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胡思乱想了半个小时之后,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年妇女出现在木兰面前。

“是林记者吧?”她看着台号彬彬有礼地问。

“噢——”木兰连忙站了起来,“您是刘老师!”

“啊,不客气,我是。”老太太虚按了下木兰的肩膀,就十分矜持地在对面坐下了。

一直不见的服务员此刻幽灵般的显现了,递上了酒水单。

趁着对面翻阅的工夫,木兰细细打量着对面这个胖胖的很是富态的女人,她——显然和钱老太太的风貌截然不同,浑身上下充满了不服老的修饰,一头精心烫出的乌黑卷发打了不少美发品,努力遮掩长期漂染导致的干燥。面颊上绝对擦了不少的粉,或许也不算多,因为苍老皮肤对脂粉的拒绝,使很少的装饰品就能显出大量身外之物的感觉;薄薄的嘴唇上擦涂了适合舞台的口红,生活中看,仿佛——木兰感到不好形容,但那副金丝边眼镜却绝对恰当地掩住了眉梢眼角深深的皱纹。

这样的人会和钱老太太是好友?木兰忍不住怀疑起来,钱老太太是那样一副保守干板的样子!

怀疑很快就证实了。

“我听说你是记者,要好好写写钱丽鹃?”刚点完咖啡,刘树芬就有些迫不及待地问。

“哦,哦。”木兰含混地应着,直觉告诉她,对面老太太似乎不像来讴歌的。出于一种下意识地判断,她有些狡猾地补充说:“是的,写她,如果可能,也准备——写一写——哦——其他人的心路轨迹——”

“是吗?”对面这个时尚老太太的眼睛果然兴奋地亮了,“我明白,我明白,其实我们老年人有更多的故事要写,你可以对比着来,我这人很开明,愿意给你说说,不过你要发表可要把真名隐去……”

“当然——目前主要是写钱丽鹃。”木兰连忙声明,她已经有些后悔了,怕话题又岔远了。

“她没什么可说的。”刘树芬不像刚才那几个老太太含蓄,直接轻蔑的一挥手说道,“她的人生就是一片空白……”

空白?木兰有些摸不着头脑,如此操劳多事的一生还能说是空白?但不等她插嘴问,刘树芬已经自顾说下去了,可惜话题依然纠缠在自己身上,在长达两个小时的讲述中有一个小时五十分钟是在讲她从少女时代到第二次结婚被数个男性追慕的过程,脸上时不时露出娇羞和潮红。但木兰听着听着却怀疑是不是时代变化太大,人们判断事物的标准变了?因为有许多她讲述的数个旁人深情爱慕自己例子,在木兰看来仅仅是男人们的一两句打趣罢了。

“你的生活真丰富多彩。”在她浑然不觉地第二次从头说起,津津有味地再次讲到少妇时代的时候,木兰趁对方低头喝咖啡之机,找了个话空赶紧插进去,她已经明白所谓‘空白’的含义了,“我想问问你,你承受过什么压力吗?听得出来你年轻时很有魅力,可魅力有时候也带来不幸,比如潘金莲。当然,现在时代不同了,你不可能受到那样的桎梏,但在你年轻的时候可能还有封建的幽灵,根植在人的意识里——”

木兰看到老太太微笑的脸变得幽怨起来,为了避免她泛泛地控诉社会(主要觉得时间实在熬不起),她又紧着补充说:“比如有没有你的同龄人以节烈自居?这是很有价值的对比,涉及价值观念和道德观的变迁,你认为呢?”

刘树芬及时地领悟了木兰的潜台词,幽怨的眼神儿顿时变成了仇恨和愤怒,但最后却以极端轻蔑和不屑的口吻开了口:“哼!你是说钱丽鹃,她算什么?一个可怜的悲剧人物!”

“怎么讲呢?”

“怎么说呢,一个女人,先天长的特别丑,没有什么男人爱她,连她的丈夫都是被迫娶她,和她上床都不能开灯,因为看见她人就阳痿……”刘树芬失态地恣意侮辱着,脑海里闪现出当年住在那个大杂院里整天被那几个婆娘孤立、嘲弄,不得不忍气吞声的时光,真是想起来就满腔仇恨。她快意地说着,忘却了自己已是年高德重的岁数了,也忽视了陌生的木兰靠着坚固的上牙齿才保持住下嘴唇没有掉下去。

因此当她说完休息的当儿,听到她这样惊讶地看着木兰关切的问就不奇怪了。

“啊,你的嘴怎么了?怎么有几个牙印儿?”

“没,没什么。”木兰连忙松开不知不觉咬紧下唇的牙,掩饰地说道,“真是过分,也许用同情这个词不恰当,但我实在太——哦——你了。”

刘树芬一波三折地叹了口幽怨之极的气。

“唉——”

木兰低下头默默总结着刚才长达三十分钟刻薄痛斥的核心,这倒不难,因为中心特别明确,尽管语句里夹杂了大量的无意义讥讽,但还是能轻松总结出两点:首先,就是钱丽鹃头脑很封建,她自认为自己够格为节妇并为此自感高贵,这和前几个人的反应一致;其次,她用这一点为武器,看不上一切寻找第二春的同性并排斥和攻击,刘树芬就是一个不幸的靶子。

片刻的沉默之后,老教师抬起了头,刚才的发泄显然使她心情开朗了许多,但依然意犹未尽,因此继续自己的讲述:“其实,她也是可怜人。”

“是呀,她是旧道德的牺牲品,害人害己。”木兰敷衍着,心里却算计着找个什么话头结束谈话,她觉得自己已经得到了应有的答案。

“什么旧道德,年轻人,你这话是鹦鹉学舌,没有过脑子说出来的。”刘树芬语重心长地说道,看来她很想就这个话题说一说。

“是吗?”木兰心里依然盘算着怎么礼貌快速地终结谈话,所以漫不经心地敷衍道:“那你说她这样做为什么?”

刘树芬猛拍了一下桌子,就像上课提醒跑神儿的学生集中注意力那样,然后仿佛道破真理般地铿锵有力地宣称:“为了生存的更好!”

木兰一震,读书时的恶梦回来了,她本能地赶紧坐直,如同“思想开小差”却被捉住的学生一样,连忙做出跟得上课程进度的积极态度,脸上不自觉地挂上了讨好的笑容:“你说旧道德能使妇女生活得更好?”

“这跟旧道德扯不上边。”刘树芬挥挥手,表情复杂,好像既有些为学生的愚钝生气,又因为学生的愚钝高兴——这才需要老师嘛!她微微一扬头,竖起一根手指,很语重心长地强调:“她为什么要符合所谓的旧道德,不是她中了旧道德的毒,而是发现这是她提高地位的唯一途径,因此才宣称自己崇尚所谓的传统美德的,不光她,还有大量和她类似的人,她们其实是典型的实利主义者。”

木兰拼命眨着眼睛,消化着她话语的含义。

刘树芬耐心地继续点播:“我问你,一般来说,不愿再嫁的女人应该是因为太爱死去的丈夫,对吧?”

“应该是。”木兰感觉有些明白味儿了。

“你可以找她谈谈,一谈你就可以发现,她不再嫁跟死者无关,她几乎不提死去的老头,也不会回忆当初的恩爱,当然,他们也没有恩爱可言,完全是自得于自己千辛万苦,这是她教训他人的本钱……”木兰回忆一下那次谈话,不由得点点头。

能够畅谈自己多年压在心底对那几个臭女人的批驳,显然令老教师十分兴奋(她从来没有机会当面批驳她们,因为她们没有理论,却擅长背后嘀嘀咕咕和指桑骂槐,让她既憋气又无奈),因此口若悬河的继续滔滔不觉:“……开始她死鬼老公对她根本没什么感情,看看她就够了。后来她老头今天下放,明天改造,身体早就不行了,要不然她怎么就一个女孩儿?她丈夫死时她四十出头,瞅着跟五六十岁一样,又没正经工作,好像当时在一个街道小厂糊纸盒,论个算钱,她也没有干别的事的本事,几乎是文盲嘛!她怎么改变自己的生活?本事是长不了了,这条路堵死了;要么再嫁一个好男人,就她?回老家找个一辈子没见过女人的农村老光棍可能还有可能。”

刘树芬又痛快地损了钱老太太一句,煞是惬意地喝了口咖啡接着演讲她多年的心得:“这条路也堵死了。那就只有不嫁了,这是唯一得到他人赞誉的机会,既可以以遗孀的身份从她老头的单位多要几年抚恤金,又能够洋洋得意地到处宣扬自己的品格高贵,你想是不是?”

木兰又眨眨眼睛:“好像是。”

“所以嘛,不管是不是真金,没经过火烧就不能整天自吹纯度好,品质正,是不是?我年轻的时候……”刘树芬又忍不住说起了她被男性追慕的往事,同时用手矜持地抚了抚自己满是小卷的头发,从容地暗示自己就是那倍经冶炼的女人,而某些人根本拿不到火边。

木兰心里一时涌上说不出的滋味,虽然老教师已经如此自得了,无须旁人的怜悯,可她还是忍不住为老教师生错时代而遗憾,那是一个不能烫头、不能表现女性特征、不能按自己的意愿爱美的年头,当年她为在现在来看毫无过错的“过错”受到孤立,压抑着天性,以至于现在要靠不可靠的回忆来增加满足了。

对面似乎没有意识到木兰的心思,话题依然持续在往昔的“辉煌”上,好在不长的时间后,仿佛下课前的重点终结,话头自动转回了关于道德的评价:“所谓道德这种精神上的东西,其实最初都是来源于最现实的社会需求,这可是我几十年的心得。”

“我想你说的对。”木兰慢慢地说。

木兰的赞同令她很满意,因此顺利地把话又推进到具体的人:“有些人确实是旧道德的牺牲品,但也是一些人利用的工具,包括那些看起来像牺牲品的人。”

木兰看着她,没有回答。

“记住,年轻人,所有无能的人都喜欢用自虐来证明自己与众不同并挟以自重,再以此为武器折磨能折磨到的每一个人。”她十分哲学地收了尾。

看着木兰无语的表情,对钱丽鹃的憎恨使她又忍不住强调出来:“我想你知道我说的是哪个女人。”

“我知道。”木兰立刻保证,随即又诚恳地补充,“我真是感到收获很多。”

这是真心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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