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令璟进来的时候, 雪芽披着一件外袍站在门口,他眼睛红着,身体僵硬地对着崔令璟行了个礼。崔令璟应该也是刚沐浴完, 今日宴会他喝了两杯酒, 但身上依旧是药味更浓。他进殿并没有看雪芽,径直往内殿走。

雪芽还站在之前的位置,红着眼盯着纯白无瑕的地毯。

梁穆死了,因为他死了,而他不能给梁穆报仇, 甚至他连梁穆的名字都不敢在崔令璟面前提, 他现在连保住自己都难,冒然提起梁穆,也许还会牵连更多的人。梁穆还有家人,他不能再影响其他人了。

在雪芽想着梁穆的时候, 内殿传来崔令璟的声音。

“死了吗?怎么不进来?”

殿门处的大太监立刻对雪芽说:“陛下唤你呢, 还不快去。”

雪芽哪里愿意进去,他对崔令璟又惧又厌, 可大太监死死盯着他,大有他不进去就捉他进去的架势, 雪芽没有办法,只能擦掉眼角的泪,硬着头皮去里面见崔令璟。

崔令璟正坐在床边, 阴柔的脸上表情不愉, “腿断了?走那么慢, 滚过来。”

雪芽低着头,往床边走,可快到床边的时候, 他停了下来,“陛下,我……我……身体不舒服。”

“过来。”崔令璟根本就把雪芽说的话听进去。

雪芽抬眼看一眼崔令璟,见对方眼神直勾勾地看着他,他吓得又低下头。

崔令璟似乎失去耐心,语气比之前要更加不善,甚至透出杀意,“朕不想再说第三遍。”

雪芽僵持了一会,还是往床边慢慢挪过去,他一过去,就被拉坐在床上。离得崔令璟越近,闻到的药味就越浓。雪芽被先帝从红月楼买出来的时候,先帝身上也时常身上一股药味,但好像没有崔令璟的浓。

明明那次他和贺续兰的事情被崔令璟发现时,崔令璟身体还是好好的。

“你哭什么?”崔令璟发现雪芽眼睛还红着。

雪芽用力地抿了下唇,才吐出两字,“没哭。”

崔令璟盯着雪芽看了半晌,突然话锋一转,“今夜朕封你当贵妃,高兴吗?”

雪芽不敢说不好,只能轻轻点了下头。

崔令璟搂着雪芽的肩膀,低低一笑,“朕记得你刚进宫的时候,被朕罚了,还依旧大着胆子勾引朕,尽使些低劣手段。”他好像陷入回忆,声音都变轻,“可转头,你就跟亚父在一起了,甚至他为了你,什么都敢顾不上了,不过没关系,你现在在朕身边。”

话落,他突然凑近雪芽的脸,雪芽当即往后躲,但崔令璟死死搂着他。纠缠之间,雪芽被压在床榻上,崔令璟离他越来越近,眼看着对方的唇要落下,他拼尽力气扭开脸,而同时,崔令璟突然抬手捂住胸口,脸色越来越白,呼吸都变得急促,然后就倒在雪芽身上。

雪芽突然被沉重的身体压住,惊愣了会,才连忙对外叫人,“来人,陛下不好了!”

*

崔令璟犯病了,不一会,整个太医院的御医都赶过来,连在府邸的尹青悬都赶进宫,加上伺候的宫人,他们把内殿挤得满满当当。雪芽依旧披着那件外袍,他坐在椅子上,不安地看着床榻那边。

有御医过来问雪芽崔令璟犯病时发生了什么,雪芽哪好意思说崔令璟要对自己做那档子事才晕过去,只含含糊糊地说:“陛下在说话,突然就发病了。”

御医听完,似乎觉得奇怪,又多问一句,“只是在说话吗?陛下气血过度充盈,身体才承受不住,导致突发疾病。”

听到气血过度充盈几个字,雪芽顿生难堪,眼睛尴尬得都不知道该看向哪,“这……我不知道。”

太尴尬,以至于他口干舌燥,起身想去倒杯水,却撞见尹青悬的目光。尹青悬饶有深意地看着他,还用目光在他身上扫了一遍,仿佛已经猜出先前他和崔令璟在做什么。

虽然什么事都没有真正发生,但雪芽还是心虚地扭开脸,且伸手拢紧披着的外袍。

御医要在这里诊治崔令璟,雪芽趁机离开去偏殿,他想着梁穆的死,半宿都没睡着,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他没睡多久,又被宫人叫醒,崔令璟宣他一起用膳。

雪芽到正殿时,发现尹青悬居然还在。崔令璟和尹青悬同席而坐,他脸色比昨日还难看,跟旁边的尹青悬形成鲜明对比。崔令璟浑身上下都透着衰败味,而这种衰败又被浓香裹着,就像一朵即将腐烂的花。

雪芽过来,大太监让人加了副碗筷。雪芽本不想坐,但崔令璟一个眼神看过来,他只好在旁边坐下。全程用膳,他基本不抬头,偶听到尹青悬和崔令璟在说话。

他们似乎在说过继一事,但说着说着,崔令璟突然提到他。

“把那些人都叫进宫,让贵妃看看。”崔令璟说。

尹青悬眉头一拧,“贵妃并不懂前朝事,如何能决定?”

崔令璟突然抓住雪芽放在桌子的手,“懂不懂又有什么重要,反正孩子要过继在他名下,他喜欢才最好。”

雪芽被突然一握手,勺子都掉进碗里,他看看崔令璟,又看看尹青悬。虽然不是很懂他们说的事,但也听出点问题,“过继在我名下?这……”

“你生不出孩子,过继在你名下不是正好?”崔令璟的语气并不是在跟人商量,一句话打发完雪芽,他看向尹青悬,语气轻松,可说出话的不是这样,“尹相,你该不会像昨天那个晦气的老家伙一样反对朕吧?”

这话让雪芽都为此错愕,他觉得崔令璟不仅仅是身体病了,心理也病了。崔令璟疯了,还疯得不清,才会做出现在这些事情。

雪芽不禁想到自己梦到贺续兰造反失败的事,崔令璟都疯成这样了,贺续兰怎么还会造反失败呢?莫非皇帝是真有上天庇佑?

尹青悬放下手里的筷子,拿过丝帕擦干净唇后,才抬眸对崔令璟说:“陛下既然已经决定好,那微臣反对又有何意义。”

崔令璟闻言转头对雪芽笑道:“你看他生气了。”

雪芽不想参进他们的事,低下头继续喝自己的粥,不过他边喝粥,边偷偷把手往外扯,可是马上就被崔令璟发现。崔令璟表情瞬间变得极其恐怖,死盯着雪芽,仿佛随时都要把眼前人撕碎。

雪芽虽然还是低着头,但感觉到气氛的不对,当即停下自己的动作,由着崔令璟握着自己的手。

尹青悬将这一幕默默收入眼底。

翌日,雪芽还真见到了那几个过继给崔令璟当皇子的孩子。若全说孩子,也不完全恰当,其中年龄最大的已有十四岁,而崔令璟尚未过二十岁的生辰。

十四岁的那个少年叫崔岱,是崔令璟已故皇兄的遗腹子,论血缘,他是一群人里跟崔令璟最亲近的,也是朝中群臣最看好的未来太子。

崔岱虽在血缘关系跟崔令璟最亲近,但相貌上毫无相似之处。崔令璟生了一张阴柔漂亮的女人脸,而崔岱浓眉大眼,看上去十分憨厚老实。

虽是选未来的皇位继承人,崔令璟却懒洋洋的,没什么兴趣似的,直至大太监在旁小心提醒好几次,他才微微坐直身体。可下一瞬,他就把旁边站着的雪芽搂进自己怀里。

下面还有几岁的幼童,雪芽被崔令璟这番动作弄得脸都红了,慌张地想挣开,“陛下,现在在选太子呢。”

“给你当儿子的,自然你来选。”崔令璟不顾雪芽的挣扎,把脸埋进对方的脖颈间。此动作一出,旁边的大太监脸色都变得很难以言状。

崔令璟能做到这般旁若无人,雪芽却做不到,同时他心里记挂着贺续兰,想着若是未来太子年龄越小,对贺续兰的威胁自然是更小的,所以犹豫了下,便伸手指向年龄只有三岁的一个孩子。

“我觉得他不错。”

崔令璟微微偏过脸,顺着雪芽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一旁的大太监立刻出声,“陛下。”

“你觉得他好?”崔令璟没理大太监,只对雪芽说。

雪芽僵着身体点了下头,他虽然指了人,但心里没抱太大希望,崔令璟怎么会真的听他的,只是故意逗他罢了。

“那就他吧。”崔令璟松开雪芽,眼睛一瞥,转到大太监身上,“传旨下去,朕已经选好未来太子,太子就叫元思吧,由贵妃抚养。”

*

半日时间不到,雪芽多了个便宜儿子,还是个三岁的儿子。

元思是崔令璟远房亲戚的孩子,可以说本来是过来凑个人数的,但谁也没料到他会被选上,包括他自己。知道自己不能再回家,元思当天就哭了一天,那嚎啕大哭的声音穿墙,从美人阁的东偏殿传到正殿,弄得雪芽一夜没睡着。

第二天,元思接着哭,雪芽用早膳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了,对崔令璟说:“陛下,太子年幼,还是先住进东宫吧,听说东宫的嬷嬷们很会照顾孩子。”

崔令璟现在每日都会来美人阁用膳,只不过他吃得不多,每日饭后还要喝一大碗药。面对雪芽的请求,崔令璟冷漠地丢下两字,“不行。”

又过三日,元思总算哭得没那么厉害,雪芽刚准备睡一顿好觉,被宫人唤醒,说是崔令璟要带他和太子去看新修建的寺庙。

那寺庙是小年夜宫宴上崔令璟说要给雪芽修建的,因为崔令璟下令必须在半个月之内修建而成,所以该寺庙是由一间落败寺庙重新改刷而成。才短短几日时间,寺庙已初具规模,看上去很是豪华大气,不过雪芽等身的金身还未修好。

虽金身未修好,但寺庙正殿中挂了一幅雪芽小年夜那日打扮的画像,前面摆着香炉,每个工人在施工前都要诚心跪拜画像。

雪芽看着那幅画,又看着这金碧辉映,已经很奢靡的寺庙,心里的不祥越来越大,这种不祥在回宫的路上得到印证。

“民不聊生,妖妃当道,我郦朝亡矣!”

说这话的是个老书生,他突然从跪拜的百姓中冲出来,周围的御林军虽然迅速拦下来,但没有堵住他的嘴。这话被马车里的崔令璟听到了,崔令璟扯唇一笑,可说的话让人毛骨悚然,“来人,把他舌头割了,掉在城门上,让百姓们都看看说错话的下场。”

他话如此恐怖,把好不容易停下哭泣的元思吓哭了。雪芽发现崔令璟眼珠子微微一转,落到元思身上的时候,立刻把元思的唇捂住。

哭声只剩呜呜声,崔令璟方才闭上眼。出宫一趟,崔令璟脸色越发苍白,马车里视线不明亮,他靠着车壁,一动不动,仿佛已经死去。

*

雪芽的寺庙在半个月内建好了,中间过了一个年,不过宫里一点都没有过年的气氛,因为过年的当日崔令璟病了一整日,连床都没下。宫中人心惶惶,连雪芽都听到有宫人说崔令璟要死了。

因为大家都认为崔令璟要死了,元思在宫里的日子越过越好,还包括元思名义上的母妃——

雪芽。

寺庙修好的几日后,康武郡起兵造反了。

造反消息传入京城的时候是深夜,尹青悬收到消息匆忙进宫,而引路的宫人没把他引到商议朝事的御书房,而是美人阁的寝殿。

崔令璟卧在雪芽的腿上,长发松散,仅穿寝衣,雪芽亦是这幅打扮。这两个人的相貌都偏女相,此时靠在一块,竟有几分双生花之相。

“尹相来了啊。”崔令璟才说一句话,就咳了两声,他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像是正发着烧,“贺续兰和易烨封造反的事情,你知道了吧?”

尹青悬没有直接接话,而是说:“还请贵妃暂离。”

雪芽听到康武郡,耳朵都支棱起了,结果尹青悬要他离开,不免对尹青悬的讨厌又增加了几分。他磨磨蹭蹭不想走,可崔令璟被尹青悬一提醒,也不让他留在这里,甚至还讥讽地说。

“怎么?想知道亚父的消息?亚父若是死了,朕必定先告诉你。”

雪芽只好离开,不过半个时辰后,宫人又过来请他,因为崔令璟发病了。

现在崔令璟发病就服不下药,御医又不敢用粗鲁的法子对待崔令璟,在一次意外发现崔令璟能在雪芽的安抚声下喝药后,每次崔令璟发病,宫人就会请来雪芽在旁。

雪芽正准备进殿,手却被殿门口的尹青悬抓住。

“你到底对陛下做了什么?”不知道崔令璟和尹青悬之前说了什么,尹青悬此时的脸色极其难看。

雪芽发现尹青悬在这么多宫人面前都敢捉他手,新仇加旧恨,他马上摆起了贵妃的谱,“放肆,本宫的手也是你一个外臣能握的?还不松手!”

尹青悬皱起眉,尚未松手。

雪芽小狐狸眼眼睛一瞪,“再不松手,本宫就要治你一个冒犯之罪了。”

尹青悬终于松开手,雪芽一得自由,就拿出丝帕狠狠地把手擦了几遍,又将丝帕不客气对着尹青悬的脸一掷。

“本宫赏你了。”雪芽嚣张地说。

他真是蠢了,原来尹青悬仗着自己是丞相,各种欺辱他,现在他是贵妃了,比丞相这个官大,居然之前一直没有欺辱回去。

可接下来的一幕,让雪芽唇角得意的笑瞬间凝固。

尹青悬接住滚落的丝帕,却又拿到鼻尖一嗅,“贵妃娘娘的丝帕果然很香,微臣谢娘娘赐贴身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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