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就是大将,梁总编依然保持着天真的表情。

“不错,不错,真是不错!”他煞有介事地啧啧称赞,“了不起呀,一个人——”

这含蓄未完的话语果然再次打开了对方的话匣子。

“可不是吗!”钱老太太款款接过话说,这显然是她爱谈的话题,因此不等梁总编再问,自己就娴熟地滔滔不绝起自丈夫死后她独自带着孩子坚强度日的历程,一听就知道她说过很多遍了。

“……他过去那年,我觉着天都塌了,真想一头撞死随他去了,我不怕死呀,我们那庄出过不少烈女,我不识多少字,可圣人的大道理我懂,真的,我——”

“是呀,是呀,老嫂子这么多年一个人带孩子什么都说明了。”梁总编恰倒好处扮演着相声中捧哏的角色,同时还不忘用眼睛暗示木兰打开采访机。

“……可是死容易,活着难哪,我不能丢下文文一个人呀,为了孩子,再难我也得活,还要好好活,要不然百年之后我没脸见她爸,我对文文说,妈妈所有的苦都是为你吃的,你必须争气,考上大学,给周家争脸。文文第一年没发挥好,没考上,不想考了,邻居都说干脆上班吧,我说:不!你必须考,给你妈争口气,妈就是苦死也把你供出来。是不是,文文?”

“是的,妈。”周淑文木然地回答。

“第二年,还是差了几分,她有些灰心了,我告诉她,只有考上大学,你才能找到好工作,一定再考,从暑假我就让她复习,一天也不能放松,那时我们还住着一间半平房,也没钱买电扇,晚上有蚊子,我就天天扇着扇子给她赶,她多晚睡,我多晚睡,是不是文文?”

“是的,妈。”

“清早天不亮我就把她叫起来背英语,一天也没耽误过,早上炖鸡蛋,晚上煎鸡蛋,变着花样做饭给她增加营养,我不吃也要保证孩子吃好,一年下来,我瘦了十几斤,邻居笑我是考孩子还是考你,我说,都考,是不是,文文?”

“是的,妈。”

“考了三年,文文到底考上了。报志愿的时候,我对文文说,你呀,就报师范院校,补助高。文文很听话,就报师范院校,我说你就在这儿上吧,文文就把外地的志愿改回来了,我心里特别高兴,孩子懂事,不枉我为她吃得千辛万苦啊,是吧,文文。”

“是的,妈。”

“文文一上大学,我就对她说,文文,你不要以为上了大学就可以松口气了,还得接着努力,要入党,表现要好,要不然,毕业你可留不了校。开始她还想玩,我对她说,人家疯,你不能疯,咱是有家教的人,女孩子,名声最重要,学校里乱七八糟的活动我从不叫文文参加,是不是,文文。”

“是的,妈。”

“年轻人呀总是不知轻重,都想着苦了这么多年总算考上大学了,要好好玩一玩,不知道人一辈子不闭眼是苦不完呀,我早也说晚也劝,总算把文文的心收回来了,开始她同寝室的女孩儿还笑文文,挑唆她和我斗争,我说,我不怕你现在恨我,早晚你会知道你妈是为你好,结末了分配时哪个不后悔,都对她说,看着你妈好像没文化,其实是真有远见……”周老太太骄傲地扬起头,满脸自得之色地转向女儿,“文文,她们最后是不是这么说的?”

“是的,妈。”

“老嫂子,你是真了不起,操心操到家了。”梁总编这次似乎真是有些肃然起敬了(但木兰已不敢确定了),“操了这么多年心,不易呀。”

“咳,操心哪儿操得完?”说到这里,她温柔地看了一眼木然的女儿,似乎浑然不觉她的麻木和迟钝,硬邦邦的面部线条柔和了,很慈爱地说:“不过自己的孩子,累死也心甘。”

“那是,那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哪!”梁总编又一次感喟起来。他偷瞥一眼垂着眼皮没精打采的周淑文,主动赞美说:“不过听你一说,我倒觉得淑文是个很听话的孩子,比很多孩子强多了。我那老三,能把我气死,有时候想当初还不如不要!”

看来总编大人暗暗希望她能像她母亲那样打开话匣子,木兰想。但周淑文依然垂着眼皮坐着,唯一的面目变化是把嘴闭得更紧了。

“是呀,文文还是比较听话的孩子。”周老太太首肯了这一点,但随后又如同教育家那样讲述起成功背后的缘故:“但孩子听不听话主要在大人怎么教育。哪儿有先天就听话的孩子?别看我就文文一个孩子,可从来不溺爱她,小时候她也淘着呢,瞅着是女孩子,一样上房上树,野着呢……”

木兰惊讶地看一眼像长在椅子上一样安坐的周淑文,想象不出她怎么还会有上房上树的活泼劲儿。

“所以呀,大人得帮着收心,只要做错什么事,一定要打,狠打,让她从小就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要不然长大学坏了怎么办?我就告诉她,你不听话我就打你,我是你娘,打死你也不犯法。”

看着她气势非凡的宣告,木兰有些不舒服地动了一下。

“有一次她偷着游泳,回来还撒谎,我最恨小孩儿撒谎,当时气得呀,拽过来就打,打折一根尺子,别人就拦,我说你们以为我不心痛?我比谁都心痛,我可就这一个孩子呀,打在她身上痛在我心里,比打我还痛!每次打完她,我都哭半夜,过后我对她说,文文呀,不是妈狠心,你想想,你爸爸不在家,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妈可怎么活呀,后来我哭她也哭……”此刻,周老太太眼圈儿又红了。

“不过从那以后,文文再也没有敢偷跑出去过,也越来越听话了。孩子就是这样,又要教育又要打,后来文文当上了老师,我对她说,你说你妈的教育方法有没有道理?她也说有道理,是不是,文文?”

“是的,妈。”

“棍棒底下出孝子,越溺爱越不体谅父母的难处。”梁总编说,“现在有很多孩子根本不能体谅到父母的难处,为所欲为,可问题归根结底还出在父母身上,太溺爱了,其实,适当的惩罚还是必要的。”

“可不是——”周老太太刚想再长篇大论地说下去,突然外面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老太太有些纳罕地嘟囔一句:“文文,去开门。”

片刻之后,郭小峰和小秦跟在一脸漠然的周淑文后面走了进来,屋里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刚才还兴致勃勃讲自己人生历程的老太太顿时没了精神。见多识广的梁总编一下子判断出他们是警察,虽然他们穿着便衣。

木兰无庸质疑他们的身份,因为——她认识。

不过他们对她漠然的态度,尤其是郭小峰,使她没敢打招呼,只是随着总编大人识趣地告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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