斑斓的晚霞随着海波『荡』漾。

浪花起伏,拍打着楼船高耸的船身。

在远离山岸的大海上,涛声代替了松风,盘旋在铺开的大袖上。

傅玄邈半躺在整块沉香木雕刻的罗汉床上,双眼轻阖,神『色』沉静。放于苍青『色』冰蚕丝上的右手修长凝白,无瑕如玉。

虚掩的窗外吹来海风,拂动如墨的发丝,他睫『毛』轻颤,人一动不动。

燕回抱着一堆名刺蹑手蹑脚走进厢房,他尽量轻地把名刺放下,刚要转身退去,床上的人忽而开口:

“收到多少投诚了?”

燕回一凛,连忙单膝跪下。

“回禀公子,共收到名刺信笺四十有二。”

傅玄邈以手支头,轻声道:“……都有些什么人?”

燕回将名刺和信笺的主人一一报出。

傅玄邈始终没有睁眼。

燕回报完名字,厢房内好半晌的时间,只剩窗外海浪阵阵。

“御峰还没有消息吗?”

“……仍未联系上。”

傅玄邈睁开眼,在罗汉床上坐直了身体,苍青『色』的绢带从身上垂落,如一片坠落的阴云。

他面无波澜,淡淡道:“杨柳那里有消息吗?”

“没有。”燕回低头道,“……他们的最后一次飞鸽传书就是徐州那次。”

“杨柳在做什么?”

“听下人说,杨柳昨日召了大夫前去问诊……似是病了。”

“病了?”

“……是。”燕回小心看着主子的脸『色』,“公子……要去探望吗?”

楼船的船头响着连绵不绝的靡靡之音,船尾的厢房却沉在越来越深的夜『色』里。

杨柳半躺在床上,背后靠着软枕,雪白的亵衣衬得苍白的面庞更加娇弱。

摇晃的床板加剧了她的不适,她握手成拳,放于没有血『色』的唇边轻轻咳着。

侍立一旁的婢女连忙送上热茶,杨柳摇了摇头,推开送到面前的茶盏。

“晚宴开始了吗?”她问,声音低哑。

“已经开始一炷香了。”婢女道。

“公子……”杨柳忍不住咳了咳,说,“公子出席晚宴了吗?”

婢女犹豫了一下:“公子……似乎没有参加晚宴。”

杨柳没说话,反而是婢女担心她多想,急着道:“公子器重姑娘,今晚既没有出席晚宴,说不得一会就来探望姑娘了——”

“公子便是不出席晚宴,也有许多事等着公子裁定。”杨柳自嘲一笑,“我身份卑贱,怎敢奢望公子纡尊降贵?”

“姑娘,你……”

“不必安慰我了,我是什么身份,别人不清楚,难道你还不知道吗?”

婢女哑口无言,眼中闪过一抹同情和怜惜。

“我早已习惯了……”杨柳再次咳了起来。

“厨房煎的『药』应该好了,奴婢这就去给姑娘拿『药』——”

婢女捏好杨柳身上的被角,快步走出了厢房。

杨柳咳顺血气,苍白的面容上多了一缕病态的『潮』红,她望着窗外灌进的月光,低若蚊『吟』地喃喃道:

“败柳之身,不敢肖想月光……”

微弱的脚步声从门外响起,杨柳没有在意,她说:“星儿,你忘带东西了吗?”

“是我。”

苍青『色』的颀长身影走进厢房,一身微凉月『色』,洁如昆山片玉。

杨柳心神一晃,喜悦油然而生。她挣扎着下了床,跪倒在冰凉湿冷的地面上:“杨柳给公子请安——”

他神『色』淡淡地扫视着简洁素雅的厢房,说:“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星儿去端『药』了,一会就回来。”杨柳想要起身,又记起还未得到傅玄邈的允许,向着他膝行了两步,“公子需要什么?杨柳可以服侍公子……”

她忍不住咳了起来。

傅玄邈好像这时才发现她还跪在地上。

“你还病着,起来罢。”

“是!”杨柳一脸感激,自己撑着一旁的边桌站了起来。

她面容苍白,纤弱的身体在微微摇晃的地面上像是随时都要坠落。

但凡一个正常男人,都很难视若不见。

傅玄邈在扶手椅上坐下,拿起右手边茶几上的茶壶,掀开了托盘上的茶盏。

“公子,让我——”

“你还病着,我来便好。”

傅玄邈避开杨柳伸来的手,自己倒上一杯热茶,平静的眼眸看过沉浮的茶叶,看过袅袅的热烟,看过半开的格栅窗,就是没有正眼看过面前的杨柳。

杨柳心中浮出一股不安,虚弱的身体更加摇晃。

“公子……可是杨柳做错了什么,惹公子不喜了?”她弱声道。

“你忠心耿耿,怎会做错什么?”

傅玄邈洞彻一切的目光终于落在杨柳脸上,她后背一凉,条件反『射』跪了下去。

“公子,奴婢有罪——”

“何罪之有?”

“奴婢……奴婢惹公子不喜,便是最大的罪过……”

“杨柳,你自十三岁起就跟着我了。”傅玄邈将沏好的茶递给跪在地上的杨柳,神『色』淡淡,“我若是对你不喜,你还会在我身边留这么久吗?”

“公子……”

杨柳战战兢兢地双手接过茶盏。

“御峰失踪了,你知道吗?”

傅玄邈不辨喜怒的一句话,让杨柳手中的茶盏一晃。

滚烫的茶水浇了出来,烫在她的虎口上,她不敢松手,强忍着锥心的疼痛。

“公子不是前些日才收到义兄的信件吗?怎会突然失踪?”她故作镇定道。

“我最后一次收到御峰的回信是在十日前,而你最后一次收到御峰的飞鸽是在七日前,怎会失踪这个问题……”傅玄邈面无波澜,“不是应该我问你么?”

茶盏从杨柳手中滑落,炙热的茶水浇了她一身,她忍着大腿上灼热的疼痛,不顾一地茶水,慌张跪拜下来。

“公子——”

“义兄公干在外,义妹留守担忧,互报平安本是情理之中的事。”傅玄邈翻起第二个茶盏,再次往里注入热茶。

他平静的目光望着入水无声的水柱,说:“我只是有些疑『惑』,为什么每一封信里,御峰都在向你汇报搜寻越国公主的进展?”

“公子……”杨柳知道任何狡辩在这个男人面前都没有用处,她张口无言,只有眼泪争先恐后地流了出来。

“你是不是很疑『惑』,为何御峰在外游『荡』一年依然什么消息都没得到?”傅玄邈微微一笑,“因为我放他出去,本意就是试探,又怎会给他真正有用的情报?”

傅玄邈轻轻放下茶壶,将盛着热茶的茶盏又一次递给杨柳。杨柳用颤抖的双手接过。

“你十三岁那年,我把你从教坊里赎出。你心思玲珑,善谋人心,为我四处刺探情报,拉拢人心。我一直以为,你对我忠心耿耿——难道是我想错了吗?”

“公子怎么想错?”杨柳拼命摇头,脸『色』惨白,“杨柳愿为公子赴汤蹈火,哪怕公子叫我现在死在这里,杨柳也不会犹豫片刻!”

“我怎会舍得叫你死在这里?”

若是换个人来说这句话,一定缠绵悱恻,令人心动不已。

字字温柔的话,却是用傅玄邈清冷的声音说出。他垂眸看着跪在地上的杨柳,茶渍染黄了她白『色』的亵衣,她单薄的身体在微微颤抖,可是他无动于衷,面无表情。

他用残酷的表情,说着温柔的话。

“杨柳,我需要你。”他说,“别再叫我失望了。”

“是……杨柳绝不会再让公子失望!”杨柳含着眼泪,连连点头。

“别哭了,”傅玄邈柔声说,“你哭起来,不好看。他们不会喜欢的。”

杨柳身子一颤。

“昨日你便没有出席宴会,琅温节度使还向我问起过你。”傅玄邈轻声道,“再过一日我们就要下船了,想要刺探情报,拉拢这些节度使,我们只有今晚的机会了。甘『露』新排了一场胡旋舞,想要替你出场表演,但我还是想来问问你,你愿意让她替代你吗?”

替代二字比任何惩罚都要令杨柳恐惧。

傅玄邈身边,从来不缺新人。暗卫的面孔每个月都在更换,府中豢养少了一个杨柳,也有甘『露』顶上,近卫少了一个御峰,也有燕回出现,被顶替一回,就可能会是永远。

她是傅玄邈身边留得最久的老人,但她依然随时都可能会被替代。

有无数比她年轻,比她貌美,比她野心勃勃的女人想要上位。

她一刻都不能松懈,她要出卖她能出卖的一切,才能换回傅玄邈目光的片刻停留。

为了这片刻时光,她愿意出卖一切。

杨柳压下泣音,说:“甘『露』在青楼长大,对这些封疆大吏的习『性』并不清楚,若是一时肆意,恐会得罪贵人。杨柳虽是蒲柳之姿,却已和数位节度使打过交道,公子若求稳妥,还是将此事交给杨柳更好。”

“我自然更信任你,可你的身体……”傅玄邈冷淡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

杨柳捏起一部分亵裤,将淡黄的污渍藏于掌心。

她低下头,声音沙哑却坚定:“杨柳今日不能歌舞,但手却是好的,可以用一支新曲为宴助兴。”

“甚好。”傅玄邈说,“……茶已经温了,喝罢。”

杨柳闭上蓄着泪光的眼,将杯中茶一饮而尽。

“你这里还是太清净了,”傅玄邈起身,扫了一眼可谓简陋的厢房,“缺人缺物自去取,莫要叫人看了笑话。”

“是……”

傅玄邈刚要离开,目光被桌上一物忽然吸引。

傅玄邈面『色』突变,一个箭步走到书桌前,从散落的数张花笺中,目标明确地拿起其中一张画着野鸭戏水的笺纸。

“……这是谁的?”傅玄邈神情克制,双眼视线却牢牢盯着手中的花笺。

“是义兄途径徐州时随信寄回的一套花笺,他知道我喜欢这种小东西。没有别的意思。”杨柳慌张起身,“……我这就烧掉。”

“这是越国公主的字迹。”

傅玄邈的一句话,让杨柳如遭雷击地停在原地。

“姑娘,我把『药』——”

婢女话没说完,看见站在屋里的傅玄邈,吓得手上一抖,差点摔了『药』碗。

“公子……”

傅玄邈无视忙着下跪的婢女,唤来屋外的燕回。

“公子何事吩咐?”燕回单膝跪倒。

“把剩下的花笺以及御峰和你的通信,都找出来。”傅玄邈说。

杨柳呆呆地起身,如提线木偶一般照着傅玄邈的吩咐行事。

她交出通信和花笺后,燕回从她手中接过,傅玄邈毫不犹豫地转身走出了房间。

杨柳呆若木鸡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外。

“姑娘……这是怎么了?”婢女扶住她的手臂,担忧开口。

杨柳怔怔道:“踏破铁鞋也找不到的东西,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出现?难道我千算万算……真的敌不过天意?”

楼船宽阔的舷侧通道上,两个身影大步流星地往前走着。

燕回抱着一沓信笺,偷偷打量着走在前方的傅玄邈的脸『色』,心中忐忑却不敢轻易开口。

傅玄邈前脚刚踏进书房,后脚就沉声问道:“御峰最后一次出现是在什么地方?”

燕回连忙道:“回禀公子,我们的人跟到徐州后,御峰似是有所察觉,走了小道甩开眼线。我们只知他进了徐州,却不知他去了哪个县。”

“这是御峰从徐州寄出的花笺,上面是越国公主的字迹。”

燕回吃惊地看着手中的花笺。在他看来,这只是一张画技出众的花笺,傅玄邈却能一眼看出是越国公主的笔迹。

难怪公子如此失态。

“御峰在徐州失去踪迹,花笺也是出自徐州,难保不是二人相遇,出了什么意外。”傅玄邈面『色』难看,“你调集人手,立即前去徐州,不惜代价也要带回安然无恙的越国公主——”

“喏!”燕回抱拳领命,掷地有声道:“属下即刻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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