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直到走进门的这一刻,路知意才前所未有地意识到,她与陈声已有两年不见。

在她的脑海里,陈声一直还是那个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那时候随口用小白脸形容他并非无中生有,大学时代的他皮肤白、个子高,唇红齿白,总让人想起春日里的青草,挺拔向上,清新雅致。

然而此刻,以面试官身份坐在面前的人,穿着白色制服,短袖上有纹着救援队字样的袖章,和当初的陈声截然不同。

黑了不少,皮肤晒成了小麦色。

头发剃得极短,干净利落的板寸。

较之从前的清瘦,如今看上去有一种暗藏不动的力量感,双手在桌面随意地交叠在一起,哪怕处于放松状态,手臂的线条也隐隐勾勒出肌肉的轮廓来。

……

气质也不一样了。

他面无表情坐在那里,目光与她在半空中对上,无悲无喜,仿佛看着陌生人似的。

那样的眼神叫路知意心头一慌,进门前的镇定从容悉数消失,恨不能插上翅膀哧溜一下飞走。

怎么会是他?

竟然是他!

千百个念头从脑中一闪而过,但时间只过去须臾。

居中的刘建波和蔼地笑了笑,看着有些紧张的小姑娘,指指前面的椅子,“不用拘束,坐下聊。”

路知意收回目光,勉力稳住心神,先站着自我介绍了一句:“你们好,我是来自中飞院的毕业生,路知意。”

然后才依言坐下。

她才刚落座,刘建波就侧头对陈声笑了,“小姑娘也是中飞院毕业的,怎么,认不认识你这个小师妹?”

路知意的目光微微一动,落在陈声面上。

却见陈声疏离地对刘建波笑了笑,“不认识。”

她心跳一滞,面上礼貌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不认识。

简短三个字,将过往与今日分隔出一条楚河汉界。

刘建波又转向路知意,分别介绍了连同自己在内的三个面试官,“我是政治处主任,我叫刘建波。”

路知意:“您好。”

“这是第一支队的队长,郝帅,名字起得不错,可惜事与愿违。第一支队主要负责航海救援行动。”

路知意:“……您好。”

“这是我们基地第三支队的队长,陈声,负责飞行救援任务。如果你进了基地,十有八九就是跟着他了。”

路知意心里一阵狂跳,再一次对上陈声的目光。

可他还是那样,淡淡地看着她,像是传说中那种不苟言笑的魔鬼面试官,动不动给个下马威,绝对会让人笑着进来、哭着出去。

在那样的目光之下,路知意觉得自己是海上的浮萍,身不由己,一颗心起起伏伏,没个着落。

她拼命告诉自己:这是面试,集中精神。

他爱她也好,恨她也罢,旧怨情仇都暂且放放,眼下最要紧的是顺利通过面试。

可是一颗心还是无可避免地沉了下去。

三个面试官,每人面前都放了一份路知意的个人简历。

刘建波低头看了一眼,“我就先例行问几个问题……路知意,我看你的简历上,年年都是专业第一名,还去过加拿大实训,拿了优秀飞行员的荣誉称号?”

路知意点头:“是的。”

刘建波莞尔,抬头看着她,“小姑娘很优秀啊。那我想问问你,以你的条件,去几大航空公司应该也是完全不成问题的,为什么偏偏跑到我们这来了?”

他这样问,并非妄自菲薄,而是现实如此。

救援队不是不好,事实上,这一行和武警、消防队一样,备受赞誉,责任...重大,但正因如此,才更缺乏人才。

国内的航校毕业生,但凡能进航空公司的,没几个会选择救援队。

这也是为什么陈声进来不到三年,就已经成为飞行支队队长的原因——以往队里的人多半是因为各种缘由没能进入航空公司,所以退而求其次选择了这里,算不上同行里的佼佼者,有的甚至是中等偏下。可他倒好,带着满身荣誉,原本可以烈火烹油、鲜花着锦,却偏偏义无反顾来到基地。

刘建波还挺惊讶的,他在基地待了二十年了,如今已是奔五的人了,没想到这几年里接连遇到中飞院的优秀毕业生。

除了陈声,第三支队的凌书成也是个例子。

但路知意的简历他早已看过,政审情况也了解得一清二楚,这个问题是他特意挑出来的。

诚实,是任何岗位都极其看重的品质。

一室寂静,窗外的日光晒进来,细碎的光芒倾泻一地。

偶有风来,温热咸湿,带着海的气息。

归航的渔民天不亮就出发,此时满载而归,于是海面上寥寥几只船的影子,倦鸟一般逐渐靠岸。

路知意想了想,“不瞒您说,我的政审情况也在简历上,您应该也看见了。我父亲前些年因为一次意外,被判处故意伤人罪,入狱六年。国家有规定,航空公司的飞行员政审不得有污点,直系亲属若有犯罪记录,统统不予录取。我这情况,只能被航空系统拒之门外。”

刘建波和气地点点头,也不继续追问家庭境况,“这我能理解,你坦诚说出这个理由,比说些高大全的理由好得多。我也有自知之明,我们救援队确实不会是飞行学员的首选。”

他在基地待了这么多年,最怕一问这种问题,对方就滚瓜烂熟背一大堆台词,什么想为国家做贡献、个人利益放在群众利益之后,亦或是超人钢铁侠一类的妄图拯救世界的夸张言论。

这些年来,能去航空公司却非要来救援队的人,他见过的不超过一只手。

陈声和凌书成是最近几年的俩。

可刘建波心里也清楚,这两人也并不是抱着什么拯救世界的决心来的,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陈声没说过,凌书成倒是去哪都无所谓,为了兄弟情来的。总之,全然无私的人太少见,他也并不赞同那种无私。

人要先爱自己,才能更好地去爱别人,爱世界。

这话比较虚,但是这个理。

路知意笑了笑,说:“救援队确实不是我的第一选择,毕竟我一开始就是抱着要去民航当飞行员的心愿报考中飞院的。事实上我以前对救援队一无所知,甚至没怎么听说过这个行业,还是半年前在加拿大听我的教员说起,才开始查阅这个领域的相关资料——”

她目光微微闪烁,但忍住了,没去看陈声。

“可是了解越多,就对这个行业有越多敬意。我看了那么多报道,有牺牲、有荣誉、有热忱、有心酸,到现在,我是真心诚意想要加入救援队,而不是什么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我学飞四年,除了飞行员,从没想过要做别的职业,如果能加入救援队,我会尽我所能,用我四年所学为这个行业做点什么,也为自己做点什么。”

刘建波笑了。

“这次的高大全,我听着倒是新鲜,也没觉得假,反倒挺真诚。”

他说:“可你是小姑娘,咱们基地从来没有过女队员。原因也很简单,一是待遇比不上航空公司,二是工作性质危险,三是对体能、应急处理能力都有较高要求,四是——”

叹口气,他说:“四是没有女队员肯来。”

第一支队的队长郝帅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陈声还是面无表情。

路知意分神揣测了几秒钟,他莫非是出任务时发生了意外...,弄成面瘫了……但也只是短暂的一分神,很快又回过神来。

这种时候她还能走神搞笑,也是很服气了。

刘建波问她:“你觉得你进了队,吃得消吗?”

路知意灿烂一笑,底气十足:“吃得消。”

刘建波一顿,“哟,看这样子,很有信心啊!”

路知意点头,“我是高原长大的孩子,从小就做惯了农活,体能很好。后来去了中飞院,也一直没放□□能训练。大一下期的高原集训,我……”

她的目光止不住想向陈声那里挪,可到底是忍住了。

“我们队拿了第一名。”

她说了不少往事,举例证明自己的体能很好、应急能力出色,从高原集训到每年运动会的女子五千米,从高空应急措施训练到加拿大实训。

去年冬天,她和教员一起开小型客机时,半空中遇到冷空气,无意中钻入云层。

小型客机没有除冰除霜的功能,当时一只发动机就结冰冻住了。云层里有个洞,里面在下冰雹,当时只有两个选择,一个是继续穿越云层,一个是从洞里冒着冰雹出去。可是继续穿越云层,仅剩的发动机也面临熄火的风险。而冒着冰雹出去,机舱玻璃面临碎裂的可能性。

她和tim产生分歧,tim认为应该继续穿越云层,不可冒险。

而她却认为,继续穿越云层,发动机肯定会冻住,不如冒险一试。

刘建波都听入迷了。

“那后来呢?”

“后来?”路知意笑了,“后来,飞机平安着陆,我拿了优秀飞行员。”

答案不言而喻。

郝帅在一旁啪啪鼓掌,“帅啊师妹!”

陈声淡淡地说:“你又不是中飞院的,师妹这个称呼从哪里来的?”

郝帅微微一笑,“迟早要进基地,这声师妹,我就不吝啬了。”

陈声嘲讽地笑了两声,没说话。

刘建波对于眼前的新人也挺满意,按例又问了几个问题后,把剩下的时间交给两个支队长,“你俩也问问,有什么想了解的,一并说了。”

郝帅的问题就很简单了。

“师妹今年多大啊?”

“二十二了。”

一旁有人冷笑一声,“简历上没写?”

郝帅:“问问更亲切嘛。”

“这么年轻?处对象了没?”

“……没。”

一旁又是一声冷笑。

郝帅权当没听到,笑容满面,“那行,师兄的问题问完了,友情提示一下,基地里全是一群如狼似虎的单身狗,你要保护好自己,活得谨慎点。生活中遇到什么难题,随时找郝师兄,师兄帮你撑腰。”

郝师兄什么的……

听着莫名羞耻。

但师兄很亲切,都开始欢迎她的到来了,路知意露齿一笑,冲郝师兄友好地笑了笑。

终于轮到陈声了,他坐在那里稳如泰山,冷若冰霜,目光从简历上移开,落在路知意身上。

首先是对郝帅发言的总结——

“郝队长说的很对,基地里如狼似虎的不少,最大的一匹……”

冷冷地扫了眼郝帅本人。

郝帅:“……”

妈的,这厮又人身攻击了。

绝对是嫉妒他长得帅。

路知意:“……”

刘建波咳嗽一声,心道,新人面前,留点形象好吗,各位队长。

陈声的目光锐利冷淡,路知意与他对视时,那颗被刘建波和郝帅安抚下来的心又开始惴惴不安。

年轻男人看着她,“救援队别的要求没有,体能和应急能力,就你所说,问题不大。剩下只有...一个,听从指挥,诚实对上。”

诚实二字,他一字一顿,着重强调。

路知意心头一跳。

下一秒,陈声面无表情地问她:“路知意,你觉得你是个诚实的人吗?”

路知意失神了片刻。

大一结束后,他再也没有叫过她的名字。

就连他毕业那年,武成宇为他和凌书成组织送别会,她与他相处一晚,他也没有再叫过她。一次也没有。

事隔经年,他终于又叫出路知意三个字。

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总像有千钧重,叫她一颗心起起伏伏,难以平息。

可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刻薄又尖锐地问她:“路知意,你觉得你是个诚实的人吗?”

只此一句,她就知道,他还在恨她。

当年旧怨,他压根没放下。

她是个诚实的人吗?

路知意想说是,从小到大,她不爱撒谎,也很少撒谎。可面对他的这一刻,她说不出话来。她一生中说过的谎话屈指可数,最大的一个就是路成民坐牢的事,可就这一个谎言,她用了无数细节去弥补。

所有的细节,悉数落在陈声身上。

他曾对她笃信不疑,于是谎言破灭后,他成了最难以置信的那一个。

路知意的目光从他面上挪开,似乎不敢对上那双太过灼人的目光。

“陈师兄——”

“陈队。”他面无表情纠正她。

“……陈队。”路知意看着他面前的桌子,心里酸楚难当,只能轻声说:“我不敢说我这辈子没说过谎,但总的来说,我认为我是一个诚实的人。”

“你认为你是一个诚实的人。”陈声轻笑两声,重复一遍她说过的话,总像是带着点嘲讽。

刘建波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郝帅也看了过来。

陈声这个人,在基地地位超群,基本上大家不是喜欢他,就是敬畏他到不敢喜欢他。一群队员里,他不是资历老的那一个,但绝对是能力最出色的那一个。对上从不溜须拍马,对下严厉刻薄,可他那队的却偏偏就服他。

不过郝帅是不会承认的。

陈声嘛,顶多算是第三支队能力最出色的,他俩一个航海,一个飞行,没得比。

不过今天,刘建波也觉得他有些反常了,严厉是没问题,怎么这状况看着像是……有点针对?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路知意连礼貌地笑都做不到了。

刘建波咳嗽两声,替路知意解围:“陈队还有别的问题吗?”

陈声静静地坐在那,长腿从桌下伸出来,动作随意而张狂,目光还是那样直直地落在路知意面上,口中只说了两个字:“没了。”

他竟然就只问了一个问题。

诚实。

像是一个巨大的嘲讽。

他质疑她的诚信。

路知意面上火辣辣的,却并不是因为被他当众下了面子,分明是内心某个角落一阵天崩地裂。

没想到再见面时,他依然如此。

冷漠中带着厌恶。

她坐在那里,心中一阵酸楚。

大概是看她面色有异,刘建波用更温和的语气说:“行了,其实这简历我们政治处之前就讨论过了,上面的意思也是觉得你很优秀,留下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今天面试也是必须要走的章程,既然顺利结束了,那就欢迎你来到我们救援队了,路知意。”

他笑呵呵地打破陈声与她之间的僵局,“既然是小师妹,我就把人交给你了,陈队。希望你好好带她,争取让咱们第三支队早日如虎添翼。”

陈声短暂地沉默片刻,扯了扯嘴角,“我能不要吗...?”

“……”

刘建波嘴角一抽搐,“不能。她是学飞的,难道我能把她分给郝队?”

“那你把她分给陆地协作好了。”

“你开玩笑吧你,这么优秀的飞行员,跑去做陆地协作?”刘建波也是气得剜了陈声一眼,心道这人今天怎么了,吃□□了?人小姑娘挺好的,干什么老给人下马威……

郝帅拍拍胸脯,“来我这来我这,师兄敞开怀抱欢迎你。”

陈声冷笑一声,站起身来,问刘建波:“主任,面试结束了吧?”

“你把人收队,面试就结束。”

陈声二话不说站起来,把笔往桌上一扔,迈着长腿往外走,头也没回,都快走出门了,才不冷不热扔下一句:“回去办手续。下月一号,进队报道。”

刘建波总算松口气。

郝帅遗憾地啧啧两声。

只有路知意呆呆地坐在那里,忘了起身跟队长说再见,忘了感谢刘主任收下她,也忘了跟郝帅说声谢谢,谢谢他对她和和气气、热情欢迎。

好一会儿,她才如梦初醒地站起身来,做回一个被录用的应聘者该有的姿态。

踏出基地时,日光正浓。

她该打道回府,回蓉城办理各种手续,准备下月来滨城报道了。

就这样尘埃落定了?

她被郝帅一路相送,走出了基地大门,郝帅还在一个劲对她说:“路知意,对吧?你存个我的手机号吧,下个月来了,我带你好好参观一下,讲点注意事项。”

路知意半点没有被录用的喜悦,整个人都失魂落魄的,在手机上输入郝帅的手机号后,才回过神来,“……可我是第三支队的,让您来,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进了基地的门,都是基地的人。一家人不说两家话。”郝帅热情至极。

路知意再三感谢他,终于拎着那只轻飘飘的背包离开了。

穿街走巷才能打车。

沙滩边上没有出租车。

她走了几步,没忍住回头看,偌大的基地矗立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她扫过那片青草地,越过那些白色建筑,仿佛望向了更深处、更远方。

他在哪里呢?

而在她不知道的地方,有人站在走廊尽头的窗口,看着独自一人从沙滩上离去的人,很久很久也没有动。

日光下,她的身影逐渐变成小黑点,然后消失不见。

他慢慢地松了口气,又像是憋了口气,心情说不出的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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