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句“世子,明日来府里提亲吧”,李玄的第一反应,却是下意识蹙眉,忍了忍,才克制着开口,“纵使不定亲,我也会护着她。您今夜的话,晚辈只当未曾听过。”

面前人是阿梨的生父,李玄实在不想把话说得太难听,但连他这样的外人都知道,阿梨于苏家有多深的感情,苏隐甫这番话,端的是一番慈父心肠,可再往细处想,不也如他从前所作所为一般无二。

难道苏家出事,阿梨独善其身,便会过得好?

苏隐甫抬眸,凝视着面前隐忍的郎君,一直紧绷着的面上,却真正露出了点笑容。

世间男子于女子,若说其爱,无非三种,爱其相,重其品,珍其人。

若说在今夜之前,李玄从不是苏隐甫满意的女婿人选,那从今夜过后,他在苏隐甫心里,至少已经比眼下出现的其他任何人,高出不止一截。

在这之前,苏隐甫从未把李玄的喜欢,放在心上过,倒不因旁的,盖因他自己也是男子,明白男子的劣根性,得不到便愈发渴求,但倘若得到了,反倒弃之如敝履。

阿沅与李玄有过一段,那是李玄的求而不得。

倘若阿沅当年回到李玄身边,那这求而不得,自然便不在了,李玄也未必会多珍惜阿沅,照旧会娶妻生子。

在苏隐甫看来,李玄不过是占有欲作祟,另还有个岁岁夹在其间,才让未有挫败的世子爷,朝阿沅低了头。

可今夜的李玄,却实打实叫苏隐甫都是一愣。他方才的话,三分真七分假,只是没想过,李玄会回绝得这样快,毫不迟疑的模样,言语之中甚至流露出为阿沅不值的情绪。

思及此,苏隐甫摇头一笑,道,“世子如何护她?如若护得住,我又怎肯将她交于旁人。我答应过她母亲,护她一辈子周全,可我身处这个位置,有的事,不得不做。若不做,我对不住旧人。可做了,势必会牵扯到她,非我所愿。”

李玄脸色微沉,从未见过苏隐甫这幅模样,内阁之首,纵使还有个与他平分秋色的公阁老,二人相争,也为见他这般过。

什么事情,让堂堂阁老这副豁出去的样子?牵扯到阿梨,阿梨才归家多久,旁人恩怨又怎会牵扯到她?

李玄只微沉面色,垂眸思索着。

苏隐甫却是看了眼漆黑的天色,拢了拢披风,温声道,“今夜之事,却也是我唐突了。世子回吧。”

李玄回过神,抬眼看苏隐甫,他身后是微黄的烛光,从身后照过来,影子落在身前,苍老的脸隐在半明半暗之中,仿佛即将要被黑暗罩住一般。

他心头蓦地一跳,朝后退了一步,拱手道,“今夜多有冒犯,晚辈告辞。”

苏隐甫目送他,见他要放下帘子时,淡淡说了句,“明日起,苏府为小女选婿,世子慢走。”

说罢,不等李玄的反应,苏隐甫已经转身,朝回廊处走去了。

李玄拉着帘子的手僵住,终于啪的一声将帘子丢了下来,冷声道,“回府!”

却不说回到府里,世安院书房的灯,如何燃了一夜。

却说阿梨这头,起来洗漱后,正带着岁岁用早膳,却见爹爹过来了。

一袭深灰直缀,灰扑扑的颜色,旁人穿着只显得黯淡无光,在苏隐甫身上,却有种出世的仙气。

阿梨忙起身,招呼父亲,“爹爹做,您用早膳了吗?”

苏隐甫与大多数父亲一样,对着女儿倒是疼爱得笑着,好脾气道,“还未用。”

阿梨闻言,自然很快叫冬珠再端些早膳来,又亲自给爹爹舀了白粥,递过去,孝顺道,“那爹爹用一些吧。我先前看书里说,人若不用早膳,久坐容易发昏,爹爹平日又总在书房里窝着,实在不该不用早膳。”

这话带着几分女儿对父亲的亲昵,苏隐甫自是很受用,含笑应下,一勺一勺用着女儿亲自舀的粥。

温热的粥下肚,五脏六腑都先暖起来了。

等祖孙三代用得差不多了,下人上来撤了碗筷,苏隐甫便示意嬷嬷,道,“带小娘子出去走走……”

嬷嬷也是聪明人,自晓得主子间是有话要说,便立即应下,带了小主子出去后,又喝令众人不得靠近。

阿梨见怀里的岁岁被抱走,才有些疑惑地看向父亲,主动问,“爹爹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吗?”

苏隐甫只沉吟片刻,倒未曾想太久,他昨夜已经想得很明白了。只是,他疼惜的目光落在女儿面上,日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照得小娘子肌肤透亮,柔软天真,像没吃过什么苦一样。

如若可以,他也不愿意将她托付给其他人。

她出生的时候,才那样大一点点,他是从未想过要有后代的人,可第一次看到她的时候,仿佛一下子无师自通,一点点学着如何做一个父亲。

片刻,苏隐甫便开了口,温声道,“阿沅,爹爹有一件事,想同你说。爹爹打算——为你选婿。”

阿梨原认真等着,听到选婿时,眼睛不自觉睁大了些,却没急着开口,低头想了片刻,才轻声问,“是因为昨天女儿在宫里的事吗?”

苏隐甫轻轻颔首,尽可能把朝中局势说得简单些,“你母亲的母族谢氏,自高祖起,出了七位皇后,三位皇贵妃,一位贵妃。可以说,谢氏一族的荣耀,尽数维系于此。你舅舅谢泽想改变这种局面,一去边陲就是十几年,妻儿尽数扎根与边陲,为的便是有朝一日,能够改变谢氏那些老古董的念头。”

阿梨抬起眼,忽的想明白了,“所以太后那么喜欢我,是想让我进宫?嫁给皇子?”

苏隐甫颔首,又摇头。“大皇子至今十三,未到娶妻的年纪。如今,谢氏这一代的嫡出娘子,最大的不过十一。”

阿梨听到这里,脑中出现了个可怕的猜测,却又觉得匪夷所思。谢家嫡娘子自然娇贵,又才十一,自然是嫁给皇子。

太后是想让她嫁给陛下,不对,不能用嫁,皇后入宫,才是嫁娶,她进宫,不过一句口谕。

兴许,太后看在她与她同出一族的面子上,会替她在陛下面前争取,也许能争取到一封圣旨。

然后呢,一封冷冰冰的圣旨,便决定了她的后半生。

她要在那深宫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熬着,皇帝来了,她欢欣雀跃,皇帝不来,她则犹如怨妇般,苦苦等着。

熬过一年又一年,说句大不韪的话,皇帝大她那么多,也一定死得比她早。她是不是该感恩戴德,本朝没有活人殉葬的先例。

还有岁岁,他们一定不会允许岁岁进宫——

想到岁岁,阿梨心里的害怕,一下子被骨肉分离的痛苦所取代。岁岁的存在,就犹如一颗定心丸一样,在苏州也好,现在也好,只要一想到岁岁,阿梨慌乱的心,任何时候都会镇定下来。

她整个人冷静下来,尽可能理智思考眼下的局面。

现在回忆起来,那日她拜见陛下时,陛下一口一个晚辈侄女,应该是没有动让她入宫的心思。

现在也可以排除掉贵妃,贵妃不喜她,自然不会想她入宫,那酒里的药,应当也不是她的手笔。

唯有太后,但偏偏太后是最不好推辞的,于公,她是太后,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于私,她是她的外祖姑母。

她既是晚辈,又是臣女,太后一句话,她毫无还手之力。

为今之计,只有在太后下旨之前,早早定了人家。

定亲都不够,她必须早点嫁人,只有她真的嫁人了,太后才不会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

阿梨飞快思索,已经明白,爹爹提出选婿,的的确确是斩断她进宫可能的唯一方法。再昏庸的皇帝,也不可能夺臣妻,太后再大,也不能一道圣旨逼着她和离,再让她入宫。

这般,倒不如不要在她身上花心思,索性再去谢家庶出旁支里再找几个适龄娘子出来。

短短一刹那,阿梨已想明白其中的利害,也没继续纠结了,更不愿意作哭哭啼啼状,只抬头望着爹爹,轻轻点头道,“女儿知道了。只是,短时间内,如何选一个合适的人选?”她轻轻垂下眼,吐露心事,“虽是迫不得已,但嫁人便是嫁人,若是嫁了,便是一辈子的事,那人若待我不好,待岁岁不好,纵有爹爹兄长替我出气,我难道又能任性再和离一回?”

这便是阿梨心里最不愿意去琢磨的事情,如果不是入宫和嫁人摆在她面前,逼得她不得不选其中一条路,她绝不愿意考虑嫁人的事情。

把余生寄托在一个男子身上,寄希望于须臾缥缈的宠爱,这是天底下最不易走的一条路了。

但片刻,她又劝自己,为什么要把希望放在男子的爱上?

她不是未经世事的小娘子了,情爱的滋味,她不是没有尝过,苦时多于甜,烦闷时多于欢畅,沉浸其中的时候,甘之如饴,但抽身而出后,才会明白,陷于情爱,反令人失去自我,患得患失。

她抽身得早,其实并没吃什么苦头,可眼下回想起来,依旧是觉得后怕的。

那就找一个合适的,天底下的婚事,哪能件件都如秦二哥与章嫂嫂那般,破镜重圆,冲破世俗的枷锁。

更多的,还是相敬如宾,彼此支撑起一个家。

纵使那般,也算得上一桩良缘了罢。

哪有那么多天定姻缘,人活于世,岂能事事尽如人意,姻缘一事,更没必要再强求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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