暨秋虽然平时对女儿溺爱,可是学习上却从未松懈过,这一听也气坏了,觉得阮宁是故意使坏,倒也没舍得打,抓住女儿劈头盖脸说了一顿。阮宁被一激,眼泪本来含在眼眶里,却瞬间流不出来了。吃了个早饭,就低头上了学。

她一天无话,连一向话少的林迟都觉得奇怪。

余老师实在不甘心,去教育局翻了卷子,才发现,这次考试都是选择题,而阮宁每道题的答案都抄录错位了,因此得了零分。余老师又细心对照,才发现回归原位之后,孩子考得并不差,约有九十多分。

她虽气阮宁不够细致,但也觉得奇怪,便问她:“知道自己填错了吗?”

阮宁一脸茫然,只是说:“我当时突然觉得特别困,看着字特别模糊。”

余老师蹙着眉头,觉得这孩子有些不对劲,但只是电话向阮宁妈妈道了个歉,也没再说什么。

这些事瞧着只是小事,事实上阮宁也毫不在意地经历了无数这样的“小事”——因为她表现得像个小混蛋,所以没有人会觉得这些东西会给她带来什么影响,可是当事情积累到质变时,一切都不一样了。

这样平凡的一天显得那么不奇怪,如同戏里戏外都从没有人奇怪过,平凡的开始在经验中一定是平凡的结果。

2001年年底,h城有雪。

还有几天就要放寒假,阮宁早上套着棉手套,照常拐去林迟家,骑车接他上学。

晨间雪积了半个裤腿厚,门上檐下也都有。

林迟推开门,准备去上学,大门上被人用石头刻了歪歪扭扭硕大的几个字:“林迟是个穷鬼坏孩子完,用手蹭了蹭,却没有蹭掉,小家伙有些愤怒,可是不知道该与谁说,看了看四周,只有奇怪地看着他和那行字的匆忙的路人,他站在那里,用小小的身躯挡了“林迟是”,却挡不住“穷鬼坏孩子要住监狱”。

阮宁到时,肤白欺雪的五年级小学生很是手足无措。

一日上学都无事,只是天气阴沉,积雪难消。

晚上八点,天天动画的《小蜜蜂找妈妈》开始播了,窗外又慢慢落起了雪,林奶奶烤了个橘子递给了孙子,问他一天的学习状况,小家伙却显然有些坐立不安,他还在惦记着门上的那几个大字,究竟用什么才能遮住。

忽然想起画画用的水彩,林迟灵机一动,说要去给大门落锁,拿着小手电抱着水彩就出去了,外面雪下得正大,门口却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在门上刻着什么。林迟拧开手电,看到了被雪盖了一头一脸的小同桌。

她有些尴尬地与他对视,林迟却觉得从未这么愤怒过,他一言不发,把在门前刻字的小丫头一把推倒在雪窝里,从上俯视着她,问满身是雪的她为什么。

阮宁看得到他白皙的脖颈,也嗅得到他唇上橘子的甘甜。

她梗着头,把半张脸蹭到雪中,看也不看这快要长成少年模样的一张如画的脸,死猪不怕开水烫。

她攻击力十足,微红着脸,冷道:“闲着没事,就来散步。你管呢,回家瞧动画片去。演《小蜜蜂找妈妈》呢。”

好一部《小蜜蜂找妈妈》,嗡嗡啊啊几十集,还没找着妈妈,牵动了多少小朋友的心。

林迟气得拿雪砸

她。

他咬着牙,再也不是平常软软白白的模样:“你凭什么觉得我不生气,你被家里人欺负了便拿我撒气。我待你好是把你当兄弟了,你干的是人事儿吗?我奶奶多疼你,她看到你这么瞧不起我们家该有多难受。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就是个小变态,别人觉得你妈妈不好,你心里不舒服了,也一定要让我不舒服才觉得舒服。我不是你的谁,凭什么活该受你的气?!”

阮宁愣了,转过头,空澄明亮的眼睛瞧着他,在雪中,娇憨和姣姣的气质融合,竟有了女孩的秀美,再也不是男孩的霸道目光。

她舔了舔干燥的唇皮,一把把林迟推到了一旁,拍了拍鼻尖、头发、肩膀上的雪,手揣在棉衣袖筒里,蹒跚地走着走着走着,她说:“喂,林迟,我心里难受。”

我心里难受。

可是,并没有说那句我们绝交吧。

舍不得啊。

孩子叹了口气,仿佛叹出了万千的寂寞和无可奈何,离开了那条悠长的胡同。

做人真他妈的累。

人活着就是为了受罪。

她妈说得对。

第二日,雪就化了。

林迟看着那扇门,手上的画笔失去了力气,怎么也涂不上些微的色彩。

那个桀骜不驯的蠢货在门上又批注一行。

先前的“穷鬼坏孩子要住监狱”被人用小石头重重地打了个叉,歪歪扭扭写着“好孩子很富有要住大别墅”。

另贴了一张纸条在下面,潦草如鬼画符的大字威胁道:“再画到军区xx街xx路口左转三百米找老子阮霸天,我们单挑,老子打不残你!”

寒假放假的当日,延边发来电报。

大雪压境,师长阮敬山带领青年突击队围堵非法入境者途中失踪。

阮宁妈妈哭着买票去了延边。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阮令由着儿媳疯,心中好似很冷静。

他圈着阮宁,像是压着心中最后一道不崩溃的防线,哪儿都不让去。阮宁离开视线,老人便痛苦急躁,暴跳如雷。

张暨秋一日也未来电话报平安。

阮宁挣扎了十天,终于扛不住,病倒了。

她给林家的邻居拨电话,说:“我找林迟啊。”

林迟家没有电话。

林迟接电话。

阮宁吸吸鼻子,泪如雨下。

“来世再做好兄弟吧。

“我撑不住了。

“不绝交呀。拉钩。”

阮宁发烧了一整晚,清晨迷迷糊糊地被送到了医院。烧退得极快,可是人却像被鬼神汲了精气神,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吃饭时下楼,睡觉时关灯。

自个儿,一个人。

大家都挺可怜这孩子,可怜这孩子大约要没父亲,又摊上一个不讲不顾让人看笑话的母亲。

阮爷爷

不能见孙女这模样,可是半大的孩子,有了思想,竟也由她不得。

他又担心她继续发烧,回到小时候病情反复的模样。阮奶奶闲来磕着瓜子对儿媳妇嗤笑:“当年老头子逼着老大媳妇吃生男孩的药,如今阮宁这样,怎么知道不是那时候的孽。那样福薄的秧子,怎么有生儿子的命?只是那药倒是报应到他孙女儿身上了。”

阮宁下来吃饭时恰恰听到,也不知是不是正要让她听到。

半夜如了家人的愿,她又发烧,深觉自己这次大概要挂掉,便通知了大约这人世待她最好最真心的人。

林迟是把阮家的门砸开的。

他身后跟了一大群追赶他的保安。

孩子放大了嗓门,说:“我要找阮爷爷!”

阮敬水怕惊扰父亲休息,就挥手示意让保安把眼前衣衫褴褛的孩子架走。

阮令为了儿子的事儿焦心,夜里睡得十分浅,这会儿也醒来了,披着睡衣一瞧,是个十分清隽的孩子,眼睛像极了一位故交。

便了然了,问道:“林迟?”

林迟点头:“是。”

“随我去。”

他年纪还小,少年都算不上。

阮令书房摆设十分考究,他虽不讲究吃穿,但对古玩玉器有几分研究,因此书房门后有汉代玉剑辟邪,柜内玻璃窗中有薄胎白瓷器件几尊,唐三彩几尊,另有珐琅钟表挂在雪白墙壁上,金丝彩宝,格外贵气。

这孩子却不相宜地从背包里掏出了一把锅,右手蹭了蹭额角晶莹的汗珠。他说:“我给阮宁做饭,帮她打扫卫生。”

阮令挑了眉毛:“嗯?”

如雪一般白的孩子诚恳开口:“我不要工钱,阮宁病好了我就走。“

他想了想,又说:“如果您不答应,我奶奶还让我问你认不认得她。”

阮令笑起来,这孩子心思缜密。

想起孙女儿现在的状况,确实有些糟糕,儿子找不回来,孙女再折了,他来日死了真无老脸去见亡妻了。

阮令点点头,却还是想故意为难一下眼前的孩子。这孩子瞧着没脾气,傻乎乎的,比起俞季,多有不如。俞家未来的继承人,评估一下还是有必要的:“我是认得她,只是,我凭什么要答应你呢?”

林迟说:“既然孙女儿是您的,您又凭什么老让别人疼她呢?”

阮令蒙了,这话不按套路来。

林迟站到了阮令面前,仰着头对老人说:“你们没有人把她当人看。”

阮令怒了:“这叫什么话?!”

林迟有点紧张,但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了:“你们家有个和稀泥的爷爷,有个讨厌孙女儿的奶奶,有个看轻妯娌身份的婶婶,还有个只会微笑却什么都不管的哥哥,最后是一个老是生病的不男不女的怪物,因为妈妈不是有钱人,没有身份高位,就要被侮辱为妓女,她学习好时你们喜欢她,她学习不好时连妈妈都不体谅。她的爸爸在很远的地方,消失了音讯,妈妈便毫不犹豫地抛弃她,奔赴到远方。大家都嫌弃她是女孩,可是却冠冕堂皇地说爱她是个‘妞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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