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辰万里【六】

宋星辰就这么【被】死缠烂打上了。

她在咖啡馆兼职上班, 作息表都是和老板程姐商量好的,专挑没课的时候来。

可就这么毫无规律的工作时间,偏偏都被某人守株待兔, 抓了个正着了。

他也不上来骚扰, 就大摇大摆走进来,点杯咖啡老神在在坐在那。偶尔她忙完一轮, 抬头一看, 想知道这人到底走了没,他却仿佛早就等着她的宠幸一般,挑挑眉, 对上眼,唇角倏地扬起。

宋星辰面无表情收回目光,仿佛只是一不小心看到了脏东西。

不一会儿, 凌书城就会慢条斯理走过来:“找我啊?”

“不找。”

“哦。”

他也不走,端着杯子站在那, 气定神闲。

宋星辰抬头问他:“都说不找你了,还站这儿干什么?”

他就厚颜无耻地冲她笑:“既然不找我,又偷偷看我,想必是觉得我容颜清秀、赏心悦目, 我走近点儿, 你多看看。”

“……”

宋星辰:“你有多远滚多远。”

他来的时间也不会很长, 想来中飞院也不会是吃闲饭的地方。宋星辰多数能看到凌书城的时候, 是在下班前的半小时。

他每次都来, 每次都只待半小时。

到她下班了, 他就跟上来,话也不多,偶尔几句,哪怕她的回应永远是冷言冷语、冷冰冰的表情,他也无所谓,笑得一如既往的灿烂。

简直是个没心没肺的大傻子。

他爱跟着,那就跟着吧,横竖进了两所学校中间的步行街,就各自分道扬镳了。

只要他不跟着她进入技术院的范围,别让余庆给发现了。

说起来,这人还挺有意思。

这么跟了她四天,也就接她下班了四天,有时候是夜里,有时候是下午,中途还隔了两天她课满没来的日子。

宋星辰发现哪里不对,就私底下问老板:“程姐,那家伙每天都来等我吗?”

她指指不远处坐着,对上她的目光就笑吟吟的人。

程姐说:“没有啊,你没来那两天,他也没来。”

宋星辰一顿:“他怎么知道我那两天不来啊?”

程姐有点心虚,左顾右盼:“这我哪知道呢……”

宋星辰盯着她:“你跟她说了?”

“他这不是问我呢嘛……”

“他问你就说了???”

“别怨我别怨我……”程姐连连摆手,惭愧道,“你知道的,我一向抵御不了帅哥!”

宋星辰死鱼眼:“他?他哪里帅?”

程姐瞪大了眼:“他?他哪里不帅?”

对话终止在这一刻。

宋星辰返回柜台,迎接新的客人,只是这半个小时以来,瞄他的次数略微多了点。

好像,是有点帅?

那头的程姐见宋星辰走了,低下头来发微信:“照你说的夸你了。”

对方回复:“有没有狠狠地夸,死命地夸,夸得我妈都不认识我那种夸法?”

程姐:“……”

下一条:“我不是那么浮夸的人,但我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夸法,总体说来效用更大。”

凌书城:“成,没问题。”

程姐:“那上回说好的那套高脚椅和橱柜……”

凌书城:“我跟我爸说了,你随时去,哪家门店都成,就报你名字和电话,打五折。”

程姐:“哎哟我的祖宗喂你可真是我的财神爷了!”

凌书城:“我不是。”

抬头,看看柜台后忙忙碌碌的小粉毛,唇角一...扬,冲程姐勾了勾眼神,下巴朝宋星辰一努。

她才是。

程姐严肃地点点头,埋头打了三字:“涨工资!”

于是,宋星辰莫名其妙涨工资了。

回学校的路程有二十来分钟,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偶尔她骑车,共享单车扫一辆,起不了几步他也扫了一辆跟上来。后来天气不错的时候,晚风轻吹,她也就全当散步,而他依然雷打不动跟在一旁。

她打破沉默是金这一原则那日,多半要归功于他的制服。

那一天也许他是故意的,也许是训练结束直接就来找她,来不及换下,从凌书城抵达咖啡馆那一刻起,店内就无数人盯着他。

干净挺拔的大男生,帅气而利落的制服。

像是春日里懒懒晒太阳的大猫,又像是河边的树、三月的叶,清新好看。

也许就在那么一瞬间,也许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的无声陪伴,宋星辰忽然失神片刻。

她看着他,有那么片刻的恍惚,挪不开眼。

是好看惹的祸吧?

她冲他看了半天,到他走到跟前,含笑问她:“我走近点,你仔细瞧瞧?”的时候,她才恍然大悟,她失态了。

“也没有很好看。”她收回视线,试图以一如既往的冷漠掩饰自己内心的波动。

凌书城点头:“也就还成,是吧?”

“……”拒绝回答。

他倒也不生气,就这么笑着看着她,仿佛一切尽在掌控中,而慌乱的只有她的心跳。

走这么近,是很好看了。

没见一整个咖啡馆的人都盯着他?不管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目光总是不由自主跟着他,除了皮囊好,还有什么原因?

宋星辰有些懊恼。

懊恼之余,隐隐有一种欣慰,你看,这么好看的人,眼里却只有她……

停。

余庆二字及时出现在脑中,像是警钟一样敲醒了她。

一周后,年级上组织去春游。

年级主席特意来问她去不去,宋星辰第一句话就问:“只有我们学院吗?”

“是啊,就咱们自己学院。”

“经管学院的不去吧?”

主席说:“不去。”顿了顿,笑了,“你是想叫着庆哥一块儿去?”

宋星辰笑笑,也懒得解释。

横竖整个学院都以为她和余庆是一对,这事也没法解释,随他们去吧。

主席看了下名单,正准备下笔:“那你是不去了,是吧?”

谁知道宋星辰忽的开口:“去,为什么不去?”

主席一愣:“我以为没有庆哥,你——”

“我很少参加集体活动,这次一定去。”宋星辰难得地笑了,一派轻松自在的样子。

主席看得一愣,心里唏嘘,这么好看一妹子,怎么就栽在那混混头子手上了……可惜了。那家伙成天喊打喊杀,上回还打群架把另一所学校的人给打了,下手那个狠。

喜欢黑道大哥不是中学时候的少女天真了吗?

怎么到这个岁数,还迷恋混混呢?

她凑近了,小声说:“星辰啊,你有没有想过,其实你和余庆……”

“不合适?”宋星辰微微一笑。

主席点点头,抱着本子欲言又止:“他看着真不是个有前途的人。虽然咱们学校出来吧,也不能指望将来有多么光明的前途,但好歹日子是要过的,安分踏实是第一准则。可他……”

宋星辰张了张口,忽而闭上了,片刻后推了推主席:“下个班要来上课了,先走吧。”

主席以为自己这么说余庆,得罪了她,有些懊恼自己多事,一边往外走一边说...:“我没有恶意的,你别放在心上啊——”

哪知道走到教室门口,忽的撞上谁。

她一抬头,总算明白刚才宋星辰为何制止她说下去了。

教室门口,前来等宋星辰下课的余庆满脸戾气站在那,像是门神一般,一脸生人勿近的表情。

主席吓一大跳,赶紧往后退了两步,抱着本子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余庆眯着眼睛,“不是故意撞我,还是不是故意背后说我坏话?”

宋星辰走了上来,挡在主席身前,对余庆说:“行了,下课了,走吧。”

余庆却不依不饶,一把将她拉到边上,自己走到了主席面前,居高临下地冲人说:“行啊,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是吧?别人的事你掺和得挺起劲儿啊!怎么着,是皮痒痒,想让人给紧一紧了,是吧?”

他那流里流气的样子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主席都要哭了。

谁不知道这学校最不能招惹的就是余庆?

宋星辰又走了上来,扯着余庆的胳膊往外走:“行了你,少说两句,我还要不要脸?别在我班上搞事。”

余庆在她这还是肯服软的,一边被拖着往外走,一边指着主席破口大骂:“我告诉你,你把嘴给我放干净点。再有下次,你背后说我给我听见了,别看你是个女的,我照样有法子把你……”

后面不堪入耳的话,被宋星辰伸手给堵了。

面子是没有了的,早就没有了。

宋星辰习惯了。

她把人拉扯到教学楼外:“什么事?”

余庆流里流气站在那,笑了:“刚才你瞧见我了?怕那女的真说出什么惹我生气的话?”

宋星辰淡淡地说:“没瞧见。”

“那就是不想让人说我坏话了?”余庆高兴了,“我就知道你这铁石心肠总会被我打动——”

“少说废话,到底找我干什么?”宋星辰不耐烦地问。

余庆似笑非笑地说:“我听我一兄弟说,最近你每天下班都不是一个人回来的?”

宋星辰心里咯噔一下。

“你听谁说的?”

“听谁说的重要吗?重要的是,怎么又他妈有这不长眼的苍蝇黏上来了?”余庆气不打一处来,“怎么,你是粘鼠板吗?什么苍蝇烂耗子都往你这儿来,我话说的还不够清楚,是吧?你敢招惹人,我他妈来一个打一个,来两个打一双,你——”

“放心吧,没有的事。”宋星辰面无表情地说,“多少年了,你的本事我早领教过了,不会这么想不开的。”

她还有什么没妥协呢?

对她动心的人,没一个有好下场,高中那年她也仰慕过年级上很受欢迎的清秀少年,后来被余庆找了个借口打得头破血流,从此见了她就绕道走。

毕业志愿被他改了,她又能怎样?没有一技之长傍身就远走高飞?那都是瞎扯。所以她又妥协了。

进入大学,他要怎样她就依他,横竖毕业了就走,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这就是她能妥协的全部。

没有爱情,没有朋友,没有自由,她一无所有,甚至没有家。

唯一没有妥协的,是上床这件事。

去年春节之后,余天华上夜班去了,谢芸在外打麻将,深夜都没回来。余庆大半夜撬开她的房门,死活要跟她好,被她坚决反抗,两人险些扭打起来。

她大喊救命,可这院里谁不知道余庆是个亡命小子?

余家的事情管不得。

前年她和余庆因为闹志愿的事情打起来了,隔壁的老中医来了,想要劝一劝,结果被余庆反手拎起只不锈钢茶杯抄脑门儿上砸去,砸得个...头破血流,当场就昏过去了。

后来这家人的事就再也没人管了。

那天夜里,余庆撕扯她的衣服,她都衣不附体了,这么多年头一次生不如死躺在那,挣脱不得,披头散发地停了下来。

她说:“余庆,你要强/奸我吗?”

余庆一顿:“我会娶你的。”

“你问过我嫁不嫁了吗?”

“你还敢不嫁?”他死死攥着她的胳膊,仿佛她敢说一个不字,下一秒他就能掐上她的脖子。

顿了顿,宋星辰说:“好,我嫁。毕业后就嫁给你。”

余庆一愣,欣喜若狂:“你想明白了?”

“是,我想明白了。”宋星辰望着天花板,微微一笑,“我只有一个要求。”

“什么要求?”

“毕业之后,再做这事吧。”

“……”

“怎么,就这个要求都不同意?”她看着余庆,温柔地笑着。

余庆咬牙松开她,跳下了床:“成,这个我答应你。”

下一秒,弯腰凑到她跟前,“那你亲我一个。”

宋星辰躺着没动。

余庆干脆自己来,摁住她像个毛头小子一样,死死抵住她的唇,舌头拼命往里挤,仿佛要攻破她的城池,把刚才未能释放的年少轻狂换个方式弥补回来。

宋星辰定定地躺在那,仿佛死人一样,也不挣扎了。

恶心吗?

恶心。

这辈子还有比仇敌亲上来更恶心的事吗?

也有。比如和他上床。

这么一想,眼前这事也就更容易接受了。

在教学楼外,余庆也没说出个正经事来,横竖就是发现凌书城跟着她这事了,跑来警告她安分守己一点。

宋星辰点头,异常冷静:“你放心,没有下次。”

余庆满意了,把脸凑过来:“那你亲我一口。”

“学校里,别这样。”她挪开眼。

余庆不依不饶:“不亲?那我就不走了。每天下课来这儿等你。”

僵持半天,宋星辰眼皮跳了跳,凑上前去挨了挨他的面颊,强忍住屈辱滋味。

可余庆非说:“不是脸,是这儿呢!”

他把嘴唇凑过来。

宋星辰死死咬住牙,亲了上去。

回寝室后,她刷了五遍牙。

死命用毛巾揉搓着嘴唇,仿佛这样就能洗净屈辱的烙印。

可是不行。

她抬头望着镜中的自己,有那么一刻很想哭。

春游就在翌日。

宋星辰夜里给程姐请了个假,程姐转手就把信息复制粘贴给了凌书城。

凌书城说:“下个月家具城有活动,我给你几张代金券。”

程姐千恩万谢,打算扭头就去拜拜佛,感谢上天送她这么俩金铂铂——凌书城算一个,宋星辰算一个。

于是第二天,宋星辰坐上了学院租的大巴,她到得早,孤狼一匹,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大家都还没到,只有零零星星几个人。

她索性把卫衣帽子往眼睛上一遮,先闭目养神。

不一会儿,察觉到有人落座在身旁。

她一顿,心道这车上这么多位置,就算人齐了也还会有空的,这人为什么挑她旁边?要知道,因为余庆的关系,这学院里的人可都绕着她走。

那人非但坐了下来,还冲她打招呼:“hello!”

声音异常耳熟。

她一顿,掀开帽子一看,惊了。

“你怎么在这儿?”

邻座,凌书城同学也穿着件卫衣,深蓝色,头发用发胶定性,梳了个大背头,精...神抖擞、阳光又帅气。

他咧嘴一笑:“都是邻校,联络联络情感也很有必要。我应邀前来参加兄弟学校的春游,一看,咦,怎么这么巧,你也在这儿?”

“……………………”

她要信了他的鬼话才是大傻逼。

隔着大老远的距离,宋星辰愤怒地搜寻着主席的身影。

主席远远地冲她笑,指指凌书城,就说了三个字:“太帅了!”

帅到难以拒绝。

帅到还随手发家具城的代金券,满一千抵五百。

宋星辰:“……”

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难以抵抗凌书城的魅力?

可他来了,也好。她正好有话要跟他说,从今以后别跟着她了。

宋星辰侧头,对上他灿烂的笑脸,一时语塞,最后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回来的时候再说。

那一天的春游时光,是难忘而璀璨的。

凌书城似乎有种与生俱来的亲和力,和所有人都能迅速交上朋友。他来的仓促,什么也没带,却能够去每一组逛逛都被塞来很多食物,有时候是一串刚考好的羊肉串,有时候是热气腾腾的自热火锅,有时候是半只水煮土豆,有时候是人家带上山来的蛋糕面包。

托了他的福,宋星辰什么都有了。

她这组也是烧烤,有人切菜有人烧火,她呢,她负责把食物串在签子上。

她一边串,他一边四处搜罗些食物来,往她嘴里塞。起初她不接受这样亲昵的举动,可看他走到这一组,一一把东西塞进大家嘴里,大家都很不拘小节地吃了,她又忽然觉得自己是不是太矫情了。

凌书城自然把她的神情尽收眼底,塞了一圈回来,又把一块面包送到她嘴边:“喏,大家都吃了,也没见我有传染病会传染给他们,这下放心了?”

她微微一顿,张开嘴,咬住了那片面包,含含糊糊地说:“谁说你有传染病了?”

“既然没有传染病,那你躲我躲那么远做什么?”

“那是因为你有神经病。”她也难得地开起了玩笑。

凌书城也讶异了片刻,为她的笑,也为她的玩笑。片刻后,他弯起嘴角,轻声说:“也不是神经病,其实另有病灶。”

她果然被勾起了好奇心,问他:“那是什么?”

“是相思病。”凌书城夸张地捂住了心脏,心道反正是陈声的梗,不用白不用。只是他用起来更可爱,更帅气!

远在千里之外的陈声忽然打了个喷嚏。

那一天,众人一起生火做饭,一起踏遍春色,一起站在山顶眺望这座偌大的城市,一起唱歌,一起说笑。

青春难忘,尤其是对宋星辰而言。

因为属于她的青春,对同龄人来说有好多年,对她来说却只有这一日。

只有这一日才算是真正的青春。

只有这一日,她的笑是开怀的,她的眼里是璀璨的,萦绕鼻端的是自由的气息,满心满眼都是畅快欢乐的。

她在傍晚夕阳西下时,与一群人站在山顶,一旁是奄奄一息的火堆。

要回去了。

多不舍。

主席把手拢在嘴边,冲着山下大喊:“希望我能找到一个好工作!”

不少人学着她的样子,纷纷呼喊着自己的心愿,有的是身体健康,有的是学业进步,有的是找个好对象,有的是……总之杂七杂八,什么都有。

凌书城侧头问她:“你呢?不许个愿?”

宋星辰笑笑:“不灵的。”

“许都没许,怎么就知道不灵了?”

她还是微微笑着,没有说话,心里却响起了回答:因为同样的事情,她做了好多年了,同一个愿望,她许了千...百遍。

若是菩萨真的灵验,为何普渡众生,却唯独不渡她?

索性就不许愿了。

她是被老天爷遗弃的人,没有用的。

她这样一动不动望着凌书城,凌书城看着她飞扬的粉红色卷发,忽而一笑,说:“那我也就不许了。”

宋星辰问:“你没有什么想要实现的愿望吗?”

凌书城说:“我相信事在人为。”

“我命由我不由天?”

“是啊。”他的眉梢眼角都挂着吟吟笑意,“要不我怎么能和你站在这里?”

宋星辰心脏蓦然一动。

少年人站在山顶的夕阳里,一地昏黄,满眼余晖。唯独他是最耀眼的霞光,最不容忽视的风景。

若要真论起动心,也许就是那一刻了。

纯粹的一日,所有的一切都是自由的。她可以无拘无束地笑,可以像个普通人一样做自己爱做的事,包括在他伸出手来拉住她的那一刻,默许了。

她破天荒地没有抽出手来。

少年的手温热而温柔,还因紧张而有些汗湿,可她不觉得讨厌,只觉得那一刻连空气都是甜的。

他并不知道她的家世背景。

他不知道她那暗不见天的过去与不得而知的未来。

他不怕她,也不会绕道而行。

她想,是他的无知与她的放纵,才导致了那一夜一发不可收拾的战火连天。

从山上下来,从大巴下来,所有人挥着手说再见。

凌书城说:“我把你送回学校吧。正好,我还从来没进过你们技术院。”

他说这话时,面上还有些红,因为刚才在车上,他一直悄悄拉着她的手,大脑一片空白。

宋星辰却摇头,问他:“你累了吗?”

“不累。”他像只精神抖擞的大狗,眼里全是光彩,没有半分倦意。

估计就是这会儿让他去跑个五千米,也是一点问题都没有的,他还能边跑边嗷嗷叫唤。

宋星辰略一顿,下定了决心,说:“你会唱歌吗?”

“啊?”凌书城挑眉,“忘了告诉你,我还有一外号,中飞院张学友。”

宋星辰没忍住弯起嘴角,领着他往步行街去了,“走,唱歌喝酒去。”

那一夜是放纵的。

她叫来整整一件啤酒,倒满了,和他对饮。

“你喜欢我什么?”

“没有原因。”

“那你怎么知道你喜欢我?”

“因为看见你的时候,心会跳,嘴会笑。”

他真是会说话,三言两语就能叫她哈哈大笑。

宋星辰一杯一杯和他喝,说:“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没有。”

她一顿,“一点也没有?”

“想知道的,有关于你的,我想亲自去了解,你一口气全说了,那多没意思?”

彼时的凌书城兀自以为两人还有数不清的日子可以相互了解。

宋星辰苦涩一笑,心想,也许就只有今夜了。

要么今夜,要么毕业。

可他是多么前途无限的飞行学员?他穿着制服的耀眼模样,她也许一辈子都忘不了。有朝一日回想起今夜,回想起她把第一次交给了一个不可一世的少年,那也是很值得纪念了。

因为他们不会有未来的。

他们拥有的就只有今夜。

那一件啤酒下肚时,宋星辰拉着醉醺醺的人往中飞院走。

“凌书城,你去把制服换上。”

“换、换制服干嘛?”

“我想看啊。”她也醉了,傻乎乎笑着,“你穿制服很帅。”

... 凌书城一听,可不得了,雄赳赳气昂昂冲回宿舍,换上制服就往外走。

陈声拉住他胳膊:“上哪儿去?醉成这样,还能走?”

凌书城把胳膊一抽,笑嘻嘻伸出一只指头,指着陈声鼻子:“叫你看不起我,我今儿,我今儿就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了!”

陈声一顿,眉头一皱:“那小太妹?”

凌书城不乐意了:“叫、叫谁小太妹呢?你才是小太妹,你全家都是小太妹!”

陈声说:“你喝醉了,别出去了。这个样子会坏事。”

凌书城可不干,推门就往外跌跌撞撞地跑:“别拦着我,我找我星辰去!”

满天星辰,少年人满心欢喜。

他带着酒气,穿着制服出现在宋星辰面前。

橙粉色头发的人也笑开了,就在中飞院的操场上往他身上跳:“帅就一个字,我只说一次!”

天知道凌书城醉成这样,拿来力气抱着她原地转圈。

可那一日既然以自由开始,理所当然该以自由的名义结束。

他们去了步行街的酒店。

刷卡进门,踢掉鞋子,卡也懒得插上,往地上随手一扔,两人就抵在墙上亲吻起来。

酒气熏天,是陌生人的危险讯号,也是恋人之间的甜蜜毒/药。唇是火热的,身体也是,连同灵魂在内,恨不能统统一把火烧掉。

是爱/欲之火,是心灵之火。

他是毛头小子,急躁而按捺不住。

她就由着他胡来,甚至引着他胡来。他吻遍了眼前的人,仿佛拼命汲取着一朵绽放的鲜花,急不可耐。

那一夜,窗外是万家灯火,屋内是不灭欲望。

内心是兵荒马乱,也是前所未有的平和宁静。

她的青春,她的清纯,都交付给他了。

人生的前二十年,她从未拥有过什么值得纪念的一刻,而这一刻,一切都得到圆满。哪怕天明就要离去,哪怕天明就再也回不去。

那一刻是痛苦而欢愉的,她在黑夜里流着泪,笑出了声。

宋星辰紧紧抱拥着少年紧实又汗涔涔的身躯,被填满的不止身体,还有灵魂。

后来的事情,理所当然发生了。

天明时,凌书城从宿醉与放纵中醒来,发现宋星辰不见了。

当天夜里,他被余庆找人暴打了一顿,就在地下停车库,幸好路知意和陈声赶来救他。

他挨打这件事,宋星辰是最后一个得知的。

听说凌书城腿瘸了,她发疯似的冲进男生宿舍,要跟余庆拼命。两人就这样在走廊上扭打起来,她只是个女生,哪里是余庆的对手?三言两语就给推搡在地上坐着。

余庆抓着她的头发咆哮:“不让老子上你的床,自己却送上别人的门,是吧?”

她哈哈大笑,流着泪说:“我他妈被狗被猪压,都不愿意被你压。”

她挨了一记重重的耳光,天旋地转,耳朵边上嗡的一声,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那一日,她被众人围观着趴在男生宿舍的走廊上,心道,如果凌书城这辈子开不了飞机了,她就从这窗户口上跳下去

她用命来还。

哪怕她这烂命一条,根本还不起。

她顶着肿了的面颊,一声不吭离开男生宿舍,坐车去了医院。

那天夜里,凌书城睡在病床上,她就隔着一道门,隔着一扇玻璃窗,目不转睛看着他。

半夜里,陈声醒来了,侧头看见她站在门外,悄无声息爬了起来,推门来到走廊上。

两人对视片刻。

陈声问:“宋星辰?”

“我是。”

他顿了顿,问:“要我帮你叫醒...他吗?”

她摇摇头:“我就来看看他。”

陈声看着她面上的巴掌印,最后点点头,说:“要合合,该分分,不要拖着。他这人看起来吊儿郎当,其实最认真了。”

那一句认真,听得她满眼泪光。

她点头,重重地点头,说:“你放心,我不会再耽误他。”

后来,步行街相遇,她决绝地把那一夜称为一夜春风。

再后来,她就这样熬到毕业。

专科与本科,一个是三年制,一个是四年制。

她三年后就毕业了,如她所计划那般,毕业后就远走高飞,余家的什么都没带走,包括一件衣服一双袜子,她都没有拿。

她为自己买来了一张火车票,北上首都。

她学的是会计,虽然学校不够好,但三年来除了兼职,其余时间都在考证,该拿的一样没落下。

她找了间小公司,拿着并不算多的工资,租住在潮湿阴冷的地下室,日复一日努力工作。

但凡有空闲时间,她就买书背题,继续考下一个证。

期间,她也回了一趟荣成,去中飞院偷偷看过他的毕业典礼。多么辉煌的一刻,他穿着制度站在台上,仿佛最明亮的星辰。

他笑得那样灿烂,仿佛人生就没有值得悲伤的事情。

仿佛她与他不过一个插曲。

那一刻她笑了,心道她这名字起错了,该和他换换才对。

而他把她忘了这件事,是好事,不是坏事。他有那么辉煌的人生要过,蓝天白云、苍穹大海,一切都是他的。他理应把她忘了。

那一夜,只要她独自记得就好。

宋星辰怀揣着那一夜,那一天,那一个夕阳下拉她手的少年,就这样过了很多年。

她每一年都会寄钱给余天华,感谢他的养育之恩。

但她回不去,也不愿回到那个小院里。

余庆如今过得怎样,她一点都不想打听。过去还会诅咒他,希望他进监狱,希望他得到最坏的惩罚,希望他过得很差很差。

可是后来,她连他的名字都不愿再想起来。

进入外企做会计那一天,宋星辰穿着漂亮的白领行头,踏进亮堂堂的电梯时,忽然想起了余庆和那个暗不见天的小房子。

她抬头看着光亮的镜面墙壁时,发现自己在笑,那一刻她怔忡了。

她想了很久才想明白,也许这就叫释怀。

若她今日依然过着苦不堪言的日子,也许她会记恨余庆一辈子。

可她走了出来,从那段痛苦的时光里挣扎出来,找到了自己的人生,于是她释怀了。那些苦的痛的,都是催人上进的力量,没有余庆,也不会有今日的她。

那么再一回想,其实谢芸也不见得多么恶毒。

她从不曾少过自己吃穿,也不曾真的对自己动过手,她不过是更爱她的儿子,对自己稍显自私了些。

毕竟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宋星辰想明白了之后,轻松许多。虽然她依然厌恶余庆,但至少她不恨他了。

你瞧,她这不也没缺胳膊少腿吗?

那些年里,有人追她,有人仰望她。

北京这座城市,快节奏,冷漠又热情。冷漠的是高速发展的一切、有目标有追求的年轻人,热情的反倒是些平凡小老百姓,说着京片子,走进电梯也能与你寒虚问暖大半天。

有七八年了吧?

宋星辰攒了不少钱,却从未谈恋爱。

不是刻意不谈,是没遇到那个人。仿佛心在很早之前就死了,后来宛如一波死水,动弹不得。

后来有一天,她站在大厦楼下,仰头望去,一阵迷茫。

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林立在中关村,她坐在格子间里,眼前只有一小片蓝天。那蔚蓝苍穹仿佛被人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的米田,每个人就只能分得一小份,且这天还常有雾霾。

她想,她每天坐在这里干什么?

她竟然在这里坐了这么久!

那蓝天叫她想起一个人来。

凌书城。

这么久了,你看,她还能一口叫出他的名字。

她望着那片天,忽然想着,他的苍穹是否比这逼仄的蓝天要美丽多了、辽阔多了?

他现在在干什么?

坐在星辰漫天的南海上,分不清星星究竟在天上还是在海里。

螃蟹船摇啊摇,晃晃悠悠,随波起舞。

宋星辰躺在地上,双手搁在脑门儿后,讲着这些年的故事。

“就好像死了那么多年的心,忽然一下就活了,你知道吧?”她这样对凌书城描述。

凌书城一动不动坐在那,没说话。

“后来我就跑来滨城看了一眼,发现这儿的日子很悠闲,天也和我想象中一样蓝。我还去你们基地看了一眼,你猜我看见谁了?”

凌书城不用想,淡淡地说:“陈声。”

宋星辰一下子笑起来:“是啊,他好像都不记得我了。我问他凌书城是不是在里面,他还问我是谁。”

“你没了一头粉卷发,他会记得你才怪。在他眼里所有女人都长一个样,除了他的路知意。”

“那你呢?”

“我什么?”

“在你眼里,我也和其他女人长一个样?”

空气仿佛静止了。

过了好一阵,才听凌书城说:“没有其他女人。”

宋星辰一顿。

凌书城低头,对上她的视线:“除了你以外,从来没有过其他女人。”

不是刻意不谈。

七八年过去了,没谁会一直困在回忆里出不来。

可是没有心动的,没有遇见那样一个想要不顾一切追上去的人,也再没有陷入一场轰轰烈烈盲目而认真的恋爱里。

然后一眨眼,就到了这个年纪。

宋星辰笑了,支着甲板爬起来。

“那老板,你看我怎么样?���

“还行。”

“够你心跳扑通扑通乱跳吗?”

“好像还差点。”

“那——”她眼珠子移动,笑吟吟凑过来,用唇亲亲他的下巴,“这下呢?”

“还差一点点了。”仿佛是在替她加油鼓气。

宋星辰哈哈大笑,反而正襟危坐,双眸亮得可怕,也漂亮得惊人。

那些年那些事也许早已过去,可眼前的人却没有过去。

他也许会是个新的开始。

带着旧日里唯一的美好,在这大年夜里,给她一个新的春天。

不。这一次,她要给他一个春天。

她把手伸出来,停在半空,含笑说:“来,重新认识一下吧,我叫宋星辰,天上的那个星辰。”

凌书城定定地看她片刻,笑了,仰头看了看天。

他说:“好的,我记住了。星辰万里那个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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