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工作日,天气阴沉。

整个城市同冷空气搏斗了几次三番,终于还是败下阵来,丧家之犬似的即将滑入一个漫长的冬天。

街上人车稀疏,都是匆匆呼啸而过。

一辆红色越野车停在街角,车里走出一个年轻姑娘,她有约莫二十五六岁,漂亮——本人长得有六七分漂亮,妙手妆容一化,成了十分的漂亮。她身材高挑,上身穿着应季的新款披风斗篷,寒冬腊月中光腿穿短裙,手里拿着个新手袋,时髦得像刚从杂志封面上走下来的,跟满大街苟且在棉衣羽绒服与松垮秋裤里的路人完全是两个物种。

她锁好车,借着车里的暖气,悍不畏寒地迈开两条大长腿,走向街角的一家咖啡厅。

这咖啡厅布置得很用心,让人眼前一亮,被马路对面婚纱影楼的摄影师看上了,正在这里取景,拍照的新人冻得活似一对掉毛鹌鹑,在镜头下一起强颜欢笑,镜头一走,立刻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穿短裙的美女经过,没有看摄影器材,也没看新郎,将一干人等都当成了布景板,只单单盯了新娘一眼,见此新娘子长得腰长腿短脸盘大,她才放了心,愉悦地将下巴抬高了两分,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

她轻车熟路地推开咖啡厅的门,态度熟稔,也不见东张西望,大概是个熟客,但进了门却并不立刻往里走,微妙地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不慌不忙地伸出两根手指,借着反光的玻璃门将自己额前的头发微整了一番,保证每一根都歪斜得恰到好处,这才将双手一起搭在手袋上,置于身前,等着人来招呼。

她的两眼微垂,是个桃花眼长眼角的温婉相貌,但此时静立门口,却无端显出几分旁若无人的自矜来。

店长本来正在给咖啡拉花,被旁边的服务员提醒了一声,转过看见她,脸上立刻露出笑容:“晓媛来啦?”

店长说着,三步并两步地从柜台后面走出来,亲自迎到门口,亲热地拉住那美女的手腕,嘴上还没忘了把客人恭维一番:“你今天这身衣服真好看——但是冷不冷啊,咱们这么瘦又不抗冻……要不今天就坐有阳光的地方吧?暖和。”

这位美女名叫江晓媛,是店长冯瑞雪的中学同学兼好友,小时候俩人是同桌,长得都不错,学习都不行,臭味相投,玩得挺好。

俩人在高考考场上“同生死”,一起考了个完蛋的分数,结果却没有“共命运”,因为江晓媛比冯瑞雪多了一个有钱的爹。

江晓媛被她爸送到了国外,上了一所野鸡大学,学习“陶器艺术研究”专业。

冯瑞雪则因为家境不好,自作主张放弃了学费高昂的三本大学,进了当地一所专科学校。

四年中,两人过着截然不同的日子。

江晓媛每天跟一帮狐朋狗友们出去鬼混,成功地释放了她被应试教育禁锢的灵魂,将不学无术进行到了底——

毕业设计时,她打算做个艺术杯,手一哆嗦,材料放多了,就临场改成了欧式花瓶,不料花瓶的工程巨大,做了一半,她屁股都麻了,遂没了精雕细琢的耐心,江晓媛当机立断,一掌挥下,把花瓶压扁了,一个不规则不对称的趴地器皿就此诞生。

导师拿着她的大作端详了五分钟,愣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只好开口询问江晓媛这是何方妖孽。

江晓媛本想大言不惭地回答说这是个烟灰缸,谁知由于不抽烟,“烟灰缸”一词不是她的日常用语,她一时想不起来外语怎么说,只好临时改口:“一个碗。”

导师与她大眼瞪小眼了一会,感觉又被这帮傻逼富二代们开了一回眼界,秉承着“给钱的是大爷”的原则,他给了她一个富有反讽意味的高分评价:“打破规则,有尖锐棱角,颇具先锋艺术的反叛精神。”

该评价配合实物食用效果最佳,反正谁看谁知道。

就这样,江晓媛带着她的先锋艺术烟灰缸学成归国,中间还生出一番波折——由于她的先锋烟灰缸造型太过奇诡,险些被机场安检扣下。

而这时的冯瑞雪已经在社会上磕磕绊绊地打拼了几年,学了一手西点烘焙的好手艺,还考下了咖啡师,最重要的是,她还学会了一手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绝活。

同学会上再相见,虽然物是人非,但冯瑞雪凭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成功地套回了和江晓媛的交情,从她手里拿到了五十万的启动资金,开了这家咖啡厅。

这笔投资是江晓媛这辈子花过的最值的钱,冯瑞雪肯做事,手艺好,善于包装和钻营,很有管理天赋,朋友圈里流传的什么“本地最好吃的十家咖啡甜品店”之类软文里总能有她家的身影,两三年就做出了品牌,还开了一家分店。

江晓媛已经从她这里收到过一笔不小的分红了。

江晓媛以股东自居,渐渐地生出些责任感,闲暇时常来光顾,还总带朋友来,让人家什么贵点什么,总惦记着多给店里创收。

冯瑞雪把她带到了店里最阳光灿烂的一张桌上,亲自做了她平时喜欢的饮料和点心,端上来陪她坐着,江晓媛却不看她,目光落到了隔壁桌上。

隔壁桌上有个青年男子,黑风衣,黑围巾,整齐的头发也黑得没有一丝杂色,露出一小截脖颈,黑白分明,正专注地坐在那里低头研究他的平板电脑。

江晓媛一进来就看见了这个人,他长得实在是太“标准”了,眉目、五官、脸型无不恰到好处,像个电脑合成出来的假人,因为太标准,辨识度很低,让人记不住他的脸。

如果这人不是偶尔还动一动,他简直像个塑料模特。

冯瑞雪顺着她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挤眉弄眼地小声说:“帅吧?他来好几天了,每天坐到我们打烊,不爱搭理人,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哎,不说这个,你怎么这时候来了?上班又摸鱼?”

江晓媛其实是有工作的,她是个写字楼里的小白领,毫无技术含量的低端脑力劳动者,税后月工资三千五百块,是她月平均开销的二十分之一。

这份工作是她家里不想让她年纪轻轻就游手好闲,硬逼她去的,老板是她爸的朋友,自然知道她是个什么货色,万万不敢对她委以重任,只是养在办公室里,跟长得张牙舞爪的绿萝一起当吉祥物。

幸好,江晓媛在工作方面也没什么上进的野心,她上班就在办公室玩电脑,不高兴了就开车跑出去玩。

江晓媛收回望向帅哥背影的目光,吹了吹咖啡上的泡沫,格外漫不经心地说:“今天懒得去了。”

好像提起的不是她的工作,而是约的美容美发。

“小心烫啊,”冯瑞雪习以为常地递了一块餐巾纸给她,“其实我觉得你爸让你上班是对的,人总得干点什么吧?”

江晓媛听了这话,抬起头,似笑非笑地看着冯瑞雪。

冯瑞雪莫名其妙:“看我干嘛?怎么了?”

江晓媛用两根手指拎起餐巾纸,指甲红得触目惊心,她有些做作地擦了擦嘴角不存在的污迹,手指微微一顿,仿佛想好了对策似的,将她暗自揣着的恶意向冯瑞雪释放了出去。

“我又不缺钱。”江晓媛说,“不缺钱干什么工作?我就不相信什么热爱事业,人从骨子里就是好逸恶劳的,什么工作狂,那不都是穷的么?”

冯瑞雪漂亮,会说话,讨人喜欢,虽然学历不怎么样,但是做事的能力足以弥补,可谓是个十全九美的人,唯一一点遗憾,就是她家庭条件很一般——她爸卧病多年,妈小学没毕业,平时替人打零工补贴家用。

这也是冯瑞雪一直以来的心病,总觉得自己出身不好,即便将来发达了,也只能算是个不上档次的暴发户。

江晓媛跟她认识那么多年,对这些事当然心里有数。

此时,要是冯瑞雪再听不出来江晓媛是故意的,她就实在不配从事服务业了。

店长那可掬的笑容不可避免地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了?”

江晓媛皮笑肉不笑:“没有。”

冯瑞雪:“没有就好——你看你新买的包多好看,不便宜吧?你这种白富美要是也每天不高兴,就没天理啦。”

江晓媛的目光落在崭新的手袋上,眼睛里闪过不易察觉的厌恶,她伸手按住那包,往冯瑞雪面前一推:“看着好看就拿去吧,送给你了。”

刚才还在拿话挤兑她,转眼又随手送东西,冯瑞雪有些懵,但她很快反应过来,开玩笑地说:“真的啊?两百块钱以内我可就不跟你客气了,不过要是……”

“四万六。”江晓媛面无表情地说。

冯瑞雪:“什么?”

江晓媛:“上午逛街刚买的,小票和保修单还在里面没拿出来,你可以当新的用。”

冯瑞雪被烫了一样缩回了手:“你到底怎么了?”

江晓媛淡定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我说真的,你要是看上了,尽管拿去,反正也不是什么特别了不起的东西。”

冯瑞雪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搭在桌上的双手紧张地搅在一起。

有些时候,女人和女人之间,是有这种心照不宣的。

这时,江晓媛放在桌上的手机震动了起来,两人一起低头看去,都看清了来电显示。

冯瑞雪嘴唇微微掀动几下,没说出话来。

江晓媛按了拒接,她十指交叉,端庄地坐在漂亮的咖啡桌后,精雕细琢的桌布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像是打过柔光的画片。

“我现在不想搭理霍柏宇那个傻逼,”江晓媛说,“就想听你说,冯瑞雪,你和霍柏宇到底是怎么回事。”

店长脸上的血色一瞬间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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