妹妹没回来,公司也没发来上班通知。于是第二天我又拨通妹妹的电话,这一次虽然接通了,但妹妹的声音听起来很不高兴。

“你住在哪里?好像没在妈妈家。”

听到我这么问,她突然说:“我不回那个家也没关系吧?”

“为什么?你现在在哪儿?”我问道。

“男朋友家。”妹妹回答道,“那个家让我怕。方方面面。”

“是吗?那么随便你好了。”我说道。

第三天辻井打电话通知我,公司内已除染完毕,可以上班了。我依旧觉得疲惫不堪,没精神上班,但还是去了。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进了大门,走在林间小路上的时候,突然觉得身体更加不舒服了。我担心还能看到什么异象,所以没敢往树林里看。

走进大厅,推开办公室的门,看到伊佐木课长已经来了。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岩井死了。”

我受了很大的打击。倒不是因为我跟他熟,只是想起了工作中他与我攀谈时的笑容。

“待会儿我要去霞关开个对策会。”

伊佐木说完就匆匆忙忙地走了。

又起风了,窗外的树木发出沙沙的骚动声。每次听到这样的动静,我的精神状态都会失常。

因此,我克制住没有看向那些发出声响、想要吸引我视线的树木。

我再也不想看到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了。

又过了三天,我接到前川医生的电话。他希望我再去一趟医院,需要采集血液。之后他又强调说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医生说我最好在五点前赶到医院,于是我向课长传达了医生的意思。既然课长说这也算工作的一部分的话,那我利用工作时间前往千叶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课长同意了。他还出钱,让我代表公司买盒点心带去,算作对大山先生一家的慰问。而我一想到能离开公司外面的树林就松了一口气。

直到来到放医研的前台,我才察觉到一件奇怪的事。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车,还换乘过,却没有任何这期间的记忆。我是不是睡着了?没有啊,我没睡过觉。那是在看书吗?我看向双手,手上提着点心盒。啊,我买了点心来啊,可我却根本不记得是在哪里买的了。

我在病房里见到了前川。他诧异地看着我,问我有没有好好休息。但我反倒觉得他看上去很憔悴。

我躺在床上抽血。当我问到岩井先生是不是真的死了的时候,医生默默地点了点头,而后说那是因为岩井先生没有得到造血干细胞的缘故。

我又问了大山先生的情况,不知道他能不能顺利得救。我这样三番五次地供血给他,希望这些血能够派上用场,他能够顺利得救。

医生的表情稍稍有些凝重。

“只能达到短时间内植活。”医生说道,而后立刻补充道,“这是首例因辐射事故进行手术,并顺利植活的病例,所以大家都喜出望外地等待。没想到,免疫细胞开始渐渐变质死亡。”

“怎么会这样?”我不解地问道。

“这恐怕……不,是肯定,肯定是因为大山先生体内的器官也遭到辐射的缘故。短时间遭受强烈辐射使得大山先生体内原有的钠、磷、钾等物质均发生了变化,这些物质自身也有辐射性了。”

听了医生的话,我变得绝望起来。

“体内的物质自身有辐射性……”我喃喃地重复这句话。

“没错。”

“那我的这些血就等于要白白浪费了吗?”

医生急忙摇了摇头。

“没有、没有,怎么会浪费呢。由你的造血干细胞生成的免疫细胞,曾经一度在患者体内努力做好卫兵的角色,只是这些卫兵在体内渐渐死掉了,没办法啊。”前川说道。

“上次说过皮肤不能再生,对吧?”我问道。

“是啊。”医生发愁地点了点头。

“那会怎么样?”

“再也没有皮肤了。完全无法再生,肌肉、脂肪什么的都裸露在外面。”

“啊?那您所说的治疗是什么样的?”

“他全身都黏糊糊的,看护必须用纱布把他的全身缠起来。光是这项工作就要耗费掉将近整个上午。”

“那人造皮肤呢?”

医生摇摇头说:“费了好大的劲儿,却还是无法植活。”

“大山先生他是不是喊过什么想回家啦,还有不想做小白鼠什么的……”

接着我说出上次来医院的时候,在走廊中听到的那段喊叫及争论。

“现在已经不喊了。”前川推诿般的说道,“给他做了开喉手术,插人人工呼吸机。他已经不能发声了。”

我叹了口气。大山他已经不能说话了吗?设身处地地想想,我不由得心情极为沉重。

“那他再也不能说话了吗?”

医生又摇了摇头,然后说道:“不能了。”

我指着放在身旁桌子上的点心盒,说道:“请将这个送给大山家的——”

医生打断我,说道:“现在大山太太就在候诊室里,你亲手交给她怎么样?”

“候诊室……”

“楼下走廊尽头是集中治疗室,集中治疗室旁边的小房间就是候诊室。大山太太每天都在那里折纸鹤。”

“折纸鹤……那我能和她聊聊吗?”

“和谁?大山太太吗?”

“嗯。”

“没问题,大山太太是个很坚强的人。”医生说道,“而且温和有礼貌。”

“大山先生意识还清醒吗?”我问道。

“这个嘛,不好说,毕竟每天都要给他打镇定剂。不过总有清醒的时候,问他话他也能点头或摇头回应。”

“还发烧吗?”

“发烧。但最严重的是大肠内层的黏膜无法再生,黏膜剥离后会出血,并无法进行细胞分裂。小肠也是如此,小肠绒毛已全部丧失,大山先生住院后一直腹泻不止,而且是一天排泄三升以上,很严重的腹泻。这致使体内水分迅速丧失。然后就是便血,很严重的便血。这也是由肠黏膜所决定的,我已无计可施,没有任何医学手段可用了。身体构造已经被破坏,无论如何黏膜都无法再生了。”

“您已经能预料到以后的事了……吗?”

“这倒不是,只是根据之前的记录作推测。”

“记录?有关什么的记录?”

“迄今为止,遭遇严重辐射的人最多存活九天。而今天是大山先生被曝后的第十天,已经刷新了记录。连国外都没有过,可谓前无古人啊。现在我们就像在没有航海图的情况下航行一般,只能摸索着治疗,仅凭自身的医学能力探寻治疗方法,一天天和病魔抗争下去。”

我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起身时医生和看护都不见了,于是我拿着点心盒下了楼。在这家医院总是见不到医护人员的身影,哪怕在就诊高峰时间来医院也是如此,看起来有些人手不足啊。

我来到静悄悄、阴森森的二楼走廊,仔细找寻着候诊室。最终在左首边看到了写着“候诊室”的牌子。

我发现候诊室的门没关,于是凑近往里看,看到一个身材矮小的妇人背影。身边是一大堆折好的纸鹤,被丝线穿起,一头挂在墙上。

我放轻脚步走进候诊室。

“您好……”我边说边将点心盒子放在桌子边。

妇人连头也没回,手上折着纸鹤,问道:“您是住吉化研的吗?”

我回答道:“是的。”

直觉告诉我她想说点儿什么,于是我站在原地,静静等候。但她什么也没说。

我对她行了一礼,说道:“这次您辛苦了,我不知该怎么安慰才好。一想起您的心情,就会深感愧疚——”

“带着你的‘愧疚’出去!”

她严厉地打断了我的话。

“啊?”

“没听到吗?我没心情接受您的‘好意’,请您带上您的‘愧疚’回去吧!”

大山太太语气强硬,同时看向我。圆圆的脸庞已涨得通红,嘴唇在不住地抖动。

我错愕地站在原地,而后慢慢低下头行了一礼,打算回去。

“这个请你拿走!”

大山太太说完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弯腰提起点心盒,猛地扔到我脚旁。

“你们到底还想怎样!”她高声吼道,“你们!是你们将我们一家推入地狱深渊的。”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你们自己倒是毫发无伤、悠哉游哉,可让我以后怎么活啊!”

大山太太的呼吸变得急促。

医生说大山太太是个温和的人,那是作为病患及家属所感谢的角色才感受到的一面,他并不清楚病患家属在面对医生和我们这些人时态度的不同。对于大山太太来说,住吉是加害者。

“我已经向我丈夫的同事打听过了,什么是临界,我丈夫的工作有多危险,这些我都知道了。而这些事你们竟然瞒着操作员!仅仅为了公司节约经费,就将像我丈夫那样的外聘操作员视同蝼蚁!你们这也算人吗?!”

她站在原地,眼泪簌簌地掉落下来。

“虽然对你们来说,操作员就像蝼蚁般微不足道,可他还有老婆孩子,你能体会到我丈夫和我现在是怎样的心情吗?你能体会到我丈夫现在生不如死的感受吗?”

我无言以对,怅然而立,心中有万语千言却说不出口。这并不是我授意去做的,我不是住吉的经营者。我也觉得危险,如果可能的话,我也想阻止这种危险的做法。但像我这种刚进公司不久的新员工又能做些什么呢?

“你一定想这么说吧。‘至今为止那些作业员不都没事吗?是你丈夫自己做了蠢事’,对吧?”

我摇了摇头。

“我没那么想过。”我轻轻地说道。

“我丈夫的同事对我说过一件事。他说那个公司——住吉——十分冷血,他们一定会这么说,一定会将责任推卸到当事人身上。但是,你们应该清楚地知道这么危险的作业不可以人工操作!可我老公什么都不知道,被你们这伙人蒙在鼓里,根本没想过竟然这么危险,才觉得自己可以做这份工。为什么让我丈夫这样工资低又毫无经验的外聘人员做这么危险的事?!”

大颗泪滴自大山太太的脸颊上滑下。

“你跟我过来!请你好好看看!请你亲眼看清楚!”

大山太太走到我身旁,抓住我的手腕,之后迅速转过身,粗暴地拉着我走向房间最里面。

那里有个凹进去的小房间,大约两米处有道门,门上嵌着一个小小的玻璃窗。大山太太把我拉到窗旁,说道:“看!看那里!瞪大眼睛给我好好看!那里是无菌室,连我都不能进去,折好的纸鹤也不能送进去!但你有义务亲眼见证一下!”

我贴着玻璃窗看进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无菌室里摆放着一张奇怪的床,床头略微上升,不时颤动一下,看起来就像电动机床。这样的床有什么特殊功能吧。

从天花板悬垂而下的塑料薄膜将床围住,只在面向我们所在的门这里留出一道缝隙,通过那道缝隙,可以看到那个奇特的床上立着一块人形的蓝色木板,相当于一扇小小的屏风。屏风围着一个形似人类的东西,一眼看去,那东西很像机器人,反正无论如何不像人类。他的脸、躯干、手脚,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被纱布及绷带裹着,而紧裹着躯体的绷带等物都不是白色的,而是呈现出棕色。

只有手脚及腹部上有几块小地方没有裹绷带,可以看到身体表面——没有皮肤,体表裸露出红黑色的肌肉、黄色的皮下脂肪及体液。犹如以指作笔,将红白黄黑等颜料在人体皮肤上乱涂了一气似的。

那些黑色的东西似乎是腐烂剥落的皮肤,看上去就像大扫除时怎么都除不干净的蛛巢污垢一般。

“白色的是种叫曲霉的霉菌,似乎是以渗出的体液为养分长出来的。”大山太太说道。

但是,让我倒吸一口凉气的并不是霉菌,而是大山先生断了的左臂及右腿。被截肢了吗?

“手脚那里……”

“长了坏疽。要是不截肢的话,坏疽会蔓延全身。”

我叹了口气。

“他都变成这个样子了!还有什么必要活着啊!”

听到大山太太这么说,我不禁看了她一眼。她正死死地盯住我的双眼,眼神中放射出无穷恨意。

我的视线被患者的脸部吸引,再次看了过去。我看到他的喉咙处插着一根管子,连着人工呼吸机。

顺着管子向上看去,脸部——看起来肿胀得有正常人的两倍大——_亦被纱布和绷带全部裹住,因此看不到眼鼻,只看得到一张嘴,嘴唇呈现出各种斑驳颜色。

嘴巴一张一合,每次张

开时都可以看到赤红的口腔内部。口腔中也流着血,将牙齿染得黑红。连接着消化管的咽喉上部的阴影那里——

我想起一件事,不禁发出讶异的声音。毛骨悚然的记忆顿时使我眼前一黑,腿软得几欲跌倒在地。

那就是我拖着大山先生走出实验楼时看到的,在树林中出现的血盆大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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