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左相在宫中时极力克制着,回到家之后, 立刻拂袖摔了桌上珍藏的一套前朝茶器。

“老爷, 这是怎么了?”程老夫人闻讯赶来,看着满地狼藉, 惊讶问道。左相如今的身份,朝中没谁会给他气受。这是遇到什么大事儿了?

左相在厅内走来走去, 他愤怒地指着西边,喊:“去把东源和木槿给我叫来!”

程东源是他的长子, 也是程木槿的父亲。除了嫡长子外,左相还有一儿一女,只是这对小妾生的儿女都不在京中。

很快,程东源和程木槿被请了过来。父女两个是一道过来的, 来时已听仆人说过左相发了好大的脾气。

“父亲已经很多年没有发这么大的脾气了……”程东源琢磨着。

程木槿低着头, 没吭声。

进了屋,程木源询问地望向程家老夫人,老夫人对他摇摇头。程东源赶忙走到左相身边, 恭敬问道:“不知是何人何事惹了父亲?”

“你最近可有去找湛王的麻烦?”左相问。

程东源眉宇间带了愠, 道:“湛王杀害我儿性命。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可也知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的道理。父亲说过如今还不能动湛王,儿子又怎么会忤逆父亲私自下手?”

左相也算了解长子,知道他算是个沉稳的性子。他转而看向自打一进屋就低着头的程木槿。

程东源顺着左相的目光疑惑地看了一眼程木槿, 忙替女儿说话:“木槿只是个没出阁的姑娘家,就算她和儿子一样痛恨湛王,也没那个能耐……”

“木槿, 你来说。”左相盯着她。

程木槿脸上一白,知道瞒不过了,所幸什么都说了。

“是。是我找人去杀湛王妃。纵然弟弟行事荒唐,可也不至于取他性命!还用那样残忍的手段!”程木槿说着说着落下泪来,“而湛王妃完好无损,每日在京都大摇大摆地吃吃喝喝好不快活!她怎么好意思这么招摇!她身上背着弟弟的性命啊!”

“混账!”

左相一巴掌甩在程木槿的脸上。左相虽然年纪不小又是读书人,可全力的一巴掌下来,程木槿还是直接被他扇地摔倒在地,口中一甜,唇角磕出血来。

程老夫人“哎呦”一声,赶忙去扶程木槿。她心里埋怨左相动作粗鲁,却不敢当着晚辈的面说什么。

“想报仇能不能动动脑子!阿霁有错在先,湛王取他性命,明面上算扯平。这个时候你再去杀湛王妃?你这是往湛王脸上甩巴掌!是想害死咱们全家!”

程木槿捂着脸,哭着喊:“那就让弟弟这样白死吗!”

“木槿,你糊涂啊!”程东源重重叹了口气。

他转而去劝左相:“父亲,这件事情是木槿做错了。不过事已至此,我们该如此去做?今日在宫中可是湛王发难?”

左相扶手桌子坐下来,沉默着。他沉默下来,屋内的其他几个人也都跟着沉默,一时之间只有程木槿委屈的啜泣声。

许久之后,左相将视线落在程木槿身上。

程东源一直观察着左相的表情,见父亲望向女儿,心里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来人,拿绳索来。”左相发话。

左相说话时,目光一直落在程木槿身上。程木槿感觉到了,惊讶地惊呼一声,赌气质问:“祖父莫不是要把我绑了负荆请罪不成?”

左相的沉默似乎坐实了程木槿的猜测。程木槿不敢置信地看了看祖父,又看了看父亲。

当家仆将绳索呈上来时,程木槿咬着唇,面如死灰。

“父亲……”程东源想为女儿求情。

左相抬了抬手指向程东源,道:“下人没个轻重,你来绑。”

程东源重孝道,平日里对左相的话言听计从。他刚刚痛失爱子,膝下只有程木槿一个女儿,心里是一千个一万个不舍得。可他知道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他和朝堂中的很多人都见过段无错未曾出家前的德性,谁都不会相信他当真皈依佛门从善积德。湛王的报复,谁都赌不起。

他在女儿委屈痛苦的注视下,亲手将她绑了起来。绳索系好,他无奈安慰女儿:“木槿,这次让你吃点苦。可咱们光明正大的过去,湛王会有所顾虑,不会真的把你怎么样。等这事过去,父亲会给你找个好人家,远离京中这些纷争。”

程木槿早就哭花了脸。听着父亲这话,分明是将她推出去,日后再随便给她找个夫家远嫁。她冷笑:“湛王会有所顾虑?”

程东源皱眉,他也知道这话可信度不高。左右不过一个“赌”字。

“这是造了什么孽啊!”程老夫人红了眼睛,连连叹气,只能心酸地看着孙女被绑着送出去。

她心疼惨死的孙子,也心疼刚刚被绑着送出去的孙女。可是她更心疼愁眉不展的左相和儿子。

程家老夫人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兴许能让爷俩高兴些。她赶忙说:“对了,今日郎中来过府中诊脉,林氏有喜了。”

林氏是程东源的小妾。

果然,程东源惊讶过后,脸上立刻浮现喜色。就连左相脸上的表情都缓和了许多。程家子嗣单薄,唯一的嫡孙丧命,这个时候有了有人为府里添丁,无意是喜事。

因为这个还没出生的小生命,屋内三个人对程木槿的担忧和愧疚消散了些。

左相派人送程木槿去段无错府中认错赔罪,故意弄得人尽皆知。他甚至没让程木槿一直坐在马车上,在离段无错府邸不远的地方,程木槿下了马车,徒步走过去。

正是黄昏归家时,惹得街道两旁纷纷有人注目观看。

“呦,这个可是左相的亲孙女哦!”

“这些名媛明日里上个街都带着幕篱遮脸,还是头一回看见长啥样。”

“啧啧,左相的孙女又能怎么样,这是犯了错吧?农家女也没这么抛头露面的,多丢人呐!”

“就是……”

这些话断断续续飘进程木槿的耳中。她被捆绑在身后的双手用力攥成拳,骨节发白。

初时,耻辱和痛苦将她淹没。后来,她渐渐麻木。

她被送去湛王府中时,段无错正在下厨。

猛地见到程木槿这样,白管家吓了一跳不知如何是好,犹豫着要不要将人恭敬请进去。

长柏略琢磨了一下,知道不二才是段无错最亲近之人。令人将事情告知不二,让他拿主意。

不二没让程木槿进门,先一溜烟跑进后院去找段无错。

“咳,那个左相把程木槿推了出来。嘿。我可头一回看见把亲孙女绑着送来请罪的。殿下,您见还是不见?在哪见?”不二说。

段无错扫了一眼站在门外做贼似的青雁,收回视线,一边将红烧猪蹄盛出来,一边随口说:“见。”

见。只一个字,没有说在哪。

不二琢磨了一下段无错无所谓的语气,顿时了然,应了一声“是”,回头往前院请人去。

青雁这才走进厨房,好奇地打量着灶台上的几道菜,小声问:“还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她努力克制着垂涎。可是一双杏眼滴溜溜地转来转去,却怎么也没舍得离开灶台上的晚膳。

“无。”

眼瞅着段无错将另外一个锅里的最后一道清蒸鱼盛出来,青雁赶忙端起红烧猪蹄,说:“我可以端菜的!”

她动作太快,像抢似的。

段无错视线下移瞥了一眼她受伤的左肩,默了默,倒也没阻止。他慢条斯理地洗手,任由侍女将晚膳一道道端到前面去。

程木槿灰着脸走进正厅时,段无错和青雁已经坐在了桌边开始用晚膳。

屋子里很香。

麻木了一路的程木槿因这香味儿有些回神,诧异地看向青雁和段无错。

青雁正伸着手去拿红烧猪蹄,大概因为烧得太久,几块猪蹄软糜黏在一起。青雁伸手去拿,想要将两块猪蹄分开,却在抬起左手的时候,因为扯动肩上的伤口,疼得皱了下眉。

青雁放下左手,右手握着筷子在两块黏在一起的猪蹄上扎了扎,努力将它俩分开。

猪蹄在躲,筷子和碟子在打架。

闻青刚要帮忙,段无错手中的筷子已经探过来,压在一只猪蹄上。青雁这才用筷子两块猪蹄分开,夹住其中一块。

她迫不及待地先咬了一口,让浓香在唇舌间化开,才抬起头望向段无错,冲他弯起眼睛甜甜地笑。

段无错颇为嫌弃地掷了手中那双沾了猪蹄的油腻筷子,换了双没用过。他瞧着青雁的笑,心里忽然有了个可怕的想法——似乎东西有多好吃,她对他笑的就有多甜。

啧,也就只有在吃东西的时候她脸上的笑容才真挚几分。

显然,专心吃东西的两个人的把程木槿晾在了一旁。

程木槿眼睛红红的,巨大的委屈汹涌而来。今日,她失了体面尊严,一身狼狈立在这里,却也只能眼巴巴看着青雁开开心心地啃猪蹄!

这样的耻辱会让程木槿铭记一辈子!

可是她明白自己已然被家族抛弃,成为赔罪的牺牲品。今日她能不能活着离开都是未知数。

青雁啃完一个猪蹄,又夹了一个好大的红烧狮子头放在碗里。不过她没吃,而是看向程木槿。

她不是故意晾着程木槿,而是知道左相定然是忌惮段无错,如何对待程木槿这要等段无错发话。

不过,程木槿的目光实在不算友好。青雁觉得味美当前,被她这么盯着,实在是有些扫兴。

段无错心领神会,饮一口清茶,这才看向灰头土脸的程木槿。

他目光投来的那一瞬间,程木槿打了个寒颤。她颤声说:“是我做的,和我家里人没有关系。祖父盛怒,命我来赔罪,任由湛王处置。”

纵使心里恨祖父和父亲将她推出来。可是程木槿也在赌父亲所说的——“木槿,这次让你吃点苦。可咱们光明正大的过去,湛王会有所顾虑,不会真的把你怎么样……”

程木槿虽然模样很好,算得上一个美人。可是声音却实在一般,如今颤声说话,声音落入段无错的耳中,令他皱了眉。

凡事最怕对比。

他视线落在青雁身上,这才发觉青雁声音是那么好听。他见青雁在吃熏鱼,便也夹了一块来吃.

“不会是你的主意,谁指示的?”段无错缓声问。

程木槿愣了一下,犹豫着。

段无错随意挥手:“不二,拉出去杀了。”

“不!不要!”程木槿眼中这才爬上惊恐,是真的信了段无错的话。

“是……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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