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段无错捏着软尺两端,扯了一下,青雁的脚尖儿不由往前挪了一点点,两个人的距离又稍微拉近一些。

软尺搭在青雁的胸前,两端交叠,被段无错捏在一起,继而软尺摩挲衣料缓缓收拢,收拢到最后,他捏着软尺的指背贴在她的胸前。

他垂着眼,目光落在软尺上,神态从容而专注。

而青雁懵在那里,双颊悄悄攀上绯红。她望着他,心里怦怦跳着,甚是害怕他的指背窃听了她慌乱的心跳。

段无错忽然抬眼。

四目相对的刹那,青雁像人赃并获的小贼,无所遁形。

段无错念出尺寸,裁娘惊讶地偷偷扫一眼青雁的身段,赶忙记下。

段无错的声音像是慢了半拍才飘进青雁的耳朵,她迟钝地转了眼眸,僵僵避开他的视线。

“然后是腰围。”

段无错捏着软尺的手略一松,青雁被绑缚的心也跟着一松,她这才悄悄舒了口气,找到自己的气息。

后背的软尺贴着蝴蝶骨向下滑,像一只若即若离的手。

段无错已弯下腰,将软尺围紧她的细腰,报出尺寸。

“然后是臀围。”

青雁像是才找到自己的三魂七魄,慌乱地向后退了一步,那柔软的尺子卧在他手里,就是索命牢笼。她唯恐避之不及,急声快语:“本宫有的是绫罗华服,用不着裁新衣!”

“是吗?”段无错的声音懒洋洋的,尾音长而渐消。

他的目光一寸寸下移,不带一丝唐突冒犯,就着这一身僧衣,何其干净寻常。

他漫不经心地说:“许是久别故土。”

青雁一惊,脊背瞬间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是说她身上的衣裳不合身吗?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不,不会的!虽然此番和亲所带衣物都是陶国皇室按照花朝公主的尺寸来裁,可她与花朝公主的身量本就差不太多。那一点点的细微之处,有那么容易被窥探出来吗?

青雁心中慌乱,表面上强撑着镇定,趾高气昂地轻哼,带着傲慢地说:“本公主也想不到泱泱羿国的汤饭如此难以下咽!”

段无错沉静的眸子闪过一丝讶然,扫过面前青雁身段的婀娜有致,颇有深意地说:“看来羿国食物唯木瓜得公主青睐。”

“什么木瓜?我没吃到,好吃吗?”青雁懵懂望着他。

段无错没再接话,在青雁面前蹲下来,青色的僧衣拂地,继续为她量臀围。

青雁想逃,可是她不得不忍下来。她在心里告诉自己,现在在扮演一个痴情于湛王死缠烂打的刁蛮公主,此时不能躲,而是应当欢喜。

可到底是装出来的,非真心。她袖子里的小手紧张地攥成拳,修圆的指甲使劲儿抠着手心。层叠裙摆下的绣花鞋里,白净圆润的脚趾蜷起来,像蹼一样使劲儿扒着地面,恨不得把自己双腿钉在地上。不能腿软,也不能逃。

她硬着头皮,僵僵由着段无错又为她量过其他尺寸,终于见他直起身,收了软尺。青雁在心里大大松了口气,似终于出狱的囚徒。

“既然量完了,本公主可得回去找王妃吃茶去!”

她经过段无错身边,他喊住她,声音入耳,让她略红的耳朵尖微微发麻。

“公主。”段无错向后退了一步,懒懒靠着身后的长案。

青雁鼓起勇气回过头去,段无错轻笑一声,他站直,重新张开双臂,软尺挂在他修长的指间,垂下来,尾端轻轻晃着。他问:“公主是不是忘了事情?”

青雁怔了怔,顿时想明白,刚刚分明是她要给他量尺寸。她学着段无错的腔调,长长拉着尾音“哦”了一声,扯来他指间的软尺,强撑镇定地继续为他量身。

最后量完,她踮起脚尖,将软尺绕过段无错的头,挂在他的胸前。然后也不说话,转身疾步往外走。

暖阁里的婢女和裁娘眼含深意地望了一眼青雁的背影,又立刻规规矩矩地收回视线。

青雁步履轻盈地离开,到了没人的地方,脚步慢下来。落后几步的闻溪快走上前,不动声色地扶了她一把。

青雁歪头,又疲惫又委屈地对闻溪哼唧了一声,像是讨糖吃的小孩子。闻溪无奈,连训斥她刚刚表现不好的话都没说,反而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她:“做得很好,不要怕。”

青雁立刻弯着眼睛笑起来,刚要说话,天际响起一道炸雷。紧接着,闷雷声滚滚而来。

“要下大雨。”闻溪道。

“那太好了呀!”

下了雨,她就有借口留宿一晚。这样,明日就不用再找借口过来。这样,她“合理”的死缠烂打就变得更惹眼些。

青雁来做客,康王妃一直将她请至湘澜阁招待。青雁和闻溪快步往湘澜阁跑,迎面遇见康王妃派来送伞的婢女。她刚刚跑回去,倾盆的大雨立刻洒落下来。

康王妃放下昭未,快步迎至门口,和善地关切:“还好没淋了雨。”

青雁眸子骨碌碌转了转,沮丧叹气:“可惜哦,这雨不知道能下到什么时候,回别宫的时候定然要淋雨。真是惹人厌!”

康王妃果然说:“这样的天气便别回去了。王府虽小,倒不缺招待公主安歇的客房。”

“那怎么好意思呀!”青雁瞪圆了杏眼。

“你若是淋着雨回去,才是打我的脸,不肯与我交好。”康王妃温声细语。

角落里关窗的侍女投来一个鄙夷的目光,恰巧被青雁看在眼里,她才不觉得冒犯,反而因为正中下怀而高兴,脸上的娇憨跟着更浓了几分。

她翘着嘴角,开心地挽起康王妃的手腕,软软地说:“王妃真好!阿芜好喜欢王妃!”

青雁同王妃和小世子一起用了晚膳,然后去客房安歇。

关上房门,她快步跑到窗前,打开一个方方正正的瓷盒。顿时,一股浓郁的酒味儿飘出来。瓷盒里装着酒味儿最浓的女儿红,酒里泡着一个针脚极差的香囊。

她将香囊捞出来,使劲儿去拧上面的酒水。

“明儿个早上可一定要干透。”青雁将香囊放在灯旁,取下灯罩,让烛火来烘烤。

闻溪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打量了一会儿青雁的神色,才开口:“青雁,会不会觉得委屈或者难堪?”

“嗯?”青雁反复翻着香囊没怎么听闻溪的话。

闻溪拉住青雁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认真地说:“你这辈子只能做公主的影子,不管嫁给谁,都要想方设法惹其厌恶,缩身在角落降低存在感。没有郎情妾意举案齐眉,只能青灯苦茶孤苦一生。”

“有命有吃的就好了呀。谁要什么郎情妾意。郎心就是狼心,还不如狗肺呐!天下男子都是没心没肺的骗子和混蛋,谁稀罕嘛。”青雁语气轻快,她“咦”了一声,眨着眼睛问:“闻溪姐姐,羿国京都的木瓜有什么稀奇?你明儿个给我做木瓜汤好不好?”

闻溪望着青雁浸着一层甜甜荔汁的澄澈眸子,一口气没喘上来,她甩开青雁的手,懒得再理她。她真是脑子进了水,才去担心青雁难过伤心。认识半年,她从来都是灿烂笑着,好似永远不会伤心。

“小小年纪,竟像是受了情伤似的!”闻溪随口说。

青雁不接话。她眸光无辜,笑得简单而纯粹,亦像个懵懂无知的孩童。

她的心很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她的心也很硬,不动情肠不伤心,天下男人都是王八蛋。

翌日。

青雁醒来,连鞋子也没穿,赤着脚跑到桌前去看那个香囊。香囊已经干透,那股子酒味儿却完全没消。

“湛王不喜欢女子过于主动。”

“湛王不喜欢酒。”

“湛王不喜欢猫。”

——淑妃说的话,青雁都记着哩。

梳洗过后,青雁招来院子里的婢女,去问段无错的所在。婢女规矩答话,转身之后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康王爱棋,段无错住在府里时,他每日早上都要拉着段无错到蔷莉园下棋。

青雁收起香囊,带着闻溪往蔷莉园去。去的路上,听见了园子里洒扫婢女的议论。

“这个花朝公主可真是不要脸,这婚事还没个准儿,就恨不得黏在湛王身边。”

“对呀,昨儿个更是恬不知耻说什么……本公主要亲自给你量尺寸,才不准旁人碰你身子……”婢女掐着腰学着青雁昨日的腔调。

“哎呦喂,当时你们不在,不知道她那个扭捏不要脸的德行!”

惹来旁边几个婢女一阵笑声。

“她这是被湛王美色迷了眼,不知湛王有多无情。啧,她就闹吧。湛王哪里会忍着她?左右不过给陶国点脸面。就算真的嫁给了湛王,等陶国的和亲队伍离开,还不是一个遭人嫌恶扔到一边的凄惨命……”

青雁唇角翘得高高,心里欢喜怎么也藏不住。她攥着手里的香囊,开心得想要哼小曲。她也没避开那几个婢女,大摇大摆地往前走。几个婢女倒是齐齐跪地,吓得一身冷汗。

初春,还有些凉。可段无错像不畏寒似的,即使冬日也是一身单薄的僧衣。他坐在蔷莉园的长凳上,闲闲捻着手中圆滑的棋子。

几个侍女候在不远处,时刻等着伺候。

段无错本是在和康王下棋,可是下人来禀小世子哭闹,他便过去看一眼。

青雁脚步轻盈地跑过来,坐在段无错对面,双手托腮,一双灵动的眼睛灿烂笑着。她说:“这么巧呀!”

段无错捻着棋子的动作顿了顿,撩起眼皮懒散瞧她。

青雁羞窘一笑,憨憨道:“好吧。不巧,我是故意来见九郎的。”

她取了袖中的香囊,双手捧着递到段无错面前。她望着他,眼中盛满星子。她说:“我亲手做的,送给九郎!”

酒香萦鼻。

段无错唇线微抿,眼尾却莫名勾勒一丝颇有深意的浅笑。深不见底的漆眸中,藏着浩瀚不可知的思量。

青雁因摸不透他,而略有心慌。

不能坐以待毙,她起身,脚步轻转,鹅黄的裙角绽出层叠的温暖花朵来。她在段无错身边坐下,紧挨着他,慢慢凑过去。然后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软糯柔声:“九郎喜不喜欢?”

太近了些。要不缩回去一些?青雁正犹豫着,段无错的手忽然压在她的腰侧,不动声色地微微用力,她身子一软靠过去,下巴磕在了他的胸膛。

“成何体统!”

青雁双肩轻颤,转头望去,见到一位盛怒的年长妇人。苏如澈跟在她身后。

下人跪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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