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汲取了对世界的认知,吸收了诸多老师、先生的精粹,才变成现在这个模样。它不好也不坏,可是这个壳子从遇到第一个人、发生第一段人际关系开始,注定再也换不了了。

阮宁其实并不太清楚女孩子和男孩子的生理区别究竟在哪里,虽然她嬉闹着说让林迟娶自己,也留了一头长发,但是这只是大人口中的女孩子的表象——长发、嫁人,她自身并不知自己与男孩的区别。

十四岁的仲夏,她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小秘密,也听到了家庭的一个大秘密。小秘密令她变成女孩,大秘密害死了爸爸。

这件事从头说起。

阮宁一家搬回园子之后,房间做了调整,她住回到了二楼,大哥阮静住对面,二哥阮致从二楼隔间到一楼套间后又回到二楼。阮宁父母依旧在走廊尽头的套间。

天渐渐热了起来,可是因为阮宁还要继续复健,并不能吹冷气,因此夏天一翻身,汗湿了的席子就会留下一个小人印。那是七月的中旬,阮致和阮宁睡前互相讲了几个鬼故事恶心对方,阮宁本就不太睡得着,等到迷迷糊糊睡着时,却觉得小腹格外不舒服,窗外一阵惊雷,小腹似乎瞬间一股热流涌出,阮宁惊坐起来。

内衣上、凉席上全是鲜红的血。

阮宁睡得迷迷糊糊,却被吓坏了,哭着就往外走,所有的房间都是一片黑暗,偶尔的闪电经过,反而可怖。

对面阮静屋内却有声响,他在打电话。阮静屋内的电话是唯一未和总机相连的单机。

“父亲,您最近身体还好吗?是的,姑姑对我一向很好,她老人家在人后会提点、叮嘱我,放心。家中一切正常,我虽然和养父养母是同辈人,但他们待我像亲子,和阮致一样好,这个您大可安心。姑姑当年向父亲承诺过给我一个身份,她做到了。对,虽则是为了抢先阮敬山生下长子,匆匆让养父养母结婚,可是孩子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正巧我来了,时机不恰,于父亲名声无益处,姑姑拿了主张,把我交给了养父母,到如今总算是一段善缘。阮令?是,姑父他老人家待我也好,毕竟以为是亲孙,如今我考入名校,前程锦绣,他只会对我更好,您这是瞎操心了。”

阮静在雷雨交加中,忽然察觉了什么。

他打开灯,走到了门前。

阮宁全身都僵硬了。

阮静拧开了把手,门外有个小姑娘慌张无措地哭着:“哥哥,血,我流血了。”

她来了葵水,预示着长大的开始。

他大半夜给这小姑娘买了卫生棉,又温柔地教会她如何使用。这个如同女儿一样的妹妹,是阮静操心最多的女人。

阮静把阮宁抱回了房间,哄她睡觉,还像幼时一样。他说的幼时是她还未被送走的时候,也还不是男孩的时候。

阮静对“奶奶”没有任何不满,除了此事。他因此出了国去念书,眼不见为净。

阮静用白皙干燥的手拍着小姑娘,看着她的目光似乎还如往昔,可是阮宁有些颤抖恐惧的样子让阮静心中叹息。

他说:“睡吧,妞妞,不要害怕。只要你不说出去,什么都不会改变。”

阮宁闭着眼,握了握阮静的手:“哥哥也不要怕,我不会跟别人说。”

阮静淡淡笑了笑,把她的小手塞进了凉被中。

他转身离开阮宁的卧室,门外却站着第三人。

五味杂陈的阮致。

阮宁最近放学后,不大爱直接回家,总是会去林家坐坐。一则因为家中琐事让她困惑烦恼,与此同时,林奶奶身体也渐渐不大好了。

阮宁瞧见的老人总是精神矍铄,文雅而干净。可是如今,翻过六十五岁的年头,竟渐渐显出了颓态。

她不大知道为何会如此,似乎不久之前她和林迟还在这院中随着小兔子疯跑,林奶奶永远带着清淡的微笑坐在藤椅中瞧着他们,衣着朴素整洁,手中挂着一串翠色的珠子。林家邻居曾揣测珠子定然是假的,不然卖掉他们家也不至

于过得这么清苦。可是林奶奶曾叮嘱过林迟,倘若二十年后还没有出息,便无声无息地把珠子卖了生活去吧。

从此话判断,珠子当然不是假的,可是林奶奶现在却无意变卖手头上的东西,她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培养孙子上。

大到学识素养、品格塑造,小到一餐一宿、一哭一笑,呕心沥血不过如此。

阮宁觉得老人憋了一口气,而能出气与否都在这个孙子身上了。可是她又很爱林迟,便也不忍逼他如何,因此林迟之后就算落魄了,老人也还惦记着他日后的营生。

何曾像养孙?养子不过如此。

初三开学以后,有了晚自习,大家的晚饭都是在校外的大排档里解决的。卖红豆汤的阿姨很温柔,卖炸串的大叔很傲娇,卖馄饨的小姐姐长年带着笑,卖鸡蛋灌饼的小哥哥最近在追求小姐姐,买碗馄饨送一块纯饼。

初脱离家庭的生活,让孩子们觉得很新鲜。每天揣着十几块钱,没下课就开始提前打算买些什么、吃些什么,在校园的哪个角落吃,又究竟和谁一起吃,这点自主权让他们感觉到快乐。

孩子们其实很容易满足。他们在父母面前显现得任性倔强,可是在同学面前又常常释放温柔和善意,这两张面孔有着奇特的矛盾,却也因此构成了独特的少年的样子。

阮宁和林迟经常兜着几兜东西到教学楼前吃,有时坐到单杠上,有时就坐在一旁的台阶上。阮宁特别喜欢鸡蛋灌饼,林迟倒是经常买包子吃。她对着他,叽叽喳喳唾沫乱飞,从“英语老师今天把‘timeflies’翻译成‘时间飞了’”,说到“听说化学老师和历史老师以前是一所大学的还是男女朋友,可是历史老师觉得化学老师太古板了,后来就把他甩了,我虽然很喜欢历史老师,但是这件事我认为她做错了,林迟你觉得呢”。

她的每一句话后面都会加一句——林迟你觉得呢?

林迟只觉得这家伙越来越聒噪,越来越像个丫头片子。卢安安常说你见着我怎么就不肯笑一笑,对着阮宁却时时刻刻笑得像朵喇叭花,这话说得林迟十分诧异。他一直认为自己对谁都是不肯笑的,只是因为他笑点奇高奇怪。

语文老师曾讲《诗经》其中一段,翻译过来便是“天黑了,小鸡回家了,小鸭回家了,羊群回家了,牛群也回家了,良人为啥还未回来呢”,林迟每次听到这段都会大笑,笑到语文老师直发毛,欲哭无泪这有啥好笑,可是林迟却觉得小鸡小鸭羊群牛群都摇摇晃晃地回家了,可是出门吃酒的丈夫还没摇摇晃晃回家这件事真的很好笑啊。

所以,他因此觉得笑不是必要之事,因为一旦笑的时候,便也必然暴露了自己的一些什么。

如他奇特,与人不同。

所以,他对兄弟阮宁,与对旁人又有何不同。

漫不经心思考的纯洁孩子林迟心里咯噔一下,细思恐极。

长大了的阮宁同学曾总结过,她这辈子最美好的时光是爱上林迟的时光,而爱上林迟的时光中,最重要的时刻发生在她每一次捏他手的时候、为他变驼背的时候以及晚自习停电的那天。

能和把他捏哭这件顶美好的事相提并论,为他变驼背这件事则是让阮宁很为自己叹息的一桩。

因为初中的林迟一直比阮宁低了半头,所以阮宁和他站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不自觉地弓起背,她希望自己和他一样高,或者比他再低一点点,这样似乎才符合世人对有情人的定义。

“男高女低”似乎快成了与“郎才女貌”一模一样颠扑不破的真理。

这样微弱的如小火苗一样本不该在阮宁身上产生的少女心思,还是存在了。像塞北大草原的角落里无意长起的嫩芽,不知种子是借谁的春风来到,小到无人知晓。

她对林迟有情,林迟是她的有情人。

林迟不知。

所以当阮宁慢慢由挺拔变得有些驼背时,并未察觉自己哪里不妥,只是觉得和林迟之间的差距更小了。可是当她长大,依旧有些驼背但再见林迟时,却觉得自己当年这份单纯的心思糟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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