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这东西,偶尔吃一口还行,当主食下肚,沈珠曦多吃两口就咽不下去了。

反观李氏三兄弟,人手一个涂了腐乳的馒头,李雕儿拿了两个,左右手开弓,大口大口吃得正欢。

“你吃吧。”沈珠曦把少了一个缺口的馒头递给李鹜,他没接馒头,看她一眼:“吃这么少?”

“我的食量本就不大。”沈珠曦敷衍道。

吃过馒头,三兄弟继续回到后院工作,李雀儿蹲在墙边,一边往泥木混搭的墙体上抹泥,一边问:“大哥,沈妹妹吃这么少,不会是吃不惯馒头吧?”

李鹜沉默片刻,说:“她一向吃得少,什么都吃不惯。”

李雀儿说:“沈妹妹是从宫里出来的,也算情有可原。大哥要对她好些,才能笼络住沈妹妹的心。”

“我还要怎么对她好?”李鹜横眉道。

李雀儿把一坨烂泥甩在墙上,接着用瓦片给刮平了,叹息道:“大哥就是这样,不懂女人心思。”

“麻烦,麻烦。”一旁干得大汗淋漓的李雕儿说:“女人麻烦。”

李雀儿白他一眼,说:“又不是你娶媳妇,麻烦不到你身上。”

李鹜打开一旁的几个麻布口袋,露出里面一叠一叠整齐的瓦片来,李雀儿见了吃了一惊:“大哥,你要用瓦片来做屋顶?”

乡下人间,穷的人都是用茅草来搭屋顶。

不要钱的茅草郊外大把,最面上的一层腐朽了,扔掉再搭就是,不怎么费事,又能省下一笔不小的瓦钱。

就连堂屋的屋顶也有大把人用的茅草,更不用说排污的茅厕,李鹜此举,确实出人意料——

看看镇上就知道了,除了县老爷的府里,鱼头镇谁家是用瓦片来作茅厕屋顶的?

“一次到位,免得她见了老子又叽叽呱呱。”

李鹜拧着眉头骂骂咧咧,一副不得已而为之的样子:

李雀儿抿嘴笑,没有戳穿他蹩脚的掩饰。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手里的事情不停,不一会,一间新的毛坯屋就初现端倪。

李鹜看了眼已经开始毒辣的日头,起身说道:“都休息一下,太阳下去了再继续。”

李雀儿放下了手中的活计,李雕儿却还在蛮干,李鹜叫他休息一会,他傻乎乎地笑道:“弟弟不累,大哥休息。”

李鹜看了眼李雀儿:“你看着他点儿。”

“大哥放心吧。”李雀儿笑道。

李鹜这才往前院走去,刚走了没几步,他就犹豫停了下来。他想了想,转身走到茅坑对面的小水缸里,舀水清洁了脏兮兮的双手,连污泥挤入的指甲缝也没放过,直把两只手洗到看不见一点脏污,他才甩干了手上的水迹,往前院走去。

那呆瓜没在院子里,李鹜走进堂屋也没看见她的踪影,他站在竹帘前,往里说道:“沈珠曦?”

门帘里一点声音都没有,他撩开门帘一看,里面空荡荡的,哪儿还有人影?

李鹜的太阳穴突突地跳了起来——这疯婆娘又跑了?

他无名火起,脸色难看地往堂屋外走,把刚跨进堂屋的人吓了一跳。

李鹜看着她:“你去哪儿了,怎么都不说一声?”

“我就在家门口,还要和谁说一声?”沈珠曦惊讶道。

家门口三个字极大地抚慰了李鹜的不快,他的眉头舒展开来,目光也落到了她手里端的泥碟上。

“这是什么?”

“家里连个花瓶都没有,以后想插花都没有地方。我找了半天,就这个泥碟还能一用。”沈珠曦说着,走到方桌前,把盛满小白花的湿润泥碟放到了中央。“门口的白花落了一地,就这么烂在泥里也太可惜了,不如捡干净的收集起来做个点缀。”

“……没有是因为以前用不着。”李鹜说:“你想要就买呗。”

沈珠曦高兴道:“不知道这镇子上有没有定窑的瓷器,定窑的白瓷最为好看。”

李鹜不知道什么是定窑,但这不妨碍他听懂她想要的一定又是鱼头县没有的东西。

“去镇上逛逛不就知道了。”他说。

沈珠曦眼神先是一亮,接着又黯了下去。

“可是……”

李鹜知道她在担忧什么,说:“我在家我陪你,我不在家李雕儿陪你。”

“那就好!”

这呆瓜的脸色肉眼可见地明亮起来,毫无防备地抬头朝他笑了,一双娇滴滴的杏眼波光潋滟。

“你在想什么?”沈珠曦问。

李鹜回过神来,她眨巴着一双无辜而明亮的大眼睛望着他,乌黑的睫毛又密又翘,扇得人心里发慌。

李鹜没话找话道:“你涂了胭脂吗?”

沈珠曦一愣:“没有啊?”

“那你的脸颊为什么是粉的?”

“……有吗?”沈珠曦摸上了自己的脸,一脸茫然。

李鹜见她已经忘了上一刻在问什么,说道:“成亲的日子已经定了,最近的黄道吉日在下月初五。家里差什么我不清楚,你找个时间去街上购置你要的东西。我让李雕儿陪你,他可以帮你搬东西。”

沈珠曦点点头。

李鹜走到堂屋一角的芦席前,一屁股坐了下来,紧接着就大喇喇地躺下了,长腿长手那是有多舒服放多舒服,丝毫不在意堂屋里还有一个沈珠曦。

“我睡会,太阳下去一点就叫我。”他把手臂搭在眼睛上,遮挡门外刺目的日光。

“知道了。”

三月的太阳已经初露威力,沈珠曦本想等日头西斜再叫他,没想到他自己先醒了过来。李鹜坐在芦席上,梦游似地看着她一会,接着就去后院继续工作了。

三兄弟干活果然很快,特别是个有力大无比的李雕儿,不过一天,一间稀泥和木料一起搭的毛坯屋就立在了后院里。

除了丑些,沈珠曦也没别的不满,况且这屋子比她想象得更大,她原本以为李鹜会图省事,给她修一个只够转身的小屋子呢!

她站在新修的屋子前,高兴地问:“这是浴室还是便所?”

“两个都是。”李鹜说。

沈珠曦的笑容在脸上冻结:“什么?”

“你用马桶的时候,就是便所,你用浴盆的时候,就是浴室。”李鹜理直气壮地说:“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大了!

沈珠曦说:“你答应我是修浴室和便所的!”

“对啊,浴室和便所,都在你面前了。”李鹜说:“还差马桶和浴盆,你自己上街买去。还有一个事情,马桶你要自己去倒,就倒在茅厕里。”

沈珠曦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李鹜说:“倒马桶,总不至于也让你摔进粪坑里吧?”

流氓!无赖!沈珠曦不想和他说话!

虽说和她想象得不一样,但总归,她也能在有屋顶的地方沐浴如厕了。

当天晚上,沈珠曦和三兄弟一起吃了夕食。在宫里,她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吃饭,即便是她邀请玉沙一起吃,玉沙也只会婉拒,李鹜他们就不一样了,坐在她面前,一个比一个自在:李鹜长手宽摆,老大爷似的一人占据整个一边;李雕儿左手一个大馒头,右手一碗热腾腾的下水汤,仰起脖子喝得西里呼噜;李雀儿边吃边说话,说的都是东家长西家短。

这些,都和沈珠曦接受的教育不一样,他们三人,是沈珠曦受到的教育里最鄙视的那一种人。但偏偏相处久了,沈珠曦对他们的鄙视却越来越淡。

她在宫里接触的人,不是学富五车就是女德典范,他们都很优秀,可是沈珠曦和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从没像现在这样自在。

“傻看什么,快吃。”李鹜夹起一筷炒笋尖放进她碗里。

沈珠曦嫌弃他拿的不是公筷,但最后还是把这筷笋丝放进了嘴里。

“好鲜!”她惊道。

“那当然。”李鹜神色得意:“也不看是谁一大早去山上挖来的。”

“你亲自去挖的?”沈珠曦讶然。

李鹜不知为何咳了一下,回避了她的视线,没好气道:“好吃你就给我吃完,你问这么多,还想知道这笋子的家谱不成?”

沈珠曦已经习惯了此人嘴里没句好话,每当此时,她都会安慰自己,不要和他一般计较。

“沈妹妹,我能和你商量件事吗?”李雀儿忽然说道。

比起他大哥,李雀儿说话真是无比动听。都是李家人,怎么嘴巴一个放屁一个往外蹦花呢?

“我和二哥原本都是无名之人,后来因为我说话又多又快,二哥比常人更高大,人们叫我麻雀,叫我二哥大雕。这名字不好听,所以大哥就让我们跟着他姓,又叫我们雀儿、雕儿。”

“原来是这样。”沈珠曦惊讶道。

“我知道沈妹妹是读过书的人,能不能麻烦你,为我们取个新名字?”

沈珠曦心中同情这两个连名字都是随便叫出来的人,问:“你们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李雀儿还没说话,李雕儿先一步开口了。

“兄弟名字!”

沈珠曦没怎么听懂,李雀儿解释道:“我们想要一个听上去就和大哥一家的名字。”

这要求简单,沈珠曦开始琢磨李鹜的名字。

鹜字其实不算好字,鹜通常指的鸭子,趋之若鹜、好高骛远也不是好词,硬要掰扯一个褒义词,那便是鹜行,疾驰的意思。李鹜的名字是谁给他取的?此字并不常见,为何偏偏选了个鹜呢?

她沉吟半晌,朝李雀儿说道:“鹜乃鸟类,你原本又名雀,不如就叫李鹊。喜鹊鸟的鹊,闻之有喜事发生。鹊起也有崛起之意,寓意前途远大。”

“这个好!”他双眼发光,满脸喜悦:“今后我就叫李鹊了,李鹊在此谢过沈妹妹赐名!”

“还有我呢?我呢?”李雕儿急不可耐道。

“雕虽大,但非最大。从今以后,你不妨叫做□□。鹏乃世上最大的鸟,鹏程万里,生来不凡。”

“都是鸟,都是鸟……”□□不懂她说的那些话,依然拍手大笑:“好!喜欢!”

两兄弟极为开心,他们的喜悦也感染了沈珠曦,让她跟着笑了起来。

李鹜端起面前半碗肉汤,朝她举起。

“怎么?”沈珠曦不明所以。

“把你的碗端起来。”李鹜说。

沈珠曦照做了,李鹜的碗在她碗边轻轻一撞,清脆的响声从两道碗边里发出。

他把碗里的肉汤一饮而尽,动容的目光从她脸上转瞬掠过。

“……多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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