孩子们的幸福吗?你们把孩子隐藏起来,他们就会幸福了吗?你们以为隔离起来比什么都强吗?根本不对!难道你们不希望有一个残疾儿也能成为总理大臣或大企业家的社会吗?既然愿意,为什么不斗争呢?如果政府官员反对,那么就更应该让人们看看孩子的照片,以求得人们的理解。”

“……”

三位母亲没有回答。

田岛等待着她们的回答。可是长久地沉默。

田岛发觉这种沉默以前曾经碰到过。在沼泽家不也遇到过令人窒息的沉默吗?沼泽说“为了在这个村子生存下去,就得……”他没有必要加“这个村子”,实际上东京不是和岩手一样也有一堵墙吗?

上边的人有一个错觉,以为把孩子隔离起来,问题就解决了。他们错误地认为避而不见就是心地善良。当事者们也有一种错觉,以为独自承担悲哀和不幸,便是一种美德。

这样能解决什么问题呢?

田岛忧郁地瞧了眼签名簿。签名就是宣誓。签名人宣誓把畸形儿问题当作自己的问题,促使有关方面重视并予以解决。可是这些签名人知道签名的意义吗?他们大概也有一个错觉吧?错误地以为签名问题便解决了。

这些错觉的积累便产生了本案。

田岛走进走廊。

特价销售部传来喧闹声。

艾氏安眠药事件重演的可能性依然存在。那时将要出现与昌子同样命运的姑娘吧?

田岛拖着疲惫的双脚刚走下楼梯,就有人叫住了他。

“请给那个孩子拍照吧!”母亲说:

“为了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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