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为,她的病又犯了。

阮宁笑了,她问:“我犯病时是啥样?”

周旦有些难过,她不愿意回忆。她说:“那一年,俞迟莫名其妙死了,你莫名其妙犯病了,不过看到手机上一则新闻,城北鹦鹉桥下溺死了一个人,看着看着手却抖起来,不多会儿,手机就掉在了地上,屏幕碎的一瞬间我去扶你,却被你拉着倒了地。我看着你全身挛缩,吓得哭了起来,你脸色苍白,抓住我的手,告诉我,不要怕。你不停说着不要怕,却睁着眼睛失去意识。我坐在救护车上,你就躺在我的旁边。医生让我不停地在你耳边说话,不能停。他在你的胳膊上迅速推了一针,我抱着你满是汗水的脑袋,我骗你,我们明明已经毕业了,我却说六儿啊,天亮了,你醒醒,我今天带你去图书馆,昨天咱们占的座儿不知道还在不在啊,我的好六儿,我们今天中午吃红烧肉盖饭,你最爱吃的,我老是不让你吃,因为我胖啊,我怕腻,我不陪你吃,我是不是很坏。你来学校的第一天,背着书包,扎着马尾,眼皮上还有蚊子咬的小红印儿,我想,我一定和她合不来,这么散漫的姑娘。”

阮宁笑了,她说:“你一直这么啰唆,我铁定马上爬起来吼你了,我有什么病也吓不走你的啰唆。”

周旦嗤笑:“要真是这样该多好,我说着话,你的脸却越来越苍白,你白,医生脸也白,我看见他的模样,我就知道他肯定治得不对,这个庸医,我怕你就这么死了,我看着你,我这么宝贝你,我能让他夺了你的命吗?我对着你吼,阮宁你个傻叉叉,俞迟棺材板动了啊!”

阮宁讪笑:“女儿你吹啥牛,那我得多爱他,听见他棺材板动都能醒。”

周旦苦笑:“我说完,我真没夸张,你腾地就睁了眼。”

阮宁低头,微信群刷了几百条,全是“你怎么电话不通”“不会又犯病了吧”“你们这群二货能不一起打吗,一打小六电话就占线”,或者是这样的“你们到底打通没,我没敢再打了啊”“天使保佑,各路大大保佑”“召唤神龙”“不如召唤俞迟鬼魂?”。

到最后,全变成了“俞迟大大,拜托您了,保佑我们小六,她年少无知,喜欢您老人家,您老人家地下英魂有知,放了她”。

俞迟大大,拜托您,放过她。

俞迟大大,拜托您。

下班回家,抱着孩子的俞迟大大找不到尿不湿,便轻轻敲开阮宁的门。两人虽在冷战,但是事关孩子的时候,还是有交流的。细长的手拿过阮宁响个不停的手机,轻轻摁住语音:“你们找我?”

消音。

世界安静。

好一轮雪亮的大月亮。

正中秋。

距离这次愉快的微信聊天过了八个小时左右,穿着大棉袄、二棉裤的顾润墨、应澄澄两口子下了高铁就飞奔而来。

顾润墨进门就嗷嗷:“哎哟,我的表叔!”

一边哭一边在暖气房脱衣服,脱完搂着俞迟就是泪。

应澄澄讪讪开玩笑:“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你从棺材里跳出来的老爹呢,瞧这孝子贤孙的劲儿,对我都没这么好过。是不,六儿?”

阮宁正想点头,却被满脸鼻涕眼泪的顾润墨一声号吓得一哆嗦。顾润墨红着脸斥澄澄:“喊啥六儿!这么没规矩!叫三表婶!”

说完,扑通,头抵在俞迟怀里,扯着嗓子号:“你怎么能骗我,我还以为你死了,你知道我这些年怎么过的吗?”

顾小哥委屈得小眼泪哗哗的,俞迟叹了口气:“娶了媳妇生了宝宝,不是挺好的?”

顾小哥继续抹眼泪,仿佛回到了幼时那个弱小的总是生病的模样。只有三表叔肯耐心陪着他,同他玩,只有三表叔肯背着他去他想去的地方。明明是同龄的孩子,却带给他连父亲都不曾带来的温柔关怀。

俞迟轻轻地拍了拍眼前的大小伙子,安慰他道:“是我不好。”

澄澄一脸蒙,阮宁也一脸蒙。过了一小会儿,阮宁弱弱唱道:“我应该在车底……”

澄澄弱弱接上:“不应该在车里……”

顾润墨尴

尬地擦了眼泪,擤了鼻涕,才骂两人:“就你们会抖机灵!”

阮宁打从当年读大学,就知道顾润墨这人不好惹,直到知道mr.nknown的信是他送出,她一度认为他是宋林的跟班,可是俞迟死后,他频繁地出现在她和澄澄面前,然后剧情神展开,他和澄澄成了一对。现在,顾润墨对着俞迟真情实意的告白,让阮宁发觉自己也许从一开始就错了。

能让顾润墨贴心贴肺对待的人,应该只有俞迟一个罢了。

俞迟磨了两杯咖啡,递给两人,顾小哥情绪才稍稳。一扭脸,看到阮宁,想了半天,咬牙切齿总结:“我就知道,你这辈子算是栽她手里了!”

阮宁反应极迅猛:“栽我手里委屈他了?还是说我和澄澄这样的配不起你们?你哭天喊地抹泪要娶澄澄这事儿还在我脑海回荡,俞迟娶了我,你凭啥一脸“好白菜被猪拱了”的嫌弃?人生各有各的际遇,各有各的选择,他俞迟长得又高又帅固然不错,可我阮宁也不是没人娶,你看宋林到现在都暗恋我我都不好意思了,我要不好,他瞎啊,是你没参透还是我太优秀?”

说起宋林暗恋她,阮宁虽然心虚,但为了扛面子那张嘴脸不要太骄傲,澄澄拍手叫好,漂亮的小脸跟着骄傲,顾润墨一脸便秘,俞迟淡淡来了句:“你们寝室风水真好。”

阮宁和澄澄咂摸着,总觉得不是好话。

他又补上一句:“不知道宋林会不会后悔。”

阮宁恶狠狠瞪他。

俞迟大大喝了口咖啡:“反正我不后悔。”

好了,没事了。

阮宁笑成一朵胖喇叭花。

顾润墨显然笑不出来,他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直到那杯加了糖的咖啡空了,才走到阮宁面前,轻轻鞠了一躬:“阮宁,不,三婶,以后,俞迟麻烦你了。”

阮宁愣了,她见过顾润墨任何一张脸孔,但显然不包括恭敬。

他握着咖啡杯,低低开口:“有很多话,俞迟不会告诉你,但是,不代表一切不曾发生过。我是他的影子,我曾告诉你。”

他说:“我曾做过什么,都请你一一细想,因我是影子,我也是他。”

送了很多封信,过了那样一个冬夏,那么谨慎地确定一个姑娘的心意,心里藏的究竟是谁。不为宋林而为他。

俞迟死了,影子却还活着,隔三岔五去殷勤探望,怕她生活有雾霭,怕她事事不容易。

宋林试图接近,她总觉困扰,影子赔着笑装傻充愣,一回又一回,挡来挡去只有自知。

阮家老老少少,来的去了,去的来了,影子悄悄睁开一只眼,目视着黑夜白天,看来看去怕往事重来,死了的人地下也不心安。

因为那个人临终前曾告诉影子,曾那样随意而残忍地告诉影子:“润儿,记得中元前,探望阮宁。”

那句话后,还模模糊糊有一句话,因他死后,影子喝酒太多,早忘了是梦里还是真言。他说:“润儿,中元来时,我们再见。”

以中元为期。

阮宁产假休过,去延边中级人民法院报到。

延边中级人民法院级别比h城法院低半级,但气势可不弱,常见的环形楼,红白金三色,威武鹤立,门前的蒙面女神雕像簇新,一尘不染。

接待她的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倒还算和蔼,拿出调任书,带着她到了民事三庭。

庭长是个女法官,三十余岁,姓邱,短发利落,眉毛修得极细。她一身黑色西装,打量着阮宁,挑着眉问道:“你就是h城那个生孩子的小法官?”

阮宁听着别扭,但是话又挑不出毛病,就点了点头。

邱庭长拿起她的档案,翻了翻,嗤笑道:“年上诉率居然达到了百分之十五,又是个不学无术、只知道乱搞男女关系的。”

她说到最后,声音极轻,但在这样一个庄严肃穆的环境里,阮宁听得一清二楚。

带她交接的工作人员也是一脸尴尬,但像是避邱庭长不及,把阮宁扔给她,就匆匆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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