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依旧歌舞升平,无人察觉走了一人。

几个尊位的妃子献了礼,位份再低的,便没那个机会,在太后跟前献礼了,都止由监官站在大殿中间,将礼单诵过一遍,谢太后再和颜悦色夸几句,赏点东西,便算完事了。

皇帝倒是一直陪着,皇帝今年年近四十,年纪并不大,年轻时候亦是跟着先皇学过骑射功夫的,经年未曾落下过,依旧丰神俊朗,又身居高位,九五之尊,身上那股子贵气,旁人是学不去的。

但他近年不大入后宫,有子的妃嫔还好些,无子的不就盼着宠了麽,时不时将缠绵的眼神递过来。

皇帝自不会在母后的生辰宴上宠幸妃子,况且,他在女色上,一贯克制寡淡,故而只坐着,未曾理睬来自妃嫔们的眼神。

谢太后看在眼中,身子微微踉跄,像是醉了般,右手扶额。身边宫人立即察觉到了,扶住太后,低声道。“太后……”

满屋子的女眷,皇帝自不会把心思放在臣子家眷身上,故而太后一有动静,他便察觉了,亲自递过去一只手,孝顺关切道,“母后……”

谢太后倒是摇摇头,摆手笑道,“不服老不行了,想你父皇在的时候,哀家虽不能说千杯不醉,但也是能陪你父皇喝上几壶梨花白,哪想现在,才几杯薄酒,就坐不住了,果真是人老了,不中用了。”

皇帝听谢太后提起先帝,眉间却是缓和了几分,当年父皇与母后,的确是伉俪情深。那时,他也不会忌惮什么,如今却是……

到底是生疏了——

皇帝心中生出些愧疚,低声道,“母后何须妄自菲薄,您身子骨利索着。这酒喝多了伤身,儿子也不喝了,扶您去歇会儿。”

说罢,母子俩起身,妃嫔们瞧见,自不敢妄动,俱起身行礼,目送二人离开。

谢贵妃坐下后,却是看了眼远处,见苏老夫人身旁无人,神色微微一变,却没什么动作,依旧稳稳坐着,心下焦灼之意却是有增无减。

她轻轻垂下眼,太后到底不肯死心。

皇帝扶着谢太后来到后殿,宫人们见母子气氛融洽,倒未敢上前,只撩起帘子,看着皇帝将谢太后扶到榻上。

皇帝又蹲下/身,亲自替谢太后脱了鞋,盖了被褥,事孝至亲的模样,任谁看了,都要动容。

谢太后微微垂下眼,视线落在长子身上,唇边笑着,却有一丝寞落之意,道,“皇上想抬举三皇子,哀家不反对。那孩子是孝顺的,但封三皇子生母为后,是不是要再斟酌斟酌。一国之母,若出身过于卑贱,在后宫之中,怕是难以服众啊。”

皇帝似是早料到太后要说什么,只是一笑,道,“出身高低,都是朕的女人,章妃柔顺,后宫以贵妃为首,从来不让朕操心,又有母后坐镇,章妃纵是不能服众,也还有母后您帮儿子看着。儿子不指望章妃,儿子指望的可是母后。”

被儿子戴了顶高帽,太后却高兴不起来,只定定看了眼自己十月怀胎生下来,却处处忌惮她的儿子。

皇帝是她生的,她心里明白,皇帝这个人,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喜欢谁,就要把所有好东西都加诸于身,后宫之中,无人得他这般偏爱,但过目不忘的三皇子,却得了他的青眼,连生三皇子的章妃,都要一并抬举。

这可真叫她这个当太后的,心里不舒坦了。

大皇子二皇子都在她膝下养大,皇帝不喜欢,偏喜欢三皇子。

到底是喜欢三皇子,还是不喜欢她抚养过的皇子,太后心里忍不住琢磨着,越想越深,面上却露出点疲意来,微微摆手,叹息道,“哀家累了,皇帝自去忙吧。”

皇帝也佯装无恙,孝顺儿子当到底,亲自替太后掖了被角,吹灭了灯,轻声道,“那母后歇吧,儿子不打扰母后清静了。”

说罢,抬步走了出去。

才走出几步,却见一宫女急匆匆走了进来,手里端着碗汤,见到陛下,似是一慌,立刻跪了下去,手没端稳,宫女下意识朝前一扑,一声脆响,瓷碗落地,汤溅在皇帝的衣袍上。

宫女吓得半死,拼命磕头,“陛下恕罪,陛下恕罪——”

皇帝还未开口,帐子后的谢太后却是被惊醒了,撩了帘子,看了眼满地的瓷片,再看皇帝弄湿的袍子,呵斥那宫女,“谁教的规矩?自己下去领罚!”

又喊了嬷嬷进来,嘱咐道,“去把哀家给皇帝新作的那件袍子取过来。”

嬷嬷一迟疑,看了眼皇帝,道,“那不是您留着给陛下寿辰用的……”

谢太后坐起身来,“再做新的便是,去取。”

嬷嬷应下,很快捧了件新袍子来,皇帝看了眼,绣工并不高超,用的是上好的料子,针脚也很细密,看得出是用了心思的,心中有些动容,便道,“胡太医说了,您的眼睛要养着,怎的还亲自做了衣裳。”

谢太后起身过来,拿起那袍子,在皇帝身上量了量,面上露出淡淡的笑,道,“又不是日日做,不过每日动几针,皇帝小时候的衣裳,不都是哀家做的?哪里就那样娇贵了。好了,快别耽搁了,去换了吧。”

皇帝闻言,不由想到自己年幼时,母后对他的处处维护,深深看了眼慈母模样的母亲,到底是点了头,“好。”

嬷嬷在前迎路,很快,皇帝便进了另一间空着的殿房,踏进门,便嗅到了一股淡淡的甜香。

皇帝在原处站了站,面上神情已淡了下来,方才的感动,也看不出分毫了。他走过去,便看见帐子后榻上卧着一人,似乎睡得不甚安稳,低低娇吟声。

甜香、娇声、欲盖弥彰的帐子、暗黄的烛光……气氛旖旎而暧昧,但不知为何,皇帝心中没有半分旖旎心思,心如止水的让皇帝自己都觉得惊讶。

皇帝后退几步,敲了敲窗户,立即有暗卫从外打开了窗,低声道,“陛下有何吩咐?”

皇帝看了眼那帐子后的人,道,“把人——等等,去找个力大的宫女,把人带走。”

暗卫毫不迟疑,立即应下,片刻便带了个嬷嬷,二人从窗户中进来,嬷嬷去到帐边,撩开帘子,便见到榻上卧着个女子。

外裳已经脱了,衣裙贴在身上,勾勒出窈窕曲线。女子似是醉了,眼半睁半合着,双目犹如含着春水般,好一番海棠春睡模样。一打开帐子,那股甜腻的香味,便一下子涌了出来。

连那受过训练的暗卫,都当即跪了下去。

皇帝不知为何,面色立即沉了下来,冷冷道,“滚出去!”

暗卫立即翻窗出去,跪在窗下,不敢开口为自己辩解。

嬷嬷力大,揽了一旁的披风,一把把榻上人罩住,又一下子背到背上,将人背出帐子。皇帝却没朝那边看一眼,只道,“找个冷清宫殿安置,让太医给她解了药性,送出宫去。”

嬷嬷应下,背得稳稳当当的,跳窗出去。

人一走,屋内那股甜香倒是渐渐散去了,皇帝却没来由地恼火,脸色彻彻底底沉了下来。

.

阿梨伏在嬷嬷背上,因她的动作,又被外头冷风一吹,整个人已清醒了几分,脑子还是糊涂了,身上还是热的,脑子里却知道,自己怕是被人算计了。

她喝的酒里,一定被人下了药。

想到皇宫内那些龌龊事,阿梨心下一凛,身上燥热袭来,她用力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血顿时涌了出来,剧痛之下,她思绪却一下子清晰起来,身上那股燥热仿佛也褪去了些。

她轻轻握住刚才小心取下来的短簪,心底默念了几个数,等见四周已是荒凉,用力扎在身前人的后颈处。

嬷嬷吃痛,下意识去摸后颈,手一松,阿梨从她背上滚了下来,手被地上的枯枝扎得生疼。

嬷嬷伏在地上,手捂着后颈,阿梨趁着她无暇顾及自己,咬着牙从地上爬起来,辨不清自己在那里,只知道往无人隐蔽的地方跑。

害她的是谁,她一无所知,也不敢同人求救,只敢朝前跑着,直跑得浑身汗涔涔,手脚发软,才不得已躲进个无人的房间。

她进去后,还未稍有喘息,便又听到一阵低低的抽噎声,像是孩童的声音,然后面前的那扇门,便被从外推开了。

才觉得自己逃出生天的阿梨,和怕丢人、只是想找个隐蔽地方哭的三皇子,彼此面面相觑。

三皇子生母出身寒微,宫人出身,而大皇子和二皇子身后母族都十分强势,看不惯他受父皇宠爱,二人经常合起伙来欺负他。

三皇子起初哭着向父皇告状,却被罚着跪了一夜,威严的父皇连一个正眼都没给他,只冷冰冰道,“朕没有懦弱无用的儿子。”

三皇子才不敢哭了,每回想法子算计回去,但孩子就是孩子,委屈了没人哭,便自己找了个偏僻的宫殿,总是躲着旁人,悄悄来这里。

却没想到,今天一推门,便被人擅闯了他的小天地。

三皇子愣了会儿,才反应过来,皱着眉,声音还带着小孩子的稚嫩,却已经有了皇家威严,“你是何人,胆敢擅闯内宫!”

阿梨站都站不住了,更别提逃,被小孩子发现,总比被大人发现得好,便咬了咬舌尖,竭力让自己清醒着,对面前的小郎君道,“我是来给太后贺寿的。”

说到太后,三皇子圆乎乎的脸上露出了点哀怨来,太后最讨厌他了。

太后生辰,他送了自己抄的佛经,手都抄酸了,太后连翻都没翻,于是看了眼面前狼狈不堪的阿梨,想了想,道,“太后也不喜欢你送的礼,她罚你了?”

阿梨胡乱点头,露出点可怜神态,果然见面前小郎君仿佛心软了些,才哀求道,“你能帮我传个话吗?”

三皇子却歪了歪头,走到阿梨身边,看她脸上通红,不知为何,心底生出几分亲近之意,问道,“你病了吗?我给你喊太医吧……”

“不行。”阿梨哪敢继续在宫里待下去,眼下只想快点出宫,她勉强伸手,拉住小郎君的袖子,低声哀求道,“替我传个话吧……”

被这般柔声哀求着,三皇子一愣,居然下意识点了头,“好。”

点完头,心里立马生出点后悔,完了,母妃都嘱咐过他,不能多管闲事的。

他怎么就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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