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钟仅

年代背景勿考究

阳光透过厚厚的霾得以苟延残喘,天色灰暗得像是一块很多年没擦的玻璃。

谢昳刚回国就撞上了北京的初秋,雾霾大,风大,擦再好的面霜都不顶用。

还很无聊。

她坐在星巴克外头的藤椅上,划动着国内的联系人列表。出国五年,当年的发小和同学都淡了联系,翻了两遍竟然都没找到能陪她出来浪的人。

新中关附近,商场写字楼此起彼伏,来来往往的人群行色匆忙,然而绝大多数人在路过星巴克的时候都会忍不住让视线停留一秒——年轻女孩子身材高挑,面容精致,一头冷清的烟灰色长发随意披散。柔软的米色羊毛裙配黑色过膝靴,大大的墨镜推到发顶,那长眉一皱,整张脸立刻生动起来。

北京这么大的城市,时髦又好看的女人很多,但这么漂亮的,还是少见。偏偏这美女一脸厌世又不羁,脸上的神情,像极了一个高高在上的公主。

谢昳似乎很习惯这样的回头率,喝口咖啡,旁若无人地玩起了自拍。做作的假笑憋到一半,手机忽然震动起来——是刚结完婚在度蜜月的韩寻舟。

她接起来,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玩着指甲上的水钻:“怎么,罗马不好玩,还是你家贺律师不解风情?还有空给我打电话。”

电话那头的韩寻舟翻了个白眼,语速超快:“我说Sunny大人,您呐好歹是个知名时尚博主,敢情不刷微博的吗?江泽予那个死男人,见天的上热搜,这回上了个时代周刊采访,白霍(瞎扯)什么玩意儿,你快去看,我一会儿再给你打。”

韩寻舟生气的时候,京腔尤其重,一开口像个说相声的,不过这一次谢昳没顾得上笑她。

指尖忽然传来一阵木木的疼痛,她循着痛意低头,发现食指的指甲被她按断了一半,连带着撕开了一角皮肉。伤口被北京秋天这夹着满满烟尘的冷风一吹,疼得发涩。

谢昳不耐烦地拿了张托盘上的餐巾纸包住,鲜血洇出,染湿了半个星巴克logo。

她垂眸坐了片刻,点开韩寻舟发来的链接。

画面第一帧就是男人那张轮廓分明的脸,背景大概是他自己家的书房。采访环境看起来很轻松,他穿一件驼色的套头羊绒衫,头发没有像上次上时代杂志封面那样梳得一丝不苟,微乱的刘海显得整个人英俊又年轻。

谢昳按了暂停,她伸出那根用纸巾包得胖乎乎的手,戳在男人的脸上。指甲的断裂面和屏幕挤压,鲜血不断溢出,疼痛感从指尖迅速传递到大脑皮层。她疼得倒吸了口冷气,暗骂了一句,点了继续。

采访的前半段,是公事公办的无聊,但最后一个问题却带了娱乐性。

女记者一脸八卦地问:“……江先生,作为微博上票数最高的黄金单身汉,也是众所周知的工作狂,很多人对您的感情状况都充满好奇。我想知道像您这样极度自律的成功人士,有时间谈恋爱吗?”

男人想了一会儿,嘴角忽然牵起一点笑意,却没回答。

记者继续问道:“看样子目前的感情状况不便透露啊,那……您还记得您经历过最深的那段感情吗?不用透露具体信息,但能打个比方吗?”

男人这次些微停顿,倏地收起笑意,面无表情地来了一句:“记得。像是晚风过后,湖面起了点涟漪。”

记者一愣:“……就这样?”

问的是最深的那段感情,就算不是海誓山盟天崩地裂,也该是细水长流情意绵绵吧?

男人的语调没有丝毫起伏,皱着眉,有点不耐烦:“嗯,就这样。”

采访结束,弹幕刷屏,除了一群无脑尖叫“老公娶我”的,大多都在理智吐槽——成功人士大多薄情寡意,大概只有斩断凡人的七情六欲,才能站上世界巅峰吧。

薄情寡意么。

谢昳还没回过神来,那边韩寻舟又打过来,她接起来,对面音量大到爆炸。

“这冷血的死男人,得,就算最后是你提的分手,可当年他那样的背景,还坐过牢……你跟他在一起,遭了多少白眼?在一起三年,就一点涟漪?他也太糊弄人了吧?”

她心里门儿清当年那事儿是谢昳对不住江泽予,可抵不住心偏到了十万八千里,净睁眼说瞎话。

“停停停”,谢昳按了按生疼的耳蜗,打断她,“我现在和他八竿子打不着,再说你怎么知道,人家说的最深的那段感情,是我?”

对面的噪音戛然而止,韩寻舟被问住了。

难道说的不是昳昳?

……怎么可能。

当年S大谁不知道,谢昳就是江泽予的女神。

大二那年,江泽予为了她跟人打架,被一个富二代用车门夹着衣服拖了好几米,等车停了,把人拽出来就是一顿猛揍。

大三那年,谢昳新买了一双香奶奶的高定羊皮靴,臭美得不行又怕在雪地里踩坏,江泽予就因为这个,背着她从寝室到食堂,又背着她去上课。她在教学楼下看到他们,冰天雪地里,沉默寡言的男孩子,小心翼翼地弯腰,把他背上神色倨傲的姑娘放下来,又给她掸掉帽子上的雪。他生怕她跌倒,动作舒缓得像是得了关节炎的老头。

还有毕业时候,谢昳说了分手,仓促出国。江泽予过来找她,睁着熬得通红的双眼,神情平静地问她谢昳去了哪个国家,哪个城市,却在最后一句崩溃。一向冷静理智的少年人哽着嗓子问她:“签证……要怎么办?”

这还不是最深的感情?

可五年过去了,当初那个阴郁冰冷的穷小子现在成了国内最优秀的青年企业家,上了时代周刊。落魄乞丐摇身蜕变成王子,那么在他的童话故事里,也有可能换了一个公主,感情这种事,谁又说得准呢?

韩寻舟好久才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昳昳,那也就是说,你在他心里,可能还不如涟漪?”

谢昳面子上过不去,很假地“呵呵”两声:“涟漪算什么,追我的人太多,江泽予是谁?他在我心里,还不如一个屁。”

韩寻舟被她逗得放声大笑,接着又沉默了一小会儿,忍不住弱弱地问了一句:“昳昳,你当初,到底为什么跟他分手啊?”

她实在是好奇,好奇了五年。谢昳提分手太突然,以至于他们这些朋友都摸不着头脑,毕竟当时明明再坚持半年就熬过去了啊。

谢昳没说话,半晌“嗤”了一声,把用纸巾包着的伤口往桌子上狠狠一怼,霸气十足地来了句:“我甩人,要理由吗?”

韩寻舟翻了个白眼:“行行行,千金难买你乐意,大小姐做事,要什么理由?”

谢昳昂着脖子,很满意她的阿谀奉承。

两人没营养地闲聊几句,挂电话之前,韩寻舟丢了个爆炸性消息:“忘了告诉你,明儿晚上李教授在家办了场聚会,时间地址我一会儿发给你。我去不了,不过我和他说了你会去,你这好不容易回国,可不能缺席啊。听说江泽予也去,你现在这么拽,到时候可别怂。”

憋到今天才告诉她,不就是想让她没法找借口不去吗?

谢昳眯眼笑:“……韩寻舟你有种。”

那边飞快挂了电话。

到家已经天黑。

新公寓还有一些东西要整理,谢昳收拾完房子,录了一支晚间卸妆护肤的视频,又把上周积累的vlog素材剪辑完发布。忙到十点多,她敷了张面膜躺在床上,面朝上盯着天花板,两手两脚并拢,呈干尸状。

小功率加湿器几乎没有噪音,香薰蜡烛的木质烛芯燃烧后散发出极淡的玫瑰味,床头两束米白色的干花掉了一片花瓣,多平和。

谢昳心烦意乱地扯掉面膜,撑起身子,吹灭床头的蜡烛,站起身呼啦啦开了窗,夜晚的冷风一瞬间卷进来,头脑瞬间清醒。十九层的公寓,窗外狂风呼啸,所有细节在这个北京的秋天像是突然活了过来。

她其实知道的,他说的是她。

-

大三的那个圣诞节,北京下了第一场雪。

傍晚,她从谢川的酒柜里顺了两瓶超级贵的冰酒,拉着江泽予去湖边看雪。那么贵的酒,两个人一起用学校超市买的一次性杯子倒着喝,没多久就见了底。

天气预报说那天是初雪,雪却迟迟不来,风倒是很大。

她冻得发抖,把他的棉袄拉开,不由分说躲进去,鼻尖嗅到少年身上淡淡的酒味。那是一种又暖,又安静,又甜的味道。她偷偷地,控制不住地闻了又闻,明明在那之前,她还嫌弃这冰酒的味道闻起来像是烂掉的葡萄。

那时,湖面结了层薄薄的冰,少年下巴上的胡渣扎得她的脸有些疼,草地上有几根顽强的草还带着点绿,他突然开口。

“昳昳,我喜欢你。”

带着鼻音,和醉意。

他向来阴沉又冷清,在一起一年,她是第一次听到他说情话。

她挑眉看他,声音里带了逗弄:“有多喜欢?”

少年低着头,表情却是她从来没见过的那种舒展,大概是醉得很厉害。

他盯了那结冰的湖面半晌。

“就像是现在,晚风过后,湖面忽然起了一丝涟漪。”

谢昳闻言气笑,不知哪儿来的酸涩和怒气翻涌,推开他:“我在你心里,就算得上一丝涟漪?”

她长得漂亮,聪明,家里有钱有势,是京城上流圈子里公认的公主,从中学开始,追她的男孩子哪一个不是山盟海誓、死去活来的?怎么到他这儿,就成一丝涟漪了?

少年忽然笑了,骨节分明的大手一下握住她的两只手,不让她乱动,另一只手抱住她,醉醺醺地凑过来亲她。

谢昳嚣张的气焰在他一个接一个的吻里瞬间熄灭,夜色里,那漂亮的面孔浮上一丝红晕。她的视线越过他的发梢,看到路灯昏黄的光柱下,忽然有一些碎碎的雪花,被晚风吹得旋转起来,是初雪。

她在心里恶狠狠地骂自己,这次真他妈是栽了,听不到想听的情话,竟然也心甘情愿。

然而下一秒,少年忽然凑到她耳边,温热的气息烫着她耳垂:“傻姑娘,大冬天的,你看这湖面都结了冰,哪有涟漪啊……”

“如果有的话,昳昳。”他的眼神看着没醉,声音却低哑得厉害,“如果有的话,那是因为在这之前,我已经为你化了一整湖的冰。”

啧,好好一句情话,五年过去,果然只记得前半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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