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尔博士和艾略特巡官没有去搭火车。他们没搭火车是因为,他们到了芳雷宅园之后,那里的人告诉他们贝蒂·哈波陶已经醒来,可以见他们了。

他们经过果园爬上树林的途中聊得不多。而这两人的谈话在旁人听来恐怕也是神秘兮兮的。然而它跟一两个钟头后所发生的事件却有着致命的关联,菲尔博士所遇过最狡狯的凶手之一即将(或许是过早了些)落入陷阱。

树林里十分隐秘而且阴暗。树叶衬着星空形成厚重的图案;艾略特的手电筒光线照亮前方小径的光秃泥土,使得大片浓绿看来怪诞诡谲。树林里传出两个声音,属于巡官的急促高音以及菲尔博士带着喘息的低音。

“可是博士,我们能够证明吗?”

“我想可以。希望可以。要是我没看走眼,他应该会把我们需要的证据全部奉上。”

“要是你的说法发挥效用的话。”

“唔,没错。如果发挥效用的话。我只是胡扯瞎扯一场,但是应该会有用的。”

“你想会不会有危险,”艾略特回头往玛德琳屋子的方向一甩,“她那里?”

菲尔博士略作停顿才回答,两人脚下沙沙踩着野蕨丛。

“可恶,要是我知道就好了!尽管很难。想想凶手的特性。一个诡计多端的家伙,脑袋毁损了,就像那个机器人偶一样;隐藏在美好的外表之下,就像那人偶曾经拥有的。可是断然不像传说中的恶魔那样,非让这地方尸横遍野不可。这人绝对不是个恶魔,而是个温和的凶手,小子。当我想到这案子若是依照现代刑案法则发展的话,原本会遭到杀害的人数,鸡皮疙瘩都起来喽。

“我们知道太多案例里头的凶手在费心完成他的主要犯罪行为之后,又回头疯狂地铲除所有碍眼的人,就像从罐子里倒橄榄一样:第一个无比棘手,其他的就滚得满桌都是了,根本也没人去理会他们。这个凶手相当有人性呢,小子。别误会,我不是在赞扬凶手具有自制精神,能够忍着不去杀人。可是说真的,艾略特,想想这案子从一开始有多少人身陷危险之中!贝蒂·哈波陶原本可能被杀害的。我们所认识的一位女士也可能没命。还有一开始我就很替某个男士的安危担忧。可是他们都还安好无恙。是凶手的虚荣心?还是什么?”

两人沉默不语,出了树林走下山坡。芳雷宅园只见灯火数盏。他们从花园发生谋杀案地点的另一侧进入,然后绕到正门。态度低调的柯诺斯前来迎接他们。

“芳雷夫人已经回房休息了,两位,”他说。“不过金医生要我转告两位先生,方便的话他希望你们能上楼去找他。”

“贝蒂·哈波陶是不是——”艾略特停下脚步。

“是的,巡官先生。我想应该是。”

艾略特从牙缝挤出一声口哨,两人上楼,通过那条绿室和女孩病房所在、灯光昏暗的走道。两人进入房间以前,金医生要他们等一下。

“听我说,”金医生以一贯的仓促口吻说。“你们只能待5分钟,最多10分钟吧,不能再多。我得警告你们。你们会发现她非常平静,好像只是搭了趟巴士回来那样的侃侃而谈。但是别被唬了。我给她打了一剂吗啡,这只是它的一部分副作用罢了。你们还会发现她眼珠转得厉害,而且反应相当灵敏;贝蒂一向非常好奇,所以别拿太多问题和废话去刺激她。了解吗?就这样了。进去吧。”

他们进房间时遇见女管家亚普太太溜了出去。这房间很宽敞,旧式吊灯的所有灯泡全亮着。不是太引人注目的卧房,墙上挂着芳雷家族的巨幅老照片,梳妆台上陈列着一群动物瓷偶。不惹争议的黑色四方床铺。贝蒂躺在上头,虚弱地欢迎他们。

她拥有那种人称“爽朗”的脸庞,头发梳成整齐的圆髻。苍白的脸色和略显疲倦的眼神是她身上仅有的生病迹象。她光是见到他们就非常高兴似的,惟一令她不舒服的人或物似乎是金医生。她两手缓缓抚摸着床帐。

菲尔博士打量着她。他的庞大身躯让整个房间顿时温暖不少。

“哈啰!”他说。

“哈啰,博士!”贝蒂努力装出开朗模样。

“你知道我们是谁吗,亲爱的?还有我们来这里的用意?”

“噢,知道。你们想知道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可以吗?”

“我不介意,”她退让地说。

她的目光锁住床脚。金医生掏出表来放在梳妆台上。

“我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我到楼上去拿苹果,”贝蒂突然改变了心意似的,在床上不安扭动。“不,我没有!”她加了句。

“你没有?”

“我没有上楼去拿苹果。等我病好了我姊姊会来带我离开这里,我还会到海斯金去度假,所以我才告诉你们的。我没有上楼去拿苹果。我常常上去那里,偷看那边的柜子里藏着什么东西,就是那只锁着的柜子。”

她的语气毫无戒慎意味,她根本不在意。她只是娓娓道出事实,好像医生给她服的不是吗啡而只是胃药似的。

菲尔博士困惑极了。“你为什么会对那只锁着的柜子产生兴趣呢?”

“噢,每个人都知道的啊,博士。有个人一直在使用那柜子。”

“使用?”

“那人坐得高高的,拿着盏灯。屋顶有一扇小窗户,类似天窗那种。晚上,如果你离屋子稍微有点距离,屋内又有灯光的话,你就能看见屋顶上有亮光。每个人都知道这件事,虽说我们不该知道。就连丹小姐也晓得呢。有个晚上我到她那里去,替约翰爵士送一只包裹去给她,然后再穿过‘画屏’树林回来。丹小姐问我怕不怕天黑以后走过那座树林。我说不怕,也许我会看见屋顶上的亮光,这样就值得了。我只是在开玩笑,因为那个亮光一向都在南边,而‘画屏’树林那条小径是通向北边的。丹小姐大笑着搂住我的肩膀,问我是不是惟一见过那亮光的人。我说,噢,才不是呢,每个人都看过,我们都看过。此外,我们对那个很像留声机的机器感兴趣,那个假人——”

她的眼神微微起了变化。一阵静默。

“可是,谁在‘使用’那个房间呢?”

“这个,他们说主要是约翰爵士。有一天下午,阿聂丝看见他从阁楼下来,满脸汗水,手里拿着好像狗鞭的东西。我对她说,要是你待在阁楼那种小地方,门关得紧紧的,你不会流汗才怪。可是阿聂丝说他的样子不太像是那样。”

“总之,亲爱的,你是否能告诉我们昨天发生了什么事呢?嗯?”

金医生突兀地打断他们。“剩下两分钟,小子们。”

贝蒂一脸讶异。

“没关系啊,”她回话。“我上楼去拿苹果。可是这一次,我经过那个小房间的时候,我发现门上的挂锁没有锁上。锁打开了,就挂在铁环上。门是合拢着的,可是有东西塞在门和门框之间来防止它关上。”

“你怎么做?”

“我就走过去拿苹果了。然后我回来,看着那扇门,边吃苹果。然后我又到苹果室去,最后我回到那里,心想这次一定要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可是我又不太想看,就像以前一样。”

“为什么?”

“因为那里面有声音,至少我以为有声音。吱吱嘎嘎的声音,好像给旧时钟上发条那种声音,可是很小声。”

“你还记得那时候几点钟吗,贝蒂?”

“不记得了,博士。记不太清楚。是1点钟以后,大概是1点15分或更晚吧。”

“接着你做了什么?”

“我很快走过去,还没考虑清楚就打开了那扇门。塞住门缝的东西原来是一只手套。你知道的,博士,就堵在门边。”

“是男用或女用手套?”

“我想是男用的。上面有油,应该说闻起来像油。它掉在地板上。然后我走了进去。我看见那个老机器就在那里,有点侧面对着我的样子。我不想多看它一眼,你们也去过那里面,该了解为什么。可是我才刚刚踏进去,门就悄悄关上了,而且外面有人把门链拉上,我听见挂锁扣上的声音。就这样,我被锁在里面了。”

“时间到!”金医生喊了声,拿起梳妆台上的表。

贝蒂绞弄着床帐穗子。菲尔博士和巡官四目对望;博士那张红脸显得无比沉重严肃。

“可是——你还好吧,贝蒂?——那里面有谁?是谁在那个小房间里?”

“没人。除了那个老机器以外什么人都没有。”

“你确定?”

“是的。”

“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我不敢大叫要人家放我出去。我怕会被解雇。里头不是那么暗。我站在那里,什么事都没做,唔,大概有15分钟。其他人也都没做什么,我是说那个机器玩意儿。后来我逐渐后退,尽量离它远远的,因为它开始伸出两条手臂来抱我。”

倘若这时候有雪茄烟屑落入烟灰缸里,菲尔博士心想,那声音必定听得一清二楚。艾略特听见自己鼻孔里吐出的气息。他说:“它动了吗,贝蒂?那台机器动了?”

“是啊,巡官先生。它伸出手臂,突然向我滑过来,手臂动得不是很快,身体也没有动,而且边移动边发出一种声音。可是我真正在意的不是这个。我几乎没什么感觉,因为我毕竟已经陪它站在那里一刻钟之久了。我在意的是它的眼睛。它的眼睛不在正常的地方,而是在衣摆那里,就是那个老人偶膝盖的位置,而且还向上盯着我看。我看见那双眼睛转来转去的。可是我也没有非常在意。我想我应该会渐渐习惯的。然后我就不记得了,一定是昏倒了还是怎么样;幸好现在它在门外面,”贝蒂朝房门点了点头,表情、语气却没有丝毫改变。

“我想睡了,”她语调平淡地补充了一句。

金医生低声咒骂着。

“够了,”他说。“你们马上出去吧。放心,她不会有事的;你们走吧。”

“好吧,”艾略特望着贝蒂紧闭的双眼,“我想我们是该走了。”

他们愧疚地静静离开房间,金医生关门时演了出哑剧。“但愿,”他喃喃念着,“她那些平淡无奇的呓语对你们有帮助。”菲尔博士和巡官没吭声,直接走进那间黑暗的绿室。这房间布置成风格沉稳典雅的书房,几扇长方形窗户透进星光来。他们走过去,站在其中一扇窗子前。

“有定论了,博士?虽说距离正确解答还有些微差距。”

“没错,有定论了。”

“那么我们最好进城一趟,然后——”

“不,”菲尔博士停顿许久,“我想没这个必要。我认为我们应该打铁趁热,现在就做个实验。看那边!”

底下的花园尽管黑暗,它的轮廓依然清晰可辨。他们看见树篱迷宫里蜿蜒着白色的小径,水池周边的空地以及池里的点点荷花。不过他们注意的不是这些。昏暗中有个人拿个物品,从书房窗下溜过,然后绕向南边屋角。

菲尔博士大叹一声。他大步走向房间中央,打开吊灯开关,倏地转过身来,斗篷随着飞扬而起。

“就心理层面来看,”他带着嘲讽的漠然对艾略特说道,“今晚正是时候。就是现在了,小子。错失了这时机,我们或许就此失去所有优势。告诉你,把他们全部集合起来!我想花点时间解释一个人如何能够在四下无人的情况下在一片砂地中央遭到谋杀。接着我们只能祈求撒旦来接手掌理一切了。嗯?”

一阵轻咳中断他们的谈话,柯诺斯走了进来。

“打扰了,博士,”他对菲尔博士说。“墨瑞先生来了,他要求见两位。他说他找两位好久了。”

“哦,是吗?”菲尔博士冷笑着说。博士目光灼灼,将斗篷一甩。“他有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事?”

柯诺斯犹豫起来。“没有,博士。是——”柯诺斯再度犹豫。“他说有件事让他心烦,博士。他也想见见巴罗先生。还有,关于——”

“快说,老哥!到底有什么事?”

“是这样的,博士,我能不能问一下,丹小姐有没有收到机器人偶?”

站在窗口的艾略特巡官猛地转身。

“丹小姐有没有收到机器人偶?什么机器人偶?怎么回事?”

“就是那一个,你知道的,巡官先生,”柯诺斯回答,脸上的羞愧神情几近狐媚。“下午丹小姐打电话来,问晚上可不可以把机器人偶送到她家去。我们——呃——我们觉得这请求很奇怪,可是丹小姐说有位先生要去造访她,是这方面的专家,她希望能让他看一下这东西。”

“原来如此,”菲尔博士语气平板地说。“她希望让那人看看这东西。”

“是的,博士。园丁马克尼把它的轮子修好了,我叫人用拖车把它送了过去。马克尼和帕森说当时她屋里没人,所以他们把东西放在煤炭房里了。后来—

—巴罗先生来了,看到人偶不见了一副焦急模样,他也认得一位这方面的专家。”

“这女巫人偶倒是老来俏啊,”菲尔博士咻咻喘着说,听不出是喜是怒。“能够在众多仰慕者当中安享余年,真是不错。再强调一次,真是不错!多么完美的女人,无私策划着一切,善意警告别人,抚慰别人,指挥别人。冷冷的眼皮下珠宝似的躲藏着时而严酷、时而柔和的眼珠——哇!”他顿了顿。“那么,墨瑞先生也对这机器人偶有兴趣吗?”

“不,博士。据我所知他不感兴趣。”

“可惜。咱们就到书房去找他吧。他在那里一定感觉十分自在。我或者艾略特待会儿就下去。”等柯诺斯离开,他问艾略特:“你对这小小骚动有什么看法?”

艾略特揉着下巴。“不知道。不过这跟我们所见到的似乎不太对盘。无论如何,我现在就回到蒙布雷吉去一趟准没错。”

“我同意。深有同感。”

“柏顿正开着车赶来。等他来了,我最多3分钟就能到达那里。万一他没——”

他果真没来。到底今晚的计划在哪个环节出了差错,艾略特不清楚。宅园车库也没有车子可提供给他,因为十分凑巧地上了锁。于是艾略特只好取道树林小径步行前往蒙布雷吉。他离开前的最后一眼是瞧见菲尔博士走下大厅阶梯,拄着他的叉头手杖一步步下楼来,脸上带着某种极罕见的表情。

艾略特告诉自己不需要赶时间。只是当他登上山丘经过“画屏”树林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步履飞快。对于周遭的人他并没有多大好感,但他知道他们只是些受害者——当然如今已不再轻言上当了——受着一连串精巧骗术的愚弄,事实上这骗局并不比阁楼上那只雅努斯双面门神的面具来得可怕。这些骗术轻则令人不悦,重则构成谋杀,但终究只是骗术罢了。

他一边加快脚步,一边用手电筒左右扫射。某种根植在他血液和族性里头的东西正在他内心翻搅着。从少年时代开始他就一直在寻找一个适切的词汇来描写眼前他所见到的这类行为。这个词汇就是“邪门歪道”。

他没料想到会发生任何状况。他认为他们不会需要他在场。

直到他快要走出树林时,他听见一记枪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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