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正经历着“每日一痛”的早修课呢!这该死的胃,居然还分贲门和幽门。胃疼的过程好比涨潮,先是隐隐掀起点小波浪,不疾不徐,只稍稍打湿岸边的水藻,而历练的水藻早已知道没多久海水就要湮没头顶。窒息,挣扎,漫长的忍耐之后才会重归平淡。疼痛一旦拉开序幕便波涛汹涌,而且一浪接一浪,绵绵不绝,疼完上面的门再疼下面的门。安娜在孩子和王贵都匆忙离开家以后,就静坐在床上一手抵着胃,一手握住床梆等待涨潮。

涡轮司机就这时候敲的门。

安娜开门时的第一句是:“怎么这么早过来?也不事先打电话告诉我?”安娜的言下之意是,你不打电话来让我准备一下,收拾收拾家,拾掇拾掇我自己。安娜很不好意思,自己还穿着睡衣。床上的被子也没叠,一半的被窝敞开着,床上映出王贵躺过的睡痕。早餐的碗碟堆在一进门就能看见的桌子上。骤然呈现在涡轮司机眼前的真实,让安娜有种菜叶沾在牙床上的尴尬。她不愿意让讲究的涡轮司机看见自家的凌乱。

涡轮司机笑笑,说:“突击检查社员。”他并不急着进客厅,而是走进厨房,说,带点水果给你,搁厨房里吧!进去以后又出来了。厨房太小,转不开身,里面都塞满了。涡轮司机出来后,将水果放在客厅的饭桌上,顺手把碗碟堆了堆,收进厨房。“抹布呢?我擦擦桌子。不然手没地方放。”涡轮司机问安娜。安娜正关了卧室门换见客的服装,喊了声,等下我来收。

涡轮司机便在餐桌边坐下。

一会儿,安娜衣着光鲜地出来了。头发盘得一丝不乱,还很客套地换上了羊毛衫。虽然看着大方,涡轮司机仍然喜欢安娜刚才的模样--绒布的圆领衫,宽宽大大的睡衣,绒拖鞋,很家居,很女人。

安娜手脚麻利而且非常熟悉地在“鸟巢”里来回转着,一会儿就把一切都收拾妥当了,口中还不时招呼涡轮司机两句:“吃早饭了没有?我这里可没什么吃的呀!就饼干。”

“你要喝茶吗?坏了,孩子们洗脸把热水全用光了。我得烧!”

“你别忙。我这次回来很匆忙,没准备什么礼物。临来的时候去首饰店选了个胸针送给你,不晓得你喜欢不喜欢。”涡轮司机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精致的小盒子轻轻放在桌子上。

“来就来呗,带东西干吗呀?跟我还搞这套?”安娜看都没看就先把老同学训了一顿。

那胸针安娜倒是一直珍藏着,春秋换季的时候偶尔戴戴,对着镜子欣赏的时候总抿着嘴笑,说:“他眼光是不错,多少年了看着还是那么高雅。”我出国后曾被一首饰狂热爱好分子拖去Tiffany看过,瞬间惊叫起来:“这牌子的东西我家也有!”然后马上打电话问安娜,胸针还在不在了,下次回国送给我做结婚五周年的礼物好了。

涡轮司机一直笑着看她,一言不发。

安娜拎着热水瓶出来给涡轮司机泡茶的时候,低头回脸一看,奇怪地问:“这样看我干吗?搞的我心惶惶的,老怀疑自己是不是衣服穿反了。”

涡轮司机说:“你在家的样子很有意思。边讲话边干活,看着还有点贤惠。”

“岂止是一点贤惠?我集中华妇女所有美德于一身呀!等下我让你看看我的毛线。”安娜就喜欢跟熟人炫耀她的毛线。她有一整箱的毛线,外带一抽屉。这个箱子,是那种出国留学首选的最大号箱子的样子。安娜把它放床底下,没事就拖出来看看,欣赏。她喜欢那种柔软的手感,有种贴肌肤的温暖,还有各种绚丽的色彩,让她有无数种幻想的组合。这是她结婚十几年的收藏,只要攒点私房钱她就去买。我从小就反感安娜的这种怪癖,打的少,买的多,还麻烦。一过梅雨季节,天空稍稍放晴了,家里根本来不及晒的。以前是满满一阳台,现在都发展到去楼下搭架子晒了。

涡轮司机看到安娜的收藏后叹为观止。他也搞不懂这小女人--确切地说都快老女人了--怎么有这种爱好。常见电视里有人收藏火花、筷子、尿壶什么的,如果安娜的收藏也能搬上电视,肯定是一整集的故事。

“这是王贵第一次出国的时候从坦桑尼亚给我带回来的,当时全毛毛线可贵了!还是细羊毛的!我一直舍不得打,打了以后拆,就没这么有光泽和弹性了……”

“这是我生老二的时候,同学兔子从上海带来送我的。恒源祥的。你摸摸,手感好吧!这种最适合打大花的棒针毛衣。可惜我觉得一种颜色太素,一直想配同样牌子的紫罗兰色,就是没找到……”

“这个毛线最高级!你一定想不到是什么毛。这是骆驼毛的!”

安娜眉飞色舞,边抚摸她的宝贝边满脸的陶醉。

涡轮司机并不觉得这种枯燥的谈话如居委会大妈一样叫人厌烦,反而听得津津有味,不时还饶有兴趣地观察安娜的表情。

“你会打吗?”

“我怎么不会?打得可好了,下放没事的时候跟村里妇女学的。不过现在没时间。等退休了,没事情做的时候我慢慢打。”

涡轮司机大笑。他最清楚安娜的这种小花招了。以前所有的功课,安娜都不做,临上课要交了才鬼画符。一问她怎么不做功课?安娜就赶紧接口:“我没空做。要做家务,要带弟弟妹妹。等我老了以后有空了我把攒的功课一下补完。”还摆出一副对老了以后的那种空闲的向往。涡轮司机知道“等退休以后打”肯定是她花钱以后内心不安,找出来安慰自己的借口。

要说了解安娜,还得看涡轮司机。王贵被安娜哄一辈子,老盼望着等以后安娜退休了打毛衣给他穿,所以每次看安娜买回毛线也欢天喜地的,听安娜勾勒线变成衣以后的理想画面,乐得合不拢嘴,好像都穿在身了似的。虽然当时离安娜退休还远,就当未来投资好了。现在安娜真退休了,毛线还放在皮箱里动都不动,只偶尔拿出来摸摸欣赏。每年一到夏天,安娜就鼓动王贵跟她一起搬到楼下晒,却绝口不提打毛线的事。王贵若追问得紧了:“你以前说的给我打的毛线衣呢?”安娜就拿出女性特有的娇嗔(虽然很老了,依旧管用,至少在王贵面前):“现在谁打毛线啊!买的羊毛衫又便宜又好看!”

老天保佑!希望安娜不要把房子留给二多子,而把两箱毛线留给我当遗产。

正说着话,安娜发病了。“哎哟!”安娜一手捂着胃一手撑着箱子,眉头紧蹙。涡轮司机忙把她拉起来,轻轻搀着她的胳膊问:“怎么了?胃疼啊?”安娜点点头,“我得上床躺着去,斗争开始了。”

安娜刚叠上的被子又给涡轮司机拉开。“你别动,躺着。我去给你冲个热水袋。”在拉被子的时候,涡轮司机闻到一股熟悉的淡淡芬芳,是安娜身上的味道,很多年前他就熟悉的。心颤。

安娜依床躺着,告诉涡轮司机热水袋在哪里,又吩咐涡轮司机给她热牛奶。“我等下吃药,不能空腹,你去冰箱里拿瓶牛奶热一下。”

从涡轮司机干活,便可看出理科生的有条不紊和从容不迫。他先冲了热水袋,还顺手拉了条枕巾把热水袋裹上塞给安娜,说:“搁胃上暖着。脱了外套,盖好被子。”然后去客厅打开冰箱拿出牛奶,到厨房找了个合适的小奶锅,上下翻翻,从灶台下面摸出火柴点上煤气。转身倒了杯热水给安娜送去。没一分钟,牛奶的边缘就开始冒小泡泡,表面皱皱地结了层皮。他把火关到最小,在牛奶缓缓沿锅边上升的时候迅速熄火,然后再找出个玻璃杯将牛奶倒进去,放进刚才准备好的半茶缸凉水里冰着。

“很快就凉了,你先忍一下。”

安娜说:“不急,有的药是饭前吃的,我先吃药。”

涡轮司机回卧室看见安娜在摸一个糖浆一样的小瓶子,用专用茶匙喝了两勺。

“苦不苦?”

“不苦,味道淡淡的,有点怪。”

安娜吃完后突然停下来,神情古怪地看了他两眼,放声大笑。涡轮司机莫名其妙,不晓得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安娜忍住笑,跟涡轮司机讲,你先出去,我要翻跟头了。又笑。

安娜是真要翻跟头。安娜第一次吃这药的时候也是这样笑。因为处方上写:“遵医嘱,服用后翻滚摇匀。”这药得在胃壁上抹匀。以后每次安娜吃完药,只要我们在家,王贵都会招呼我和二多子来看“狗熊打滚”,全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涡轮司机看了医嘱以后,也笑得前仰后合,“你以前体育及格了没有?”

“没。反正不算成绩。”

“让我看看嘛!我觉得有趣。”

“不行!太丢人了!你出去啊!”

涡轮司机笑着,摇摇头走出卧室,顺便去厨房把牛奶杯从已经变温的凉水里捞出来。

服侍完安娜吃药,涡轮司机挑了个自己带的橙子,搬把凳子坐在安娜旁边。涡轮司机边跟安娜絮话边看似漫不经心地揉捏手里的橙子,好像在转太极图一样。涡轮司机有问必答地向安娜汇报自己的近况,也夹杂着说些美国大学的趣事。听得安娜满眼羡慕。

涡轮司机突然停下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果刀将橙子的顶端切下个盖儿,露出好看的花瓣型橘瓤,然后找了根麦管插进去,对安娜说:“吸。”

安娜一直注视着涡轮司机的一举一动。“这怎么吸的出来?”安娜问。

“你吸吸看。我捏半天了,汁应该都出来了。”

安娜吸着还带有涡轮司机体温的橙子,感觉眼泪就要掉下来了。这个男人,和二十多年前一样细致,什么都为安娜安排周到,所做的一切都让你感到温情。他怕安娜的胃吃不了凉水果,竟先用手来暖。

安娜以前一直受涡轮司机的照顾,都习惯了。一起出门时,涡轮司机永远让安娜走在马路内侧;过马路时,永远先示意安娜停一停。每次考试虽然明争暗斗,还是忍不住嘱咐安娜做题目仔细小心点儿。涡轮司机一定要超过安娜,才觉得自己在心理上有优势;但若赢了安娜,又不忍心看她撅着嘴的样子,而是去逗安娜高兴。“你总是这样不小心,不晓得以后会出什么纰漏。”某次运动会后,涡轮司机替安娜按摩扭伤的脚,这样说道。安娜当时就有了错误印象,认为男人生来就是照顾女人的。

等安娜认识王贵以后,才知道男人真是不同。王贵从不做什么亲密举动,也很少悉心照顾安娜。有时候安娜亲昵地拉着王贵的胳膊,都会被他非常不好意思、甚至略带粗暴地甩开,很伤安娜的自尊。他俩一起上街,基本上每次都是吵着回来,不欢而散。王贵走路像疾行军,安娜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稍微在哪儿流连一阵,就要互相找,一找到,安娜就忍不住发火。“你不能走慢点?跑起来跟个驴一样横冲直撞,低着头只顾自己走!人家怎么追得上?!”王贵也烦躁,不晓得哪个瞬间安娜就溜出了他的视线范围,站在一个制高点四处张望令王贵在大庭广众之下很是尴尬。

王贵很少在安娜生病的时候端茶倒水,主要是想不起来。但安娜如果要求,王贵就会去做。“心不细。没有眼色。不会关心人。像算盘珠子,一拨一动。”这是安娜给王贵下的操评总结。王贵感到勉为其难,也想通过判断安娜的眼神猜测安娜想要什么,可惜,他什么都看不出来。

“求求你了夫人,你能不能别叫我猜?想要什么你就直讲,我能干就去干。”王贵这样央求安娜。王贵有时候觉得安娜不可理喻,难道女人都这样?

一次,安娜在工农兵纺织品商店里拿了两块布,冲着自己比来比去,问王贵:“哪件好看?”王贵随口讲“红的”。

“乡下人,就喜欢大红大绿。”安娜嗔怪。

王贵赶紧改口,另一块也不错。

“我讲好你就讲好?人云亦云,一点主见也没有!”安娜又责怪。

“那你到底想要哪件?我看哪件都可以,只要你喜欢!”王贵顿时就毛躁了,有点上火。

“我哪块都不买,就是问问你。”

说完,安娜无比惆怅地又把布放回去。王贵彻底头大,原来是选什么都不会满意,那干吗浪费时间?真是生活无处不考验!到处是陷阱,一不留神就掉里头。

“我就不说,我就要你猜。什么都说出来还有什么味道?古人说‘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就是想看你跟我之间通不通。无数次考验都证明你我是沉石落水--不通不通。”安娜不依不饶。

“情调。”安娜跟王贵说,“你一点都不懂情调。”

王贵真纳闷,这么讲究通与不通,按说最合适安娜的丈夫应该是水管工,没什么不能疏通的。

王贵到现在都不懂,这情调,到底是个什么调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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