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一章-大漠深处】明玉公子香着呢

日头渐渐落下地平线,漫天金红退去后,黑暗再度席卷这片戈壁。苍凉的风吹着砂砾,在毡布上打出“哐哐”声响,如同一群不速之客在敲门,正试图强行闯进帐篷里,将这个夜晚再度搅得鸡犬不宁。

夜半时分,张茂掀开门帘,扶着一名有些病弱的男子出来小解。负责看守的侍卫只是看了两人一眼,并没有跟上去——在这种极端恶劣的天气下,即便是最精壮的男人,若没有骏马与干粮,也逃不出无边戈壁,更何况两人中还有个病秧子,看那蜡黄枯瘦的模样,即便不跑,只怕也活不了几天。

“师爷。”到了隐蔽处,那男子拼命咳嗽着,胸腔像是拉开了风箱,“今晚又辛苦你了。”

“同我还客气什么。”张茂摇头,“走吧,回去。”

“我怕是坚持不下去了。”男子拉住他的手,又将声音放小,“将来、将来若先生能回去,我在老屋的槐树下还藏了些私房钱,请先生挖出来交给我娘子,让她好好将儿子抚养长大,再、再——。”男子说到此处,许是因为情绪太激动,竟一口气堵在胸口没出来,膝盖一软瘫坐在地,眼珠子也翻出白色。

“老王!”张茂大吃一惊,将他扶起来摇晃两下,见人依旧未醒,便要站起来去大营处喊救命,却反被一把握住手腕,一个声音低低道,“先别慌。”

“你——”张茂转头,看清来人的容貌,面色顿时一阴,将手抽离后生硬道,“你来做什么?!”

陆追也未多说话,从袖中取出一枚药丸塞进老王嘴里,又扶起来轻轻拍了拍背:“大叔,醒一醒。”

药丸入口清凉酸涩,如一股清泉流过五脏六腑,冲走了原本阻塞的浑浑噩噩。老王咳嗽两声悠悠醒转,心里却依旧是空洞而又漆黑的,像是刚从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只顾大张着嘴喘气,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这位大哥是染了风寒吗?”陆追问。

张茂虽说心里对他鄙夷厌恶至极,却也清楚在这种情境下,谁有治病的药,谁就是最有用的人,便点头应道:“天气太冷,帐篷里头也不好闻,生病是迟早的事。”

“这些药你拿着,往后谁若有头疼脑热风寒腹泻,吃一丸能好许多。”陆追递给他一个白瓷瓶。

张茂犹豫片刻,还是接到手中。

“再过几日,只怕就要动身去大漠深处了。”陆追又道,“师爷可曾想过,这数百口人将来要怎么办?”

“你知道我是谁?”张茂皱眉打量他。

“长风城的师爷。”陆追道,“我曾听刘知县说过,师爷出身西北军,原本勇猛善战,后却因为腿伤不能再冲锋陷阵,才会回老家做了师爷。”

张茂敷衍点了点头,也不想与他多言,扶起老王刚想回去,陆追却又道:“还请师爷不要冲动,更不要贸然行事,否则只怕会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

张茂闻言身形一顿,片刻后恶狠狠道:“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这片营地确没有太多守卫,可他们却个个都是银刀武士,是夕兰国百里挑一的精兵猛将,再加上弓|弩和骏马,师爷若想在此组织起百姓反抗,几乎没有任何胜算。”陆追看着他的背影,语调诚恳。

张茂咬牙:“什么反抗,我都说了听不懂,你休要再胡言乱语。”

“人心隔肚皮,想看穿并不容易。师爷觉得能信得过的人,未必就真能信得过,而那些师爷觉得不可信的,也未必就一定是坏人。”陆追道,“一名叫刘小海的男子,昨日找我大哥告密,说你正试图组织众人夜半杀看守夺粮草,好逃回大楚。”

张茂心里略惊,几乎将手中的老王丢在地上。

“放心吧,他已经没命了,报上去的理由是心疾突发。”陆追道,“出卖兄弟,出卖国家,死不足惜。”

张茂回头看他,在月光下一张脸惨白,不见丝毫血色。

“我若当真想求荣华富贵,今晚就不会来了。”陆追道,“刘小海也不会死,只需将他带到纳木儿面前,这一笔功劳就又能记到我大哥头上,师爷不会想不明白这一点吧?”

“你究竟是谁,又究竟想做什么?”张茂嘴唇干裂。

“受刘知县所托,来救诸位出这牢笼。”陆追道,“我大哥并非贪图富贵之人,也不会做投敌之事,可只有取得纳木儿的信任,才好进行下一步行动。”

“刘小海……”张茂拳头握了又送,心情亦是复杂,“我一直当他是亲兄弟。”

陆追问:“师爷将这计划一共告诉了几人?”

张茂道:“三人。”

“其余两人信得过吗?”陆追又问。

张茂叹气:“在今夜之前,自然是信得过。”可出了刘小海一事,他却有些茫然起来,不知谁能信得过,谁又信不过。

“回去就告诉你那两名兄弟,先前是你昏了头,现在想通了,计划立刻取消。”陆追道,“而后便继续装成行尸走肉活下去,不要再出任何变故,这当口能将命保住,比什么都重要。”

张茂问:“保住命之后呢?”

“我与大哥会想办法救大家出去。”陆追道。

“还要等多久?”张茂摇头:“你若真要救,这里是最好的地方,待到了大漠深处,只会有更多夕兰国的军队与看守,那才是真正的铜墙铁壁。”

“我大哥武功高强,单枪匹马想杀空这里的看守,甚至杀了纳木儿也并非难事。”陆追道,“可若在此动手,那大漠深处的陷阱就成了谜团,没有这些百姓做苦力,耶律星调用夕兰国的人马一样能完成,并不会有太多损失。”

“所以?”张茂用费解的目光看他。

“所以要先去大漠深处,看看那里究竟是什么。”陆追道,“有人先行探查,总好过让大楚将士们将来稀里糊涂,用命去铺路。”

“那这些百姓呢?”张茂又问。

“即便到了大漠深处,我大哥也一样能将他们救出来。”陆追道,“军队本该用来保护百姓,我们自然不会为了顾全楚军,就让百姓送命涉险。可若大家只多吃几个月苦,就能换得数千将士平安,也是一笔划算买卖。”

听他说完之后,张茂沉思许久,忍不住又问了一遍:“你们当真有把握?”

陆追点头:“是。”

“好吧,我听。”张茂心一横,“也会在这段时间里安抚好大家伙,让他们做出乖顺的样子。”

有了这句许诺,陆追总算松一口气,拱手道:“多谢师爷,那在下就先告辞了。”

张茂扶着老王走了两步,突然又问:“你将所有事情都说明了,就不怕我反水叛变,去找纳木儿告密求荣?”

陆追摇头:“师爷不像是这种小人。”

张茂眼底有些嘲讽:“人心隔肚皮,这句话似乎你刚刚才说过。”

陆追笑笑:“好吧,坦白来说就算师爷现在去找纳木儿,我也有把握能将局面扭转回来。我这人做事没别的长处,唯有一点,就是周全,往前三步往后三十步,恨不得将所有可能的后果都推一遍。”

“周全?”张茂也跟着他笑,眼底却多了几分真诚,低声道,“那这里所有百姓的性命,可就全仰仗两位少侠了。”

陆追答应一声,目送他一路离开后,方才回了自己的帐篷里。

萧澜正在等他:“如何?”

“计划之中。”陆追道,“那位张师爷果然挺讲道理,他已经答应我们,要好好安抚百姓,一切等到了大漠深处再说。”

“辛苦。”萧澜将他冰冷的握在掌心,“冻坏了吧?”

陆追道:“嗯。”所以要快些暖。

萧澜简短道:“上床。”

陆公子心情七彩斑斓略一跳跃,即便明知道这句“上床”只是单纯的躺平裹棉被,也依旧七想八想欲罢不能。躺在温暖的被窝中,寒意很快就被驱散,他双手揣在萧澜怀里,感受着掌心结实的触感和有力的心跳,眯着眼睛抬头偷瞄,打算若是某人已经睡着了,就顺势再轻薄一下别的地方。

萧澜正看着他笑。

陆追:“……”

陆追转移话题:“你这里有个疤。”

“许多年了。”萧澜道,“在冥月墓的时候,姑姑留下的。”

“你不是那里的少主人吗?”陆追道,“这疤可不浅,当时该伤得极重才是。”

“嗯。”萧澜按住他的手,“不是什么好事,不想告诉你原因,都过去了。”

陆追微微皱眉,却也没再问,只用指尖一寸一寸,又将那狰狞的疤痕抚摸了一遍,叮嘱道:“将来在战场上,别再受伤了。”

“你也是。”萧澜抱紧他,“哪怕只是破皮流血的小伤也不准有,安稳养个白白胖胖才好。”

行军打仗,谁还能无忧无虑养个白胖,明知道他这话是在胡言乱语,听在耳中却也异常甜蜜。陆追笑了笑,伸手环过他的腰肢:“不准再说话,睡觉了。”睡醒之后,继续打起精神去将未做的事情做完,才好早日去王城,回江南,游山玩水,不负华年。

……

一连数日,长风城中都是大雪。刘昀翻看着桌上厚厚一摞供状,摇头道:“这些恶鬼怕是当真不知道什么。”

“的确,”陆无名也道,“看着不像是装出来的,更何况这些赶马人本就略显愚笨,按照耶律星的脾气,也不会给他们更高的官职,更不会让他们知道太多秘密。”

赶马人不是真的塞外牧马客,而是一支隐藏在大漠深处的游牧部族,赤足长毛,有几分像大楚深山中的野人。他们壮硕残暴却又头脑简单,因此经常会落入其余部落的陷阱,被调|教成为奴隶。耶律星也是抓住这一特性,将这些人驯成了抓人恶鬼。

刘昀审问了七八回,最终也不过得出幕后主使的确是耶律星,每回在这里抓了人,都会送去西边的水天城,其余一概不知。

“为何要送去水天城?”阿六问,“莫非那里已经被夕兰国占据?”

“这还在大楚境内呢,失守应当不至于,不过那城中定然有鬼。”陆无名道。

“那要去看看吗?”阿六又问,“说不定我爹还在那里。”

“现在去看?”陆无名摇头,“你刚抓了耶律星这么多人,保不准消息传回大漠后,他会如何报复,这当口不守着城中百姓,却要去另一个地方?”

阿六:“……”

阿六搔搔头,道:“还是爷爷考虑得周全,那我不走了,就守在城门口,那耶律星若再敢派人来捣乱,我照样杀他个片甲不留!”

“好!”刘昀鼓掌喝彩。

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阿六不由便再度挺起胸膛,他是当真极喜欢这个县令,三不五时就会夸自己,句子还不重复,每回听完都觉得周身能闪出金光来,莫说是以一敌百,就是耶律星派出一整支军队,那也不在话下。

陆无名递给他一盏茶,面上在笑,心里却难免愁云层层,一来怕耶律星当真恼羞成怒走火入魔,不计后果前来屠城,二来也担心陆追与萧澜,不知现在他二人究竟是何状况,是否需要援兵。

而与此同时,另一头的水天城内,有一群人也正内心惶惶,他们便是夕兰国安插在大楚境内的棋子。外人只当这处青石大宅里住的是绸缎商人,三不五时就要运送货物出城,却不知那些厚厚的毡车里,往往装着的并非布料,而是活人。

“老爷。”管家匆匆跑进前厅,在一中年男子耳边低声道,“那长风城如今已经封锁了城门,外头的人进不去,里头的人出不来。”

“一点消息都探听不到?”男子焦虑。

管家摇头:“着实没有办法。”

“这……”男子唉声叹气,“莫不是刘昀当真从外头请了什么武艺高强的帮手不成?”

“不好说,可那批赶马人是当真回不来了,老爷还是快些将这件事告诉纳木儿大人吧。”管家劝道,“即便是受责罚,也好过故意隐瞒不报,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是是是,你说得对。”男子连连点头,“我这就修书一封,你派人用最快的马,速速送去给纳木儿大人!”

管家答应一声,只过了半个时辰,便有一匹快马冲出城门,却并没有走官道,而是斜里插|进小路,径直跑往戈壁深处。

……

大帐中,陆追正在看萧澜吃饭,顺便问:“纳木儿那头怎么样?”

“一切照旧。”萧澜咬了口馒头,“张茂挺配合,只要有百姓闹事,他便会第一个站出来制止,也不知究竟暗中说了些什么,至少最近营中看起来很是风平浪静。”

“这回真是辛苦大家了。”陆追替他盛了碗汤,“也辛苦你。”

“早上我不在,你一个人都做了些什么?”萧澜喂过来一勺肉。

陆追道:“补衣服。”

萧澜没听明白:“嗯?”

“补衣服,你衣服破了,自己不知道?”陆追指指床上,“现在已经缝好了。”

萧澜笑道:“你还会做针线活?”

“不会,以前也没做过,不过缝缝补补这种事又不难。”陆追道,“闲来无事,顺手也就做了。”

萧澜点头:“多谢。”

“这有什么好谢的。”陆追单手撑着脑袋,“不过说来也是,先前还以为马上就能到楚军大营,策马驰骋疆场对阵耶律星,却没想到会阴错阳差来这片戈壁,像个小媳妇一般,做起缝缝补补的事情来。”

萧澜嘴角一扬:“像个什么一般?”

陆追火速改口:“像个地主老财一般。”

萧澜摇头:“不是这个,我又不聋。”

不聋你还要问第二遍!陆追在桌下踩他一脚,凶狠道:“老实吃你的饭!”

萧澜笑得有些恶劣,眼底藏着贼溜溜的光,还有几分志在必得。按理来说这种表情应当是极欠揍的,但陆追偏偏却又觉得,这一脸坏笑反而比平时更为帅气,于是也就不打人了,自我安慰恶劣一些也成,至少自己还能有这痞子一般的美色可看,赏心悦目,赏心悦目。

“喂!”一顿饭还没吃完,大帐外已经有人在催,“大人叫你快些过去!”

“好!”萧澜丢下饭碗,低声道,“我去看看。”

陆追猜测:“这么着急,会不会与长风城那头的事情有关?”

“八成。”萧澜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出了大帐,问那守卫:“我才刚回来,为何又要去,不知是为了什么事?”

对方不耐烦道:“你问我,我要问谁?”

萧澜答应一声,走了两步又问:“大人在传我去见他时,心情如何?”

守卫瞥他一眼:“自求多福吧,据说帐篷里的水壶都被摔了出来,若运气差,那七零八碎的茶壶,就是你的脑袋!”

萧澜闷不吭声,也不再问了,进大帐后就见周围果真一片狼藉,各种碎片散落一地,烛台正滴溜溜滚着圈。纳木儿坐在地毯上,见他进来后也未将怒火遮掩,而是直接问道:“那长风城中,有高手?”

“长风城?”萧澜摇头,“我离开之前的确没有,不过那里的县令刘昀倒是一直在寻访江湖能人,说要请去护城。大人的手下最近若是在长风城吃了亏,那八成是刘昀已经请到了帮手。”

纳木儿咬牙切齿,又将手中茶盏重重摔在地上——即使隔了一层厚厚的地毯,也仍旧碎得七零八落,足见他内心此刻究竟有多震怒。

“其实,”萧澜劝慰道,“营中这些俘虏,早已足够给大王交差,大人就是对自己太过苛求,才会失了这一步棋。”

纳木儿像是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火苗几乎要窜出脑顶,咆哮道:“究竟、那究竟是谁?!”

“究竟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大人可不能再失手了。”萧澜道:“若换成我做决定,便会选择尽快离开这里。”

纳木儿面色赤红,依旧怒不可遏,却又不得不认同萧澜所言。那些赶马人并非自己的下属,而是属于耶律星,此番全军覆没下落不明,最理想的解决方式,自然是率军去长风城中将人抢回来——可也的确只能想想而已。且不说自己手中此时并无军队,就算当真手握重兵,也只会更加不敢冒险,毕竟谁都不知道城里究竟藏着什么,究竟是大楚的军队,还是顶尖的高手,甚至他还觉得,那极有可能会是追影宫主秦少宇,传闻中曾孤身闯入古力汗大营,让成千上万漠北骑兵血染大漠的地府修罗。

手心逐渐沁出冷汗,纳木儿重新坐回地毯上,脑中有些杂乱。

萧澜在旁道:“大人,拖不得了。”

纳木儿恼怒道:“不用你提醒!”他自然知道拖不得,赶马人已被俘,自己既然救不出,就该趁早离开这里去找耶律星将事情说个清楚,那样即便会被旁人耻笑,至少不会落下玩忽职守的罪名。

他心里叹了口气,实打实开始后悔为什么没有早些听劝收手,而是要继续一意孤行,平白找来这么一堆麻烦,可世间没有后悔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也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三日之后,众人拔营而起,统一向着大漠深处进发。此时天气已经极寒,陆追每天都会熬了姜汤,让张茂分给百姓服下,免得染上风寒。纳木儿对此也无异议,甚至还当着萧澜的面夸了几句,毕竟这批人若是成批病倒,最后需要给耶律星交代的那个倒霉鬼,还是只有他。

这一路条件可谓艰苦,不过纳木儿毕竟自幼就生活在大漠中,哪里没有风,哪里有水源,稍加观察便能一清二楚。陆追看在眼中,对萧澜小声嘀咕:“你能吗?”

萧澜道:“师父教过一些,不过比起纳木儿来,差得远。”

“你还挺老实。”陆追道,“吹也不会吹一下。”

“会就会,不会就不会,将来好好学便是,这有何可吹的。”萧澜笑笑,拉着他坐在床边,“一连赶了这许多天路,要不要擦擦身子?”

陆追闻闻衣袖,问:“我臭了啊?”

萧澜一乐:“谁说的,我的小明玉香着呢。”

谁是你的。陆追瞥他一眼,扯扯衣领:“行。”

萧澜很快就弄了盆热水进来,又将炭火烧旺,自己方才去外头守着,免得有人闯入——且不说什么春光不春光,单凭那蜡黄的脸与雪白的身子……雪白,的身子。

萧大公子摸摸下巴,回味了一下记忆中的销|魂滋味,纯情勾手赏月看星星自然很好,可有时,比如说此时,却难免又会觉得心里挠得慌,分明在年少懵懂时就已有了最亲密的肌肤之亲,现在却连多看一眼都不成,想起陆追每回沐浴时紧张的眼神,他就半是想笑,半是疼惜。

可前二十年着实太苦,失忆倒也算是一件好事,至少能将那些残酷过往彻底割离。萧澜枕着手臂躺在帐前,看着天空出神,让内心燥热渐渐退去。他其实挺甘愿像现在这样,陪心爱之人将所有事都从头再来一遍,像情窦初开一般,充满耐心的,小心翼翼的,那些没有说过的暧昧情话,没有经历的暗恋酸甜,只要他的小明玉喜欢,只要他喜欢,就什么都可以。

“喂。”陆追将门帘掀开一小条缝,“我洗完了,你进来吧。”

萧澜起身,进帐就见陆追已经躺回了床上,依旧是顶着蜡黄的脸,笑起来却又分外好看。

萧澜用他剩下的热水草草擦了擦身子,也掀开被子钻了进去,熟门熟路将人抱入怀中:“今晚冷吗?”

“不冷。”陆追用难得热乎的脚蹭他,“舒服。”

“应当快要到大漠深处了。”萧澜让他枕着自己的手臂,“往后要更加小心才是。”

陆追点头:“我知道。”

“还有,”过了一阵,萧澜又道,“有一件事,我得事先告诉你。”

“什么事?”陆追问。

“你曾经在阳枝城中遇见过耶律星。”萧澜道。

“我知道,你说过了。”陆追道,“我遇见过他,然后呢?”

萧澜叹气:“我可当真是不想提这件事。”

“怎么了,吞吞吐吐的。”陆追趴起来一些,难免好奇,“我们之间有过恩怨?”

萧澜道:“他对你心怀不轨。”

陆追:“……”

陆追震惊:“还有这种事?!”

“嗯。”萧澜点头,“他还没继任之前,曾率人暗中前来阳枝城,想要从冥月墓的墓葬中分一杯羹,后来却误打误撞,在城里碰见了你。”

这种略显耳熟的桥段,戏文里似乎常有。陆追摸摸自己的脸,问:“然后就地主恶霸一般相中我了?沉迷美色无法自拔?”

萧澜不满,抬手在他臀上重重拍了一下。

“喂!”那一巴掌声音清脆,陆追耳根一热,也顾不上疼与不疼,翻身就坐了起来,炸毛道,“你做什么!”

萧澜问:“还要不要继续听?”

陆追:“……”

陆追怒道:“说!”

“他那时买了许多与你有关的话本,想要从中找出冥月墓的秘密,却又看得吃力,好巧不巧恰好遇到装成秀才到处溜达的你,就强行抓回了客栈,让你念那些书给他听。”萧澜道。

陆追纳闷:“他怎么老做这种强行抓人的事,抓上瘾了不成。”

“我那时人在冥月墓,并不知当中几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等我赶到时,他已经发现了你的真实身份。”萧澜道,“我与他过了百余招,最终却还是让他跑了,还顺势揭下了你的面具。”

“在你手下逃了,这耶律星武功当真不错。”陆追想了想,又问,“那心怀不轨呢?你看出来的,还是我告诉你的?”

萧澜答:“都有。”

陆追忧愁:“那看来的确是很不轨了。”

“你说,”萧澜双手捧着他的脸,“上回易容就被看穿,这回会不会往事重演?”

“如此就惨了。”陆追道,“阳枝城好歹是我们的地盘,换成大漠深处,想突出重围有点困难。”

“所以往后几日,你最好开始装病。”萧澜道,“我猜耶律星此时应当还在前线,不会轻易离开,不过事有万一,倘若他真来了,你只管好好躺在帐篷里,哪里都不用去。”

“成。”陆追点头,“我听你的。”过了阵子,却又问:“那他会不会认出你?”

萧澜摇头:“我这满脸络腮胡子,眼睛也耷拉着,莫说是他,母亲也未必能认出来。”

陆追强调:“我就能认出来。”

萧澜笑笑:“你是看着我一步一步易容,如何会认不出来?”

陆追反驳:“可——”

“我知道。”萧澜捂住他的嘴,“方才是我说错话,这世间只有你一人,无论我变成什么样,都能一眼就认出来,好不好?”

猝不及防收到了一句情话,陆公子暗自窃喜,闷声闷气应了一声:“嗯。”

萧澜重新将人抱回怀里,掌心沿着脊背温柔按揉,最后停在腰上,问:“方才当真打疼了啊?”

陆追在被子里踢他一脚。

萧澜笑出声,用被子将人裹得更紧,掌心顺势包住那绵软的臀瓣,低声道:“我认错,帮你揉揉。”

陆追:“……”

哦。

隆冬天寒,每个人都恨不得裹上厚厚的棉衣,因此军营中那穿着单薄妖娆的红衣女子,就显得更加引人注目起来。

耶律星耐下性子道:“圣姑若无事可做,何不尽早回去休息?”

“我知道,王上嫌我烦。”红衣女子靠在软榻上叹气,“可我无事可做,却更烦。”

“不是只有杀人,才叫有事可做。”耶律星道:“弹弹琴跳支舞,或者学大楚的女子去绣花,圣姑不如从中挑选一样?”

红衣女子笑道:“王上花了大价钱请我来,怕不是为了让我绣花跳舞吧?”

“时机未到,”耶律星摇头,“在萧澜与陆追没来之前,我并没有任何事要让圣姑去做,绣花跳舞也无不可。”

“王上就不觉得日子不对?”红衣女子道,“按照这一来一往途中所耗,他二人本该在几十天前就到了,可却直到今日还杳无音讯。”

“途中耽搁了,或者是在阳枝城中多住了一段时间,我都不急,你急什么?”耶律星抬眼。

“我着急早些杀了人,好收银子啊。”红衣女子咯咯笑,“不过也是,阳枝城,江南,待在那种烟雨霏霏翠竹挺拔的地方,谈情说爱不思归,也是人之常情。”

“说够了?”耶律星问。

“没说够,不过我发现,只要一提陆明玉谈情说爱,王上保准一脸黑云。”红衣女子讥笑,“回回如此,百试不爽。”

耶律星将手中文书丢到一旁:“看来圣姑当真是闲得发慌。”

“看来王上是当真极喜欢那陆明玉了,也只有在提到他时,这平日里喜怒不惊的脸上才会出现别的情绪,有趣。”红衣女子斜靠在桌上,“王上只管放心,交给我便是。”

耶律星不悦:“交给你?”

“这回姑奶奶好事做到底。”红衣女子用手指敲敲桌子,“杀一个,抢一个,抢的那个算白送,不收银子。”

耶律星却道:“不必了。”

“怎么?”红衣女子凑近,“怕我吓到你那心上人?他是纸糊的还是豆腐捏的,如此碰不得?”

“你说对了,他还当真碰不得。”耶律星挥袖站起来,冷冷道,“三天后我要动身前往鹿饮泉,待我走后,劳烦圣姑高抬贵手,闲来无事不要去勾引胡达罕,他年纪大了,受不住。”

“我勾引那老头做什么?”红衣女子面色一僵,险些吐出来。即便要勾引,也是勾引先前在大漠中遇到过的俊美青年,谁要勾引那满脸长斑的胡达罕。

想一想就扫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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