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过后的第二日,李鹜从集市上提回了一块红艳艳的牛肉。

回到家,他马不蹄停地就进了厨房。

切肉,过水,他一气呵成。大葱,蒜头,他手拿菜刀,登登切好。沈珠曦除了一开始帮忙择菜外,其余时候光顾着看他熟练的动作了。

牛肉下锅烧了一个时辰后,李鹍和李鹊来了,李鹊一进院子就笑了起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大哥这是又在做什么好东西了?”

李鹍循着味直接冲到厨房门口,他往里探头一看,兴奋叫道:“牛肉面!牛肉面!今天吃大哥下面——”

李鹜拿起灶台上筲箕里的一个馒头就朝他砸去。

李鹍一把抓住馒头,放在嘴里咬着,高高兴兴地跑了。

“老子早晚有一天有扯了他的舌头。”李鹜骂骂咧咧道。

“大哥——”

李鹊停在厨房门口,冲他摇了摇头。

沈珠曦不知道这两人在打什么哑谜,李鹊这一早上已经来了两趟了。每回都是一次摇头。李鹜也没什么反应,仿佛对李鹊所说之事并不关心。

他这样的反应,让沈珠曦也不便开口询问。与其听他胡说八道遮掩,不如等他自己开口。

李鹊报告之后就走开了,堂屋里很快传来两兄弟玩笑的说话声。

沈珠曦虽然不知道那晚发生了什么,但她敏锐地察觉到李鹊和李鹍之间那层隔阂消失了。即便是李鹜不在的时候,李鹊也开始搭理李鹍的一些奇言妙语。

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锅里煮的烧面水开锅了。

李鹜抓起一旁的鲜手擀面,随意扔进烧开的水里,原本沸腾的水面立即安静下来,他又拿起一双长着,将白白的面条拨散,等到水面再次翻腾时,丢下一大把青菜。

青菜浸到水里,更加青翠欲滴。李鹜把菜叶按进水里,等水又一次烧开时,他用长着在锅边敲了敲,另一只手朝沈珠曦伸来。

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嗯?”

沈珠曦像个打下手的学徒,师父一发话,连忙诚惶诚恐递出斗碗,生怕晚了一瞬,耽搁师父的好事。

李鹜接过斗碗,利落地挑起锅中面条。四个斗碗都装上熟面条后,他又用一个大勺,走到旁边烧牛肉的灶台前,勾起两勺鲜红香辣的牛肉汤浇在面条上。

红油顺着面条冲了下来,烧得软烂的牛肉堆在面条上,每一块都肉筋透明,脉络分明。

热油一烫,葱叶的香气扑鼻而来。

沈珠曦上一刻还不饿,这一刻就开始偷偷咽起口水。

“端出去,小心烫。”

沈珠曦连连点头,伸手准备端碗。

“你接碗底,别碰碗边。”

“知道了……”沈珠曦把双手又靠近了一些。

她眨巴眼睛,满脸期待,十根纤瘦无暇的手指嫩得跟葱白一样。

“……算了算了,你去坐着!”明明交代得好好的,李鹜忽然把手里的斗碗收了回去。沈珠曦茫然地看着他转过头,扬声怒喝道,“不过来端碗,都等着老子送到你们面前来?”

一声狮吼,李鹊和李鹍立马飞奔来了。

李鹍『摸』着后脑勺,一脸委屈:“你又没叫我……”

李鹊则笑嘻嘻地率先端起两个斗碗,一边往外走,一边对沈珠曦说:“嫂子,这种粗活就交给我们来做就好了,你快去先坐下吧!”

沈珠曦不好意思光吃不干活,跑去拿了四双箸子出来摆好。

四人坐下用饭后,嘴唇没碰到牛肉面之前,李鹊还有心思说几句玩笑话,等大家陆续将第一箸面条送进嘴里,桌上安静下来,只剩此起彼伏的吸面条声。

刚来的时候,沈珠曦听到这种声音就坐立不安,现在她已经能做到面不改『色』,专注于自己碗中的食物了。

虽然她吃面条没有声音,可她吃得和其他人一样起劲——这碗牛肉面,比起镇上大热的『毛』记温面还要好吃许多!

按照李鹜的说法,牛肉越新鲜越好吃,从宰杀到下锅,李鹜带回来的这块牛肉没超过一个时辰。这种鲜牛肉下了锅,肉绵软,筋劲道。再加上李鹜选的部位好,每一块都肥瘦适宜,在铁锅中慢火烧了一个时辰后,每一块牛肉都带着满满的汤汁。

牛肉好吃,面条好吃,就连面汤也好喝,连沈珠曦这种对面汤不屑一顾的人都忍不住喝了两口,李鹍就更不必说了,他不但扫光了自己的面汤,还想帮忙解决沈珠曦的面汤。

李鹜用箸子另一头打掉了李鹍的手。把自己面前的斗碗推给他,然后拿过了沈珠曦面前的斗碗。

李鹍看看面前只剩一半的牛肉面汤,又看看李鹜面前几乎还满着的牛肉面汤,嘀咕道:

“小气……”

吃完午食后,李鹍被支使去了厨房洗碗,沈珠曦有意帮忙,却被李鹜撵回了里屋午休。

“你不睡?”沈珠曦扒着门边问道。

“不睡。”

“我也不想睡,我给你继续讲史记吧……”

沈珠曦话音未落就被推进了里屋。

李鹜在竹帘外没好气道:“我们大老爷们要赌骰子,你别来捣『乱』,睡你的觉!”

沈珠曦在心里骂了一句李屁人,气哼哼地抱着过于充实的肚皮回床上烙饼去了。

李鹜走到院子里的桂花树下,做贼心虚般反复确认里屋的窗户里无人偷窥后,从树干上一个小洞里飞快掏出一本皱皱巴巴的书。

他走到里屋里看不到的地方,背靠着桂花树坐了下去。

“嗯,作诗,讲究的是一个天时地利人和,若无诗『性』,强做诗词,只会是东施效……效……什么玩意,怎么把三个字都印到一起了?”

李鹜拿起书本,对着头顶穿过树叶的阳光,努力辨认这三个挤在一起的字。

“步……页……卑?频卑?垃圾东西,骗老子钱!”

李鹜一把撕下这页书,『揉』成一团后随便找了个树洞塞了进去。

“大哥——”

李鹊的声音从门前响起,李鹜手里的书转眼就到了他的屁股底下。

他状若寻常地看着从篱笆门外走进的李鹊:“有消息了?”

李鹊摇了摇头:“还是没有。大哥……”他欲言又止,神『色』担忧。

李鹜知道他在担忧什么。他站了起来,不忘同时拿起屁股下的诗学启蒙揣进袖里。

“也该出去看看了。”他说,“收拾东西吧。”

……

“朱氏,你还不从实招来?!”

一声怒喝,吓得朱氏肩膀一缩,花颜失『色』。

“大人,奴家当真不知你想让我招什么啊!奴家知道的都说了,你想听什么,不如你告诉奴家,奴家一定按你说的来交代——”

“放肆!”方庭之板着脸道,“本官难道是为了屈打成招吗?本官只要你说实话!可你从头到尾,遮遮掩掩,顾左言他,朱氏,你若执『迷』不悟,本官只能派人给你用刑了!”

“别啊,大人!”朱氏一听用刑就叫了起来,“奴家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就连奴家那早死的相公出门时比平日多吃了一碗干饭都说了,大人究竟想听什么啊?”

“你家相公,到底是怎么死的?”

“奴家怎么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那死鬼什么都没告诉我就回了襄阳,结果死在路上——官府来人告诉奴家,他是遇上了打家劫舍的土匪。奴家命苦啊,刚嫁了人就没了相公,奴家的爹娘是个偏心弟弟的,弟弟又是个好吃懒做的,奴家没了依靠,日后可怎么办呐——”

朱氏的“呐”字拖得又长又哀怨,跟戏台上唱曲儿似的,听得方庭之眉头一皱,不耐烦地打断她的叫冤。

“给她上刑。”

两个衙役拿着一串穿以绳索的五根圆木上前,朱氏一见上面干涸的血迹就面白如纸了,等两个衙役把拶子往她十指上一夹,还没开始用刑,她已经惨叫起来:

“大人!我说,我说!”

两个衙役停了下来。

“你说——若是再有隐瞒,直接用刑再来说话。”

“我说,我说……但是在我说之前……”朱氏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她眼神躲闪,风马牛不相及地问了一句:“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牢狱里不见天日,她问这个不算毫无道理,但是此时问,却显得格外可疑。

“戌正了。”

话一出口,两个狱卒都朝他看来,方庭之面无波澜。

“戌正了……”朱氏脸上一松,停顿片刻后,终于开口道,“奴家不敢说那些我拿不准的,奴家只知道……奴家相公死后,镇上的地头蛇李鹜曾派人来找过奴家……”

“他找你做什么?”方庭之问。

“大人,这东西可以取了吗?套在奴家手上,奴家心慌得想不起来了……”朱氏怯怯道。

方庭之一个眼『色』,衙役撤走拶子,站到了一旁随时候命。

朱氏心有余悸,『揉』了『揉』双手。

“奴家那死鬼相公,在赌坊被人灌了『迷』汤,不知怎的偏偏看上了李鹜新娶的娘子。”朱氏白眼一翻,脸上『露』出一抹鄙夷,“大白天的跑去抢人,人没抢着,反被李鹜两个结义兄弟给打了脸。他咽不下这口气,把原本安排在我身边的侍卫都调走了,说是要去找回场子——”

朱氏凉凉道:“谁知道呀,这场子没找回来,反把命给丢了。”

方庭之脸『色』难看:“这么大的事,为什么鱼头县没一人说实话?”

“这事拢共只有那么些人知道,大人你问不到也是正常的。”朱氏反过来安慰道,“更何况,宁惹天边龙,不惹地头蛇——大家今后都要在李鹜眼皮子底下过日子的,谁会和自己过不去呢?”

“既然如此,你现在为什么又肯说了?”

朱氏讪讪地笑道:“当然是因为拶……”

“因为我告诉你,已经戌正了,对吗?”

朱氏愣住。

方庭之冷声道:“我猜,申时就是你和李鹜的约定。”

“什、什么约定……我约定什么了……大人,你说的话,奴家听不懂……”朱氏蹩脚地干笑着。

“你和李鹜约定,如果某个时辰你还未回家,那就是事情暴『露』了。朱氏,我说得可对?”

牢狱外传来报时的更声,朱氏在心中一数,面『色』惨白。

“你们的如意算盘打错了。”方庭之把双手背在身后,冷笑道,“现在刚刚午正,要是快马加鞭,傍晚时分就能赶到鱼头县。你的包庇之罪,等我捉到李鹜后再一并追究!”

“大人!”朱氏惨叫起来。

方庭之拂袖打出响声,面『色』铁青跨出『潮』湿的牢房。

“备马,我亲自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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