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排好私人飞机,申请航线,调整日程,第二天早上七点,余年跟着谢游到了机场。十月底的天气,已经大幅度地降下气温,天色还没完全亮起来,风刮在脸上有隐隐的冷意。

余年戴了黑色口罩和鸭舌帽,盯着跑道上闪烁的信号灯有些出神。

谢游抬手把人揽进怀里,挡住风,又碰了碰他的脸,“年年,冷不冷”

摇摇头,余年往谢游怀里靠了靠,“不冷,我穿了两件毛衣。”他毫不掩饰地将自己的脆弱展露出来,低声道,“但我很害怕,指尖总是控制不住地发抖。”

握住余年冰凉的手,揣进自己的衣袋里,谢游道,“如果害怕,我们就亲自去看看,一味的猜测反而会不断加重恐惧。”他看着余年的眼睛,嗓音里似乎含着让人安定下来的力量,“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在。”

靠在谢游肩上,余年深深吸了吸对方身上淡淡的雪松气息,心里多了一丝勇气。

飞机离开地面,高楼与霓虹都化作再看不清的小点,云层遮挡,一切都茫茫一片。余年前一天晚上没怎么睡,录歌录到凌晨两点过,闭眼没多久,就起来收拾行李似乎总要找一点事情做,才能勉强压下心里的不安。

谢游带了三个助理随行,飞机飞行平稳后就开始处理工作,余年趴在谢游大腿上,闭着眼睛,一直没有睡得很沉,似醒非醒的。长途飞行的时间总是难捱,实在睡不着,余年又找了一部时长三个多小时的音乐剧来看,但直到结束,也不知道到底讲了怎样一个故事。

终于捱到飞机落地,瑞士正是正午,阳光灿烂得刺眼。乘车到了何骁所在的地方,路易森亲自等在大门口。见到余年,他双手搭在身前,恭敬道,“小少爷,谢先生,午安。”

“午安,辛苦您了。”

跟着路易森往里走,他们所在的地方,是城市远郊的小镇上,占地很广,路边是茂盛的花叶植物,抬眼便能看见远处葱茏的树林和澄碧的湖泊,以及更远处山脉秀美的曲线。

道路尽头是一栋极具现代风格的白色长方形建筑,深色玻璃窗映着蓝天白云。进门后,室内整体都是黑白两种颜色。一行人上到二楼,走廊一侧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巨大的全身像,余年停下脚步,怔住,“这是”

“这是踏月小姐,先生精神还不错时,花了三个多月画的。”路易森也随余年和谢游一起仰头,看着面前的画作,“不过先生从不画踏月小姐的正面,他总说自己的技艺拙劣,画不出踏月小姐的美,所以这一幅画也只是侧面。当然,先生画的更多的是背影。”

等余年进到何骁所在的房间时,才发现路易森说的“更多的是背影”是什么意思。正对着病床的那面墙上,挂着大大小小数幅画作,画的全都是同一个人的背影,思念与倾慕像水一样,下一秒就会从那些画作里滴落下来。

路易森站到床边,低声道,“先生,小少爷和谢先生来了。”

松弛的眼皮颤了颤,何骁慢慢睁开眼,看见余年,眼里就漫开了笑意,他声音无力地厉害,“累不累”

余年在来的路上,做了无数的心理准备,原本以为,已经足够去面对各种情况和场景。但临到此时,他才发现,所有的设想和准备都在一秒间化为了乌有,心尖处蔓延的难过让他难以招架。

何骁没听见回答,声音里带上笑意,“过来我看看,小哭包是不是又在掉眼泪了”他缓了缓气息,继续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之前啊,视频挂断之后,你肯定偷偷自己抹眼泪了吧”

余年哑着嗓音接话,“您怎么都知道”

何骁眼睛看过来,温和道,“因为我们年年,是个内心柔软的好孩子。”

见何骁颤抖着抬起手,余年赶紧快步过去,握住了对方的手。

何骁声音没有气力,“原本我想着,安安静静地离开,是最好的。也不想你看见我躺在床上,逃不脱死亡的模样。我这辈子勾心斗角里,雄心勃勃,扩张事业版图,落魄过,也辉煌过。曾自以为除了你妈妈外,没有任何遗憾。但我现在,最大的遗憾就是,不能再多活几年,不能再陪你久一点。”

余年摇摇头,轻声道,“不,您出现在我生命里,我就已经非常满足了。”

何骁紧了紧手上的力气,“你不怪我怪我前二十几年都没有出现过,不怪我早早离开、抛下你一个人”

再次摇头,余年回答,“我不贪心。”

“唔”了一声,眼睛缓缓闭上,何骁又陷入了昏睡。

小心地将对方的手放进被子里,余年跟着路易森一起出了病房。

何骁每天清醒的时间都不长,病房中时不时还会有律师或者下属进出。余年没有关注这些,发现何骁最喜欢的,是听他说以前的事情后,能在床边陪着何骁时,他就会轻松地聊起这些话题。

“小时候外婆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花,我最喜欢海棠。跟外公学画画,最先画的就是海棠花。有一次半夜做了噩梦,害怕地睡不着,第二天画画时就总打瞌睡,外公发现了也不叫我,等到中午吃饭时,脸上弄上了好多颜料。外公还笑话我,说我用自己的脸做画纸,太有牺牲精神了。”

何骁笑起来。

余年手里灵巧地剥着葡萄,声音轻快,“我一直跟外公外婆住在思宁公馆,那是祖产,建筑很老了。有段时间宁城总是下暴雨,屋顶有一处太陈旧,漏了。外公没有不开心,反倒说,这落进屋里来的雨,跟我们家有缘分,否则雨滴千万亿,怎就只有这些雨恰恰落进来了。

那时我还小,半夜悄悄起床,蹲在那里看神奇的有缘分的雨,看了一会儿没撑住,坐地上就睡着了,第二天还感冒了,被外公嘲笑了很久。”

见何骁眼里有笑意,余年故意道,“您也笑我”

何骁很快故作严肃,“嗯,没笑,是年年看错了。”

眨眨眼,余年笑道,“嗯,好吧,是我看错了。”他将剥好的葡萄含进嘴里,咽下去后,才轻声道,“我明白您的坚持和想法,但对我来说,我还是想来看看您。至少,”他看着何骁的眼睛,“至少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回忆您时,不会只能回忆起视频中的一个影像。”

何骁点点头,“好,”他眼里含着复杂的情绪,“你和你妈妈很像,一样的倔。”

余年眉眼弯弯,“嗯,看来应该是遗传的。”

何骁睡着后,余年放轻动作,踩着地毯从病房走了出去。见路易森就等在门口,余年小声道,“已经睡着了。”

路易森眼里有欣慰,“您来之后,先生心情好了很多。先生从来是理智大过情感,做下的决定就不容别人反驳,但对于您过来这件事,先生真的非常开心。”

“是我应该做的。”余年隔着病房门,眉间染上愁虑,迟疑道,“这两天他精神愈加不好了。”

“嗯。”路易森理了理本就没有半丝褶皱的衣袖,仿佛是在调整心情,好一会儿才说道,“医生说,就是这段时间的事了。先生自己也察觉到,所以在短暂的清醒时间里,尽量将事情安排妥当。”

见余年不说话,路易森劝慰道,“先生在病榻多年,早已看淡了生死,可以做到平静面对。因为得知了小少爷你的存在,才多了一点不甘。但命运不会因为任何人的不甘而停下脚步和进程,不是吗”

余年深吸了气,尽量不去想太远,“我去院子里摘几朵花,刚刚答应了的,要把盛开的花带回来给他看。”

不过命运的脚步远比余年预估的来得更快一些。晚餐时,路易森突然来找余年,说先生有些不好。余年仓促起身上楼,脚踩在楼梯上时,一个不稳,差点摔倒。

谢游从旁边伸手,稳稳地扶住了他的手臂,余年这才发现,自己的腿都是软的,半分力气也没有。收紧五指,他神色仓皇地看向谢游,张张嘴,想问,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快速地吻了一下余年的眉心,谢游语带安抚,“年年,别怕。”

由卧室改建的病房里,医护人员正匆忙出入,凌乱的脚步声,像一根根钢针一样扎进人的心里。余年挨谢游站着,一眼不眨地盯着里面的情况。

不知道过了多久,主治医生才从里面出来,用英文说道,“救回来了。”

路易森下意识地背过身,诚心地做祷告,满脸皆是庆幸。

没过多久,何骁便醒了过来。他与之前相比,越来越显得瘦削,从轮廓上很难看出年轻时的影子。见余年红着眼睛,他抬抬手,想安慰余年,但没有足够的力气,只好作罢。

呼吸慢慢平稳下来,何骁一字一顿道,“年年,答应我,别难过太久,好吗”

余年鼻尖一酸,小幅度地摇了摇头。

何骁眸子里多了一抹笑意,徐缓道,“我这一生,能在年轻时遇见你妈妈,能在将死时,找到你,也圆满了,别无所求。”

“我曾经埋怨过踏月,后来又加千倍百倍地埋怨过自己,再后来,我埋怨过命运的坎坷。但最近,我发现,踏月生下了你,命运又让我遇见了你,这些,都是上天的赠与。”

余年握住何骁枯瘦的手,重重点头,哽咽,“能遇见您,也是上天的赠与。”

何骁手指微微弯曲,尽量反握住余年的手,“希望你不要怪我,我不敢见你,是因为啊,我怕见了你,就会贪心。会贪生,会怕死,会不想面对死亡,会舍不得离开你、离开这个世界。”

余年声音很柔和,“我懂。”

何骁的视线转开,落到站在余年身后的谢游身上,神情里有欣慰,“真好啊,我们年年,以后不会是孤单一个人了。”

硬撑起的精神逐渐耗尽,何骁闭了闭眼睛,“年年,可以叫我一声”

“爸爸。”余年没等他说完,就先出了声。他小幅度地扬扬唇角,接着道,“我叫余年,我的爸爸叫何骁,他是一个非常非常厉害的人。”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

说出这句话后,仿佛从幼时起,一直横在心底的深深沟壑,在这一刻终于愈合填平。

何骁再次昏睡后,余年像是站在悬空的巨石上,心里不踏实。他没有回房间,在一旁套间的沙发上挨着谢游坐下,神思不属。

半夜,他挨着谢游迷迷糊糊地打着瞌睡,突然像是察觉到什么,眼睛一下就睁开来。呆了两秒,余年鞋都没顾得及穿上,赤着脚就迈开步子,步子越来越快,最后直接跑到了何骁的床前。

不过两秒,机器响起刺耳的尖利声响,随后,医生冲进来,还夹杂着急促的话语。余年定定站在原地,一股凉气仿佛从脚心升起,将血液冻住,心跳更是不断加快,一声一声地狠狠敲击在耳膜上。

他下意识地紧紧抓着谢游的手,有种时间一分一秒都被无限拉长了的错觉。

不知道是过了多久,仪器显示屏上,心跳的曲线变得平直,医生停下抢救,撤开设备,整间病房里,所有声响动静,刹那静止。

似乎有坚硬的石头牢牢堵在肺管里,呼吸都变得阻塞费劲,连带着一一旁的心脏,也一阵阵钝痛。余年无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垂在身侧的手抑制不住地开始颤抖起来。

谢游抬手,沉默着将人揽进自己怀里。没过多久,有温热的眼泪透过衬衣,仿佛岩浆一般,烫在了肩膀的皮肤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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