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昨天晚上几点回来的秦晗根本就不知道,和谢盈聊完视频,已经是夜里11点多。

大概是因为张郁青说了今天会给她打电话,秦晗总绷着一根神经,早晨不到6点就醒了。

她才刚醒了一会儿,妈妈轻轻推开她卧室的门,探了半个脑袋进来:“小晗,你醒了?”

秦晗坐在床上,听见妈妈的声音,才抬起头:“嗯,刚醒。”

秦母穿着睡衣进了秦晗的卧室,坐到她床边,笑着问:“昨天见到顾浔了?怎么样?”

她们母女两个很长时间没有这样亲昵地坐在同一张床上过了,秦晗有些发怔,顿了顿她才说:“顾浔人挺好的,但我们应该只适合做朋友。”

“为什么呢?妈妈觉得顾浔是个挺不错的男孩子,为什么不能好好接触一下呢?有些感情是要慢慢培养的。”

从高中毕业那个暑假之后,秦母很久没用过这样咄咄逼人的语气说话了。

她此刻微微蹙起眉心,有种说不出的偏执,“而且妈妈觉得你和他最合适不过了,小晗,你也说过了他人不错,怎么就能保证自己以后不会喜欢他呢?第一次见是会有些陌生的,多接触接触就好了,听妈妈的话,你们很合适。”

五点四十九分。

手机依然没有响。

秦晗把手机调成了铃声,生怕自己错过电话。

她深深吸气,直视妈妈的眼睛:“我有喜欢的人了,一直都有。”

秦母没说话,只是和她对视着,情绪莫名。

终于说出口了。

秦晗笑了笑,忽然说:“妈妈,你见过他的。”

这个话题被回避得太久了,秦晗已经忘了当时的愤怒,重提那个寒冷的冬夜,只觉得惆怅。

她记得自己站在站在医院里的迷茫。

医院的消毒药水味道呛鼻,穿着白色工作装的医生和护士来来往往,偶尔有人穿着病号服换换走过,头顶上是刺眼的灯光。

张郁青就坐在走廊的等候椅上,神色寂寥。

秦晗躲在一边,靠着墙壁,极力忍着眼泪。

一定是哪里错了,一定是哪里出错了。

明明张郁青和她联系时,那么温柔那么耐心,最后的结果怎么就成了这样?

秦晗失魂落魄,她不知道该去哪,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杜织在这个时候打来电话,她下意识接起来,只叫了一声“杜院长”,眼泪噼里啪啦地往下掉,后面的话哽咽到说不出口。

是杜织把她接走的。

她一直在哭,像是找到了宣泄口,想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出来。

那个星期五的晚上,杜织把秦晗带回了自己家。

杜织帮她擦掉眼泪,轻轻叹着:“小秦晗,都会过去的。”

秦晗摇头,哭得嗓音嘶哑:“我妈妈会说很多让他难堪的话,他一定很难过,丹丹和奶奶已经在住院了,他那么着急的时候,我妈妈还......”

杜织蹲在秦晗面前:“你要相信他,张郁青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倒,他是一个被生活打折脊梁却不会死的少年。”

“我已经很努力地在长大了,为什么还是不行?”

杜织说:“长大的确是一件难过又痛苦的事情,慢慢来,你们会在更合适的时机相遇。”

是的,长大是痛苦的。

秦晗已经在长大了,从和胡可媛闹掰,再到爸妈离婚,每一件事,都在逼迫她长大。

她知道自己以前只是一个幼稚的小女生,了解到的人间疾苦都是从书上看来的。

她会因为书里的一个桥段落泪,也会有些“卑鄙”地感叹,还好,她没有遇见这样的不幸。

在那个暑假里,在她的成长里,她的确不知所措。

而这个不知所措的过程中,幸好有张郁青的陪伴。

秦晗有时候想,如果没有张郁青,她很难扛得住这么多成长。

他是可纳百川的海。

而她,也学着想要做一条能容水流汇入的小溪。

这样想着,秦晗渐渐安静下来。

星期六那天,是秦父把秦晗从杜织家接走的。

秦父的车子停在师范大学的校门外,他看向秦晗:“你那个住在遥南斜街的朋友,爸爸觉得他很不错。我和你妈妈的观点刚好相反,不觉得他配不上你,我是觉得你还太小,在一起只能给人家添麻烦。”

秦父笑了笑:“爸爸希望我的宝贝变得更优秀,能禁得住生活所有磨难,然后从容地和他相遇。”

秦晗红肿着眼睛,看向秦父:“我还会有这样的机会吗?”

“会的。”

记忆里那个混乱又难过的周末,像走马灯转起来时的图像,飞快地从脑海中闪过。

“妈妈,其实这几年我总是很难过,但张郁青是我的盾,只有想起他时,我才会觉得自己又能坚强一些。我们很久很久没见面了,但我一直觉得,自己不能没有他。”

秦晗说完,有些忐忑地看着妈妈。

秦母看着秦晗,忽然眼眶一红:“小晗,你终于原意和妈妈说说这件事了。”

自己生的女儿,自己还是了解的。

这么多年秦晗连过年都不回家,态度又总是带着些生疏感,秦母就隐约感觉到,秦晗知道了她去找张郁青的事情。

秦晗有时候和她的丈夫秦安知性子很像,有什么事情都喜欢自己消化。

消化好,才会选择开诚布公。

就像秦安知以前知道自己会偷看他的手机、查他的行程,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后,他才说,“经茹,我虽然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但让你跟我在一起之后,居然变成了一个谨小慎微的人,这一点我很抱歉。”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去找过他的?”秦母问。

“那天我没有走,我不甘心,我很想看看张郁青藏在屋里的女人是什么样的。”

秦晗垂下眼睑,“我躲在胡同里,看到了你。”

其实秦母很想和秦晗谈一谈张郁青的事。

但她又很怕,怕秦晗埋怨她,所以秦母找了到了顾浔。

她希望借着让秦晗相亲的借口,听到秦晗主动提起张郁青。

秦母眼眶通红,轻轻抱住秦晗:“小晗。”

秦晗压下鼻腔的酸涩:“妈妈,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再去说伤害他的话了?”

“妈妈不会再去了。”

在秦晗坚定的态度里,秦母看见了自己年轻时的样子。

她记得那会儿,自己大概也就是在秦晗现在的年纪,她跪在秦晗的姥姥姥爷面前,说无论如何都要嫁给秦安知。

秦母没化妆,眼眶又红红的。

她像个大姐姐一样,心平气和地对秦晗说:“小晗,猜猜看,妈妈为什么会开一家甜品店?”

秦晗摇头。

秦母笑了笑,把宽松的睡裤裤腿拉起一些,露出小腿上的伤疤。

伤疤很丑,像蜈蚣趴在腿上。

“妈妈在过年前出了一次车祸。”

“妈妈你......”

“没事,早就好了。”

秦母笑着打断秦晗,“先听妈妈说完。”

那是新年前的一天,秦母刚和秦晗通过越洋电话,听说秦晗不回国过年要直接去长沙,她其实很生气。

挂断电话,秦母又给秦父打了过去。

秦父在海南开会,只说“这一周都要开集中会议,从早到晚的那种,下个月回帝都再一起吃饭,好吗?”

那天秦母有些感冒,生病了又没有人陪在身边。

她觉得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

秦母戴了口罩,拎着包独自走在街上,她想去医院附近的药店再拿点感冒药。

刚走过人行横道,她没留意到,路口冲出来一辆开得飞快的电动自行车,把她撞倒在路边。

很严重,小腿流的血很快染红了地上的积雪。

有人嚷着要叫120,有人说医院不久在旁边么还不如只接叫医生。

有人说这是肇事逃逸,也有人问用不用扶她起来。

一个年轻男人从人群里大步过来,稳稳抱起她,送她去了医院。

人在疼痛恐惧时是不分年龄的,秦母疼得发抖,低声呜咽。

年轻男人的声音很温柔,安慰她:“很快就到了,再忍忍。”

他显然没认出戴着口罩的秦母,但秦母认出了他。

那个男人,是张郁青。

紧急手术后,他还没走,一直到秦母醒来,他才走过去,站在病床边,替她拉好窗帘挡住刺眼的夕阳。

他问:“你的手机摔坏了,需要我帮忙联系你的家人吗?或者,需要我帮你提交证件登记住院吗?”

秦母没有人可以倚靠。

她的前夫在出差开全天会议,她的女儿在国外。

父母已经去世,又没有兄弟姐妹。

她吸了吸鼻子,把证件递给张郁青,声音有些脆弱:“谢谢。”

“不用客气。”

“张郁青。”

秦母没有摘下口罩,只是问他,“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秦晗的妈妈。”

张郁青愣了一瞬,才说:“但现在,你只是病人,好好休息。”

那天夜里,秦母腿上的麻醉药过了药效,缝了针的伤口疼得要命。

其他人住院都是有家人陪着的,送水送饭,扶着去洗手间,帮忙换药,但秦母只有自己。

她孤单地躺在病床上,有需要只能按铃叫护士来帮忙。

她也曾有温馨幸福的家庭,她有丈夫,她有女儿。

她的公公婆婆把她当成亲生闺女。

秦母想起结婚后有一次,秦安知在外地出差,她夜里得了急性阑尾炎被秦晗的奶奶送进医院。

醒来时,全家人都在。

秦晗的小姑小心翼翼地用勺子给她喂温水喝,心疼得眼眶都红了:“嫂子,我哥说他晚上就能到,有什么需要你就使唤我,别不好意思。”

她曾经也拥有,那么那么温馨的家人。

是她做错了,她把一切都搞丢了。

秦母把头蒙在医院的被子里,用被子死死捂住眼睛,哭了很久很久。

等她哭完,忽然听见被子外面有人问:“要不要喝粥?”

秦母吓了一跳,红着眼眶和鼻尖掀开被子,看见了坐在病房里的张郁青。

她的委屈无处发泄,突然冲着张郁青爆发:“你装什么好人!”

张郁青没什么表情,只把粥放在她旁边的柜子上。

秦母咄咄逼人:“我去找你的事情,你有没有和小晗说起过?”

这个年轻男人的眼形很锋利,但他总是带着一些从容的,眸子里总是敛着淡淡笑意。

可她提起秦晗,张郁青的神色终于有了变化。

他自嘲一笑:“那天之后,我们没有联系过。”

可能是因为腿上长长的伤口,也可能因为没有家人陪伴,那天的秦母只是纸老虎。

她擦干眼泪,还是喝了张郁青带来的粥。

喝粥时,秦母依然在逞强:“你不用怨我拆开你们,你那天没出去,不是也觉得自己给不了小晗幸福吗?”

那间病房只住了秦母一个人,床头开着一盏夜灯,光线有些昏暗。

张郁青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语气淡淡:“我没有出去,是因为我怕她不快乐。”

“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没能力给她......”

张郁青却忽然笑了:“并不是。”

秦母抬起头,看向坐在她对面的年轻男人。

他眉眼间满是笃定,淡笑着说:“当时的情况,我确实压力有些大,因为我是家里的家长,要照顾奶奶和妹妹,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没有能力,那些状况也不是我没能力才造成的。”

顿了顿,他才直视秦母:“我说的不快乐,是我认为,无论什么年纪的女孩子,夹在自己有好感的人和自己妈妈之间,都很难快乐。”

秦母忽然醒悟。

张郁青那天的妥协,并不是因为她的威胁,也不是真的觉得他们不合适。

他只是在保护他喜欢的小姑娘。

那天晚上,张郁青对秦母说:“其实你该试着相信。”

“相信什么,相信她和你在一起会幸福吗?”

张郁青哈哈大笑,从口袋里抓了几只棒棒糖放在秦母病床旁的桌上:“我说的不是我们的事,这件事你相不相信没所谓,我自己知道我有这个能力就行了。”

“那你在说什么?”

“没什么。”

张郁青拿起饭盒,起身,“你们决定离婚那天,小姑娘说她只有妈妈了,做妈妈的总要坚强些。”

那几天秦母住院,张郁青偶尔会来,送一些吃的,或者给她带几本书。

秦母有一天皱眉:“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殷勤?”

他笑了笑:“你要是觉得不安,就当我在讨好未来丈母娘?”

后来秦母的腿好了些,能拄着拐杖在医院走廊里试着自己活动了。

偶然遇见过张郁青。

他推着他奶奶去检查身体,身边跟着一个看着圆乎乎的小女孩,8、9岁的样子。

他会蹲在老人面前耐心听她说话,也会给小女孩擦掉流出来的口水。

秦母忽然就觉得,自己是不是做错了?

会不会自己女儿的眼光,其实很很不错?

难道真的只有有钱的男人才值得托付吗?

最后一次张郁青来医院看她,秦母忽然问:“你现在有女朋友了吗?”

张郁青回头看了她一眼:“她不是还没回国?”

他目光里的坚定,让秦母想起秦安知娶她之前。

那时候她父母反对得多凶啊,什么话都说尽了,秦安知就是这样的眼神,坚定又令人安心。

秦安知那时候说:“经茹,我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

秦母给秦晗讲着这些,然后擦掉自己眼里的泪水:“其实错的是我,我也知道,你爸爸从来都不会爱上别的女人,但我还是会不安,后来我想,也许是我在婚姻里迷失了自我,我几乎忘了我喜欢的是什么。”

秦晗很意外,她想过过年时妈妈一定发生过什么她不知道的事,但没想到,那些事和张郁青有关。

“去吧。”

秦晗有些不解:“去哪儿?”

秦母含着泪笑了笑:“去把外套还给人家。”

秦晗跳起来,拥抱秦母:“妈妈,谢谢。”

“记得帮妈妈和张郁青说一声,抱歉。以前是妈妈做得不对。”

那天帝都市风和日丽,喜鹊在枝头叫得正欢,路边开了满树的白玉兰。

秦晗从公交车上跳下来,看着不远处的遥南斜街。

几个老大爷在街口下象棋,有人在用二胡拉着悠扬的曲调,有两只小流浪狗互相追逐着跑过,理发店的红蓝色圆柱灯箱一圈圈转着。

秦晗鼻子发酸,一路小跑着往遥南斜街里面跑。

街道还是凹凸不平,她还记得以前张郁青教育她说,这路面本来就不平整,真要是踩到哪儿摔倒,伤口都轻不了。

秦晗跑到张郁青店门口,那棵曾经挂上彩色蝴蝶风筝的泡桐树,开着满树的紫花。

“氧”的牌子还是老样子,笔锋凌厉。

她的手机唱起歌,是张郁青的电话。

秦晗平息着气息,接起来。

她第一次听见张郁青这样的声音,好像略带紧张。

他说:“小姑娘,今天有没有空?我们见面聊聊?”

秦晗鼻子发酸,深深吸了一口气,才说:“张郁青,我在你的店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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