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拿这些像作宝贝,只有特别高兴的时才让我看。

每次我看见这些紧紧地排列在一起的灰色小人时,总有一种感觉。

我对一些圣人是有所了解的:基利克、乌里德、瓦尔瓦拉、庞杰莱芒,等等。

我特别喜欢神人阿列克赛的悲伤味儿浓厚的传记,我还有那些歌颂他的美妙诗句。

每次到有好几百个这亲戚的人时候,你心中都会感到一些安慰:原来世上的受苦人,早就有这么多!

有过,现在我要破坏掉这些圣像!

趁姥爷走到窗户跟前,去看一张印有老鹰的蓝颜色文件的时候,我抓了几张圣像,飞跑下去。

我拿起剪子毫不犹豫地剪掉了一排人头,可又突然可惜起这些图来了,于是沿阒分成方格的线条来剪。

就在此时,姥爷追了下来:

“谁让你拿走圣像的?

你在干什么?”

他抓起地上的纸片,贴到鼻子尖儿上看。

胡子在颤抖,呼吸加快加粗,把一块块的纸片吹落到地上。

“你干的好事儿!”

他大喊,抓住我的脚,把我侄腾空扔了出去。

姥姥接住了我,姥爷打她、打我、狂叫:

“打死你们!”

母亲跑来了。

她挺身接住我们,推开姥爷:

“清醒点儿吧!闹什么?”

姥爷躺到地板上,号叫不止:

“你们,你们打死我吧!啊……”

“不害臊?孩子似的!”

母亲的声音很低沉。

姥爷撒着泼,两条腿在地上踢,胡子可笑地翘向天,双眼紧闭。

母亲看了看那些剪下来的纸片儿,说:

“我把它们贴到细布上,那亲戚更结实!”

“您瞧,都揉坏了……”

她说话的口气,完全跟我上课时一样。

姥爷站了起来,一本正经地整了整衬衣,哼哼唧唧地说:

“现在就得贴!我把那几张也拿来……”

他走门口,又回过身来,指着我:

“还得打他一顿才行!”

“该打!你为什么剪?”

母亲答应着问我。

“我是故意的!看他还敢打我姥姥!不连他的胡子我也剪掉!”

姥姥正脱撕破的上衣,责备地看了我一眼:

“你不是答应不说了吗?”

母亲吐了口:

“不说,我也知道!什么时候打的?”

“瓦尔瓦拉,你怎么好意思问这个?”姥姥生气地说。

母亲抱住她:

“妈妈,你真是我的好妈妈……”

“好妈妈,好妈妈,滚开……”

她们分开了,因为姥爷正站在门口盯着她们。

母亲刚来不久,就和那人军人的妻子成了朋友,她几乎天天晚上到她屋里去,贝连德家的漂亮小姐和军官也去。

姥爷对这一点不满意:

“该死的东西,又聚到一起了!一直要闹到天亮,你甭要想睡觉了。”

时间不长,他就把房客赶走了。

不知从哪儿运来了两车各式各样的家具,他把门一锁:

“不需要房客了,我以后自己请客!”

果然,一到节日就会来许多客人。

姥姥的妹妹马特辽娜·伊凡诺芙娜,她是个吵吵闹闹的大鼻子洗衣妇,穿着带花边儿的绸衣服,戴着金黄色的帽子。

跟她一块儿来的是她的两个儿子:华西里和维克多。

华西里是个快乐的绘图员,穿灰衣留长发,人很和善。

维克多则长得驴头马面的,一进门,边脱鞋一边唱: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这很让我吃惊,也有点害怕。

雅可夫舅舅也带着吉他来了,还带着一个一只眼的秃顶钟表匠。

钟表匠穿着黑色的长袍子,态度安详,像个老和尚。

他总是坐在角落里,笑咪咪的,很古怪地歪着头,用一个指头支着他的双重下巴颏。

他很少说话,老是重复着这样的一句话:

“别劳驾了,啊,都一样,您……”

第一次见到他,让我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件事。

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搬过来。

一天,听见外面有人敲鼓,声音低沉。

令人感到烦躁不安。

一辆又高又大的马车从街上走过来,周围都是士兵。

一个身材不高,戴着圆毡帽,戴着镣铐的人坐在上面,胸前挂着一块写着白字的黑牌子。

那个人低着头,好像在念黑板上的字。

我正想到这儿,突然听到母亲在向钟表茱介绍我:

“这是我的儿子。”

我吃惊地向后退,想躲开他,把两只手藏了起来。

“别劳驾了!”

他嘴向右可怕地歪过去,抓住我的腰带把我拉了过去,轻快地拎着我转了一个圈儿,然后放下:

“好,这孩子挺结实……”

我爬到角落里的皮圈椅上,这个椅子特别大,姥爷常说它是格鲁吉亚王公的宝座。

我爬上去,看大人们怎么无聊地欢闹,那个钟表茱的面孔怎么古怪而且可疑地变化着。

他脸上的鼻子、耳朵、嘴巴,好像能随意变换位置似的,包括他的舌头,偶尔也伸出来画个圈儿,舔舔他的厚嘴唇,显得特别灵活。

我感到十分震惊。

他们喝看掺上甜酒的茶,喝姥姥酿的各种颜色的果子酒、喝酸牛奶,吃带罂粟籽儿的奶油蜜糖饼……大家吃饱喝足以后,脸色胀红,挺着肚子懒洋洋地靠在椅子里,请雅可夫舅舅来个曲子。

他低下头,开始边谈边唱,歌词很令人不快:

哎,痛痛快走一段儿,弄得满城风雨——快把这一切,告诉喀山的小姐……姥姥说:

“雅沙,弹个别的曲子,嗯?

“马特丽娅,你还记得从前的歌儿吗?”

洗衣妇整了整衣裳,神气地说:

“我的太太,现有不时兴了……”

舅舅眯着眼看着姥姥,好像姥姥在十分遥远的天边。

他还在唱那支令人生厌的歌。

姥爷低低地跟钟睛匠谈着什么,比划着,钟表匠抬头看看母亲,点点头,脸上的表变幻莫测。

母亲坐在谢尔盖也夫兄弟中间,和华西里谈着什么话,华西里吸了口气说:

“是啊,这事得认真对待……”

维克多一脸的兴奋,在地板上不停地搓脚,突然又开口唱起来:

安德烈——爸爸,安德烈——爸爸……大家吃惊地看着他,一下子静了下来。

洗衣妇赶紧解释:

“噢,这是他从戏院里学来的……”

这种无聊的晚会搞过几次以后,在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刚刚做完第二次午祷,钟表匠来了。

我和母亲正在屋子里修补开了线的刺乡,门突然开了一条缝,姥姥说:

“瓦尔瓦拉,换换衣服,走!”

母亲没抬头:

“干嘛?”

“上帝保佑,他人很好,在他自己那一行是个能干的人,阿列克塞会有一个好父亲的……”

姥爷说话时,不停地用手掌拍着肋骨。

母亲依旧不动声色:

“这办为到!”

姥爷伸出两只手,像个瞎子似地躬身向前:

“不去也得去,否则我拉着你的辫子走……”

母亲脸色发白,刷地一下站了起来,三下两下脱掉了外衣和裙子,走到姥爷面前:

“走吧!”

姥爷大叫:

“瓦拉瓦拉,快穿上!”

母亲撞开他,说:

“走吧!”

“我诅咒你!”

姥爷无可奈何地叫着。

“我不怕!”

她迈步出门,姥爷在后面拉着她哀求:

“瓦尔瓦拉,你这是毁掉你自己啊……”

他又对姥姥叫:

“老婆子,老婆子……”

姥姥挡住了母亲的路,把她推回汴里来:

“瓦莉加,傻丫头。没羞!”

进了屋,她指点着姥爷:

“唉!你这个不懂事儿的老瓣!”

然后回过头来向母亲大叫:

“还不快点穿上!”

母亲拾起了地板上的衣服,然后说:

“我不去,听见了没有?”

姥姥把我从炕上拉下来,说:

“快去舀点水来!”

我跑了出去,听见母亲高喊:

“我明天就走!”

我跑进厨房,坐在窗户边上,感觉像地在做梦。

一阵吵闹之后,外面静了下来。发了会儿呆,我突然想起来我是来舀水的。

我端着水回,正碰见那个钟表匠往外走,他低着头,用手扶皮帽子。

姥姥两手贴在肚子上,朝着他的背后影鞠着躬:

“这您也清楚,爱情不能勉强……”

他在台阶上绊了一下,一个踉跄跳到了院子里。

姥姥赶紧画着十字,不知是在默默地哭,还是在偷偷地笑。

“怎么啦?”

我跑过去问。

她一回头,一把把水夺了过去,大声喝到:

“你跑哪儿去舀水了?

关上门去!”

我又回到厨房里。

我听见姥姥和母亲絮絮叨叨地说了很久。

冬天里一个十分晴朗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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