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过节的时候,她就会出现在街头。

她身材高大,头发蓬乱,唱着猥亵的歌儿。

所有的人都躲着她,躲到大门后面、墙角里。

她从大街上一走,好像就把街给扫净了。

她有的时候用可怕的长声不停地嚎着:

“我的孩子们啊,你们在哪儿啊?”

我问姥姥,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她沉着脸回答。

有过,姥姥还是把她的事简单地讲给了我。

这个女人原来的丈夫叫沃罗诺夫,是个当官的。他想往上爬,于是就把自己的妻子送给自己的上司,这个上司把她带走了。

两年半以后,她回来时,一儿一女都死了,丈夫把公款输光,坐了牢。

她伤心透了,开始酗酒……经常被警察抓走。

总之,家里还是比街上好。

特别是午饭以后,姥爷去雅可夫的染坊了,姥姥坐在窗户旁边给我讲有趣的童话,讲我父亲的事儿。

啊,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姥姥曾经从猫嘴里救下了一只八哥儿,给它治好了伤,还教它说话。

姥姥常常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站在八哥儿跟前,没完没了地重复着:

“喂,你说:给俺小八哥儿——饭!”

八哥儿幽默地眨着眼睛,它会学黄鹂叫,松鸦和布谷鸟甚至小猫的叫声都模仿得维妙维肖。

可是它学人话却好像困难似的。

“别淘气,说:给俺小八哥儿——饭!”

姥姥不停地教着。

八哥儿突然大声地叫了一句,好像就是这句话,姥姥大笑起来,用指头递给八哥儿饭吃着说:

“我说你行,你什么都会!”

她把八哥儿教会了,它能相当清楚地要饭吃,远远地看见姥姥,就扯着嗓子喊:“你——好——哇……”

原来把它挂在姥爷屋子里,可时间不长,姥爷就把它赶到顶楼上来了,因为它老是学姥爷说话。

姥爷做祈祷,八哥儿把黄蜡似的鼻尖儿从笼子缝儿里伸出来,叫道:

“球、球、球……

“秃、秃、秃……”

姥爷觉着这是在污辱他,把脚一跺,大叫:

“滚,把这个小魔鬼拿走,还则我要杀了它!”

家里还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很有趣。

可一种无法排遣的压抑感逼得我近于窒息,我好像从来都是住在一个深不见天日的。

深坑里,我看不见、听不见,像瞎子、聋子……

——–

第8节

——–

姥爷突然把房子给卖了,卖给了酒馆的老板。

在卡那特街上另买了一所宅子,宅子里长满了草,宅子外的街道却很安静、整洁,一直通向远处的田野。

新房子比以前的房子要可爱,正面涂着让人感觉温暖的深红的颜色。

有了个天蓝色的窗户和一带栅栏的百叶窗,左侧的屋顶上遮着榆树和菩提树的浓荫,十分美丽。

院子里,花园里有很多僻静的角落,最适合捉迷藏了。

花园不大,可是花草极其凌乱无序,这太让人高兴了。

花园的一角是个矮小的澡塘,另一个角上是个杂草丛生的大坑,里面有一根粗黑的木头,这是原来的澡塘烧毁以后的痕迹。

花园挨着奥甫先尼可夫上校马厩的围墙,前面是卖牛奶的彼德萝鞭的宅子。

彼德萝芙娜是个胖胖的女人,说起话来像爆豆,吵吵嚷嚷的。

她的小屋在地平线之下,矮小而破旧,上面长着一层青苔,两个小窗户,注视着远方覆盖着森林的原野。

原野上每天都有士兵走动,刺刀在阳光下闪着白色的光芒。

宅子里的房客都是陌生人,一个我也没见过。

前院是个鞑靼军人,他妻子又矮又胖,这个女人从早到晚嘻嘻哈哈的,弹着吉它唱着歌,歌声嘹亮。

只有爱情是不够的,还要想法找到它。

沿着正道走啊走,自有收获在前头。

军人也胖得像个皮球,坐在窗户边儿上抽烟,鼓脸瞪眼地咳嗽,声音很奇怪,像狗叫。

地窖和马厩的上面,住着两个车夫:小个子的白发彼德和他的哑巴侄子斯杰巴。

还有一个瘦长的鞑靼勤务兵瓦列依。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一个叫

“好事情”的包伙食的房客。他租的房子在厨房的隔壁。

他有点驼背,留着两撇黑胡子,眼镜后面的目光十分和善。

他不太爱说话,不大被人注意,每次让他吃饭或喝茶,他总是说:

“好事情。”

姥姥也就这样叫他,不管是不是当着他的面:

“辽尼卡,去叫她事情链喝茶!”

或者:

“好事情,您怎么吃得这么少?”

他的房间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箱子,还有许多用非教会的世俗字体写成的书,一个字我也不认识。

还有许多盛着各种颜色的液体的瓶子、铜块、铁块和铅条。

每天他都在小屋子里忙来忙去,身上沾满各种各条的颜色,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他不停地熔化着什么,在小天平上称着什么,有时候烫着了手指头,他就会像牛似地低吼着去吹,摇摇晃晃地走到挂图前,擦擦眼镜。

有时候,他会在窗口或随便屋子中的什么地方站住,长时间地呆立着,闭着眼抬头头,一动不动,像一根木头。

我爬到房顶上,隔着院子从窗口观察着他。

桌子上酒精灯的表色火势映出他黑黑的影子,他在破本子上写着什么。

他的两片眼镜像两块冰片,放射着寒冷的青光,他干什么?这太让我着迷了。

有时候他背着手站在窗口,对着我这边发呆,却好像根本就没看见我似的,这很让我生气。

他会突然三步两步地跳回桌子前,弯下腰像是在急着找什么东西。

如果他是个有钱人,穿得好的话,也许我会望而生畏,可他穷,破衣烂衫的,这使我放了心。

穷人不可怕,也不会有什么威胁,姥姥对他们的怜悯以及姥爷对他们的蔑视,都潜移默化地让我认识到了这一点。

大家都不大喜欢

“好事情”,谈起他都是一副嘲笑的口吻。

那个成天高高兴兴的军人妻子,叫他

“石灰鼻子”,彼德大伯叫他

“药剂师”、

“巫师”,姥爷则叫他

“巫术师”、

“危险分子”。

“他在干什么?”

我问。

姥姥严厉地说:

“别多嘴多舌的,与你无干……”

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气走到他的窗前,控制着自己的心跳,问:

“你在干什么?”

他好像被吓了一下,从眼镜上方打量了我半天,向我伸出手来,那是只满是烫伤的手:

“爬进来吧!”

他让我爬进去,从窗户爬进去,啊,他真了不起!

他把我抱了起来,问:

“你从哪儿来?”

每天吃饭喝茶都见面,他居然不认识我!

“我是房东的外孙……”

“啊,对了!”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可马上又默不作声了。

我觉着有必要给他解释一下:

“我是别什可夫,不是卡什林……”

“啊,别什可夫,好事情!”

他放下我,站了起来:

“好好坐着,别动啊……”

我坐了很长时间。看他锉那块用钳子夹着的铜片,铜末落到了钳子的下面的马粪纸上。

他把铜末儿放到一个杯子里,又放了点食盐似的东西,又从一个黑瓶子里倒了点东西出来。

杯子里立刻就咝咝地响了起来,一股呛人的烟冒了出来,熏得我一个劲儿地咳嗽,可他却颇有点欣然地说:

“怎么样,挺难闻吧?”

“是。”

“这太好了,好极了!”

“既然难闻,那还有什么好的!”

“啊?不见得。你玩过羊趾骨吗?”

“羊拐?”

“对,羊拐!”

“玩过。”

“来,我给你一个灌了铅的羊拐。”

“好哇!”

“那你快拿个羊拐来!”

他走过来,眼睛盯着昌烟的杯子:

“我给你一个铅羊拐,以后你别再来了,好吗?”

这实在让人生气。

“你不给我铅羊拐,我也不来了!”

我撅着嘴走进花园,姥爷正忙着把粪肥上到苹果树根儿上,秋天了。

“过来,帮把手!”

我问:

“‘好事情’在干什么?”

“他?他在破坏房子!

地板烧坏了、墙纸弄脏了!

“我要让他滚蛋了!”

“应该!”我十分解气地叫道。

如果姥爷不在家。姥姥就会在厨房里举行非常有趣的晚会。

秋雨漫漫,大家无所事事,便都到了这儿来:车夫、勤务兵、彼德鞭娜还有那个快乐的女房客。

“好事情”总是坐在墙角的炉子边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哑巴斯杰巴和鞑靼人玩牌,瓦列依总是用纸拍鞑靼人的鼻子,一边拍一边说:

“魔鬼!”

彼德大伯带来一块白面包,一罐果酱,他把抹上果酱的面包片分给大家,每送给一个人都要鞠一个躬:

“请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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