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好的闹钟居然提前响了,月川满身大汗地从梦中醒来。他睁大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天花板,心境仿佛置身于波涛汹涌的大海。海面在慢慢平息,可诡异的是,除此之外,月川感觉不到任何海的气息——没有海浪扑岸的声响,也没有潮湿的海风,嗅觉里被覆盖的只有铁锈和机油的气味儿。这是梦的惯性在初醒下的体现,自从知道了这些信息之后,梦中那个布满金属管透着蓝光的恐怖小屋,就充斥着难闻的味道。

月川转了一个身,把自己缩成一团。

窗外的鸟啼声零星响起,微弱的晨曦透过纱窗照了进来,慢慢地勾勒出房间的轮廓。终于到来的白天,总算让月川稍稍有了点安全感,他又转了一个身——显然睡不着了,他干脆坐起来,穿衣、下床、蹬上拖鞋到了客厅。

妈妈已经起床,厨房里飘荡着早餐的香味。月川径直走向洗手间,洗漱完之后,妈妈刚好把稀饭煮好端上了桌,桌上还有咸鸭蛋和油条。

“被子叠好了吗?”妈妈问。

“还没。”

“那先去叠被子,把内务整理好。”

“哦!”

月川只好放下筷子,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他把被子铺平、折起、叠成了一个方块,紧随其后的妈妈站在月川身边,不停地予以指导:“撸平,这个角,还有那边,看见了没,要把它掖进去。”

因为开始准备一中体育班的寄宿制生活了,所以妈妈现在一直锻炼着月川的自理能力。妈妈非常支持月川进田径队,并且许诺过,即使这次没能在比赛中得奖加分,那就花钱,反正要不惜一切代价进一中。“所以一定要加把劲,独立生活和现在可不一样,什么都要靠自己照顾了,知道了吗?”

“知道了。”

“知道就出去吃饭吧!”

客厅里的日光灯闪烁不停,妈妈抬头看看,那灯管的光芒跳跃了两次又恢复了正常。“待会儿出门的时候,记得提醒我下班后买根新的回来。”妈妈说。

月川点点头。再次回到饭桌前,他好像没了食欲,月川喝了一小口稀饭,把咸鸭蛋剥开。“妈妈,我想问你个问题。”月川心里有点忐忑,以往涉及类似的话题,妈妈总是敷衍,逼急了就像点着的火药桶似的炸开了。果不其然,她似乎已经接收到了信息,皱起了眉头:“嗯?”

“妈妈,我想问——你知道,知道那种房间吗?”

“房间?什么房间?”

“就是,就是,”月川的头越来越低,“房间的天花板上有很多金属管,有蓝光,还有,还有我闻到了铁锈和机油的味道。”月川的声音渐渐变得微弱,最后安静下来。

隔了良久,妈妈没有回答,月川不敢抬头看,两个人沉默地对峙着。难道生气了?月川有点慌张,他悄悄地瞄了一眼,妈妈没有想象中的怒火中烧,但比怒火更严重——她竟然一脸惊恐。

月川身子往后缩了缩,妈妈这是怎么了?

“你,你从哪儿得知这个房间的?”她的声音扭曲得就像从地狱传来。

月川都有点傻了:“嗯,我是,我是梦到的。”

“梦到的?”

“嗯,我从没有说过,一直以来,我都做着同一个梦,梦里面就是那个房间。”

妈妈狐疑地看着自己,看样子压根儿就不信月川的话。

“真的,妈妈,我没骗你。”

妈妈又盯着月川看了一会儿:“我不知道这个房间,可能是你最近学习太紧张了。”

这个回答,月川并不满意,可妈妈的语气中带着“不要再问下去”的含义,月川就不敢再说此话题了。

“你看,妈妈给你买了双新球鞋。”她不知道从哪拿出来一个崭新的鞋盒,“试试看,能不能穿上。”

月川依然沉浸在刚刚的负面情绪中,这个话题并没有让他喜悦。可妈妈已经不由分说将鞋子套到了月川的脚上:“是不是正好?”

月川努力装作很开心的样子:“正好!”

“你今天就穿着去训练吧,好好练,别让徐教练失望。”

“我会的。”月川背起了书包,打开门离开了家。

外面的天气不错。旭日东升,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走在通往学校的路上,月川还是感觉到了异样。在后背脊梁骨的中间,有一点儿灼热,就像凸透镜聚集起来的阳光,慢慢地从一个点扩散成了一个圈,然后燃烧起来。月川克制着不回头,他知道那肯定是妈妈的目光,她现在一定正站在窗帘后盯着自己。

月川迈着和往常一样的步子,尽量不露痕迹地走过路的拐角才停下脚步。他走到路边,蹲下身子佯装系着鞋带,余光扫了扫自己的身后,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刺溜一下钻进路边的树林子。

树枝遮挡住了阳光,夜晚残留的湿气和寒气顿时笼罩过来。新鞋踩着落在地上的叶子,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还好附近的行人都匆忙赶路,没有人注意月川,五分钟后,月川迂回着又重新绕到了家门口。

他安静地等在树后。没一会儿,妈妈出门骑上自行车远去,家里现在没人,月川又悄悄地潜了回去。

打开门进屋,来到妈妈的卧室前,门果然锁着。月川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所以刚刚趁着她洗漱的时候,特意把门上气窗的插销打开虚掩着。妈妈并没有发现这个细小的破绽。月川跑到阳台,拿起放在门后的一根小竹竿,然后顶端套上一截弯曲的铁丝,再重新回到客厅踩在椅子上推开气窗。他把竹竿探下去,摸索着锁上的搭扣。啪嗒一声,门被打开了。

月川从椅子上跳下来,里面没人,可他还是轻手轻脚地推开门,门吱呀吱呀响着,像是开启一个神秘的入口。

妈妈的卧室很整洁,东西不多,一张床,床的两边分别是茶几和写字台;写字台上有座白色的小台灯,床正对着一个齐腰的柜子,柜子上是电视机。再过去,靠窗的位置是个大衣柜。窗帘现在是拉着的,所以整个房间很暗。

月川很少来妈妈的卧室,一般情况下,只要妈妈不在,哪怕只是出去买个菜,也会把房门锁上。可月川还是知道,她会把贵重的东西放在什么地方。

他先打开放电视机的柜子,里面是白色的棉絮,月川把手伸了进去,一层一层地找,很快他就摸到一把铝制的钥匙。

拿起钥匙,就能打开大衣柜里的抽屉了。里面放着各式各样的文件,也许它们能够帮助自己找到13岁之前的月川。

月川一干“坏事”,心就开始加速跳了,一股尿意涌了上来,他镇定了一下情绪。“我又不是偷妈妈的钱,我只是要了解了解情况,应该不能算错吧。”月川在心里说着。

说服了自己,他把钥匙插进锁眼,然后扭开,拉开了抽屉。

一个黑色的钱包躺在最上面。拉开拉链里面有几张大钞,没有月川要找的东西。钱包底下有一沓没有用过的信纸。月川把纸小心翼翼地拿了出来,放在一边,再底下是一沓证件,有户口簿、妈妈的身份证、工作证之类的东西。这些玩意儿,月川也都见过,上面没有爸爸的信息。妈妈说爸爸在他8岁的时候得病去世了,然后葬回老家了,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以往月川从来没有怀疑过。

月川把证件从第一本到最后一本全部翻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现。和证件并排的是一本相册,从月川百日开始的个人照,还有和妈妈的合照。

过去,妈妈总会指着照片,给月川讲述他记忆缺失的童年。

看见没,这张是你在长风公园划船,这张是聪明泉,小时候你就喜欢那口井里的泉水,你说那是甜的……

在妈妈的描述中,他年幼时似乎很幸福,可是这些照片除了自己和妈妈,从来没有第三个人,包括爸爸的样子,月川也一无所知。

“等你再大一些,我带你去奶奶家,你爸爸病逝后,所有的照片全都送回去给你奶奶留念了。”妈妈总是这样说。

月川觉得自己13岁前,平静得如同一棵树,整个世界只有他和妈妈两个人。

月川有点失望。他摸了摸相册的封皮,咚的一声,貌似敲到了什么东西。月川取出相册,突然发现抽屉的顶端,有个小铁盒子。

这是什么?

月川拿了出来,铁盒上是印花图案,没有上锁,掀开一看,里面竟然还有一张旧照片。

照片是妈妈和年幼的自己,可这次居然多了一个陌生人。是个男的,年纪不大,穿着白大褂,他们站在一堵高墙的外面,拍了这张照片。

这是在哪儿呢?这个白大褂是谁呢?

任凭月川怎么回忆,都想不起来了。

月川把所有的东西,按原样不留痕迹地放了回去,然后背上书包上学去了。

※※※

月川到学校的时候,刁磊已经开始训练了。徐教练叉着腰站在跑道边:“怎么迟到了?”

“我有点拉肚子。”

“没什么事儿吧?”徐教练似乎没怀疑。

月川摇摇头:“没事。”他扫了一眼周围,田田今天还是没来训练,他有点失望。

“你们自己练,先去跑三圈,自觉点,别偷懒。”

“哦。”月川点点头。

跑道旁的草坪是刚刚铺过的,青翠的草叶上面还有露珠,空气很新鲜,月川做完热身之后,放开跑了起来。新球鞋跑起来很舒服,还没被磨损的橡胶底,让月川每一次落地都能感受到强劲的弹跳力。

第一圈过后,整个跑道上只有他和刁磊两个人,一些学生已经来上学了,他们往这边看看,然后走进了教学楼。月川保持着匀速,他的小腿肌肉有点拉伤。徐教练说:“这几天不要太用力,免得伤势严重那就麻烦了。”

按照这个速度跑完三圈,回到起点的时候,徐教练已经不见了。

月川坐在地上,把新鞋子脱了下来,还是稍微有点磨脚,他有点心神不宁,眼睛不停地看着学校进门的那条路上。

人群中一个熟悉的影子出现了,月川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是田田。一直等她消失在视野之中,月川才把头转了回来。

“看什么呢?”刁磊把脸凑了过来。

“没什么。”

“嘿嘿,”刁磊笑得很猥琐,“我估计田田不会再来田径队了吧。”

“别瞎说。”听到这样的话,月川不太高兴,“你又不是她,也许她最近有什么事儿,过几天就来了。”

“我打赌她不会来了。”

“你怎么知道?凭什么这么说?”

“切,田田的事儿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刁磊神秘兮兮地笑着,脸上的粉刺因此而堆了起来,上面全是黄色的脓头,十分恶心。

这话显然刺激到了月川:“你全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得比我还多?”话音未落,月川突然意识到失言了。从李光智的嘴里确实了解到很多关于田田“不为人知”的消息,但她和李光智是有保密约定的。

看见月川不说话了,刁磊误以为是他心虚了:“你能知道什么?”

“我,我——我不告诉你。”

田田在学校唯一会说点悄悄话的对象,大概只有月川了,就算没有李光智的额外信息,他也不信刁磊会比自己更了解田田。

月川干脆不理刁磊,低下头系着松开的鞋带。

月川的轻视让刁磊不满,过了一会儿,他把脑袋凑了过来,故意把声调降低:“你认为你了解田田,你知道田田有什么癖好吗?”

“无聊!”

“切,我就知道你不知道。”

“那你说说看,田田有什么癖好?”

“嘿嘿,你肯定不知道,田田喜欢收集盐。”

“盐?”

“惊讶了吧?”刁磊得意扬扬地说,“我早就跟你讲了,你根本不了解她,田田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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