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嘿,又高了雕儿……”

李鹍美滋滋地用手掌在树干上比了比。

“二哥,这又不是你先前比的那棵树,高矮变化都跟你没关系。”李鹊搁在车窗上的手臂淋着一片夕阳。

他对路边停留许久的李鹍催道:“别耽搁了,赶紧做事。我们还要继续赶路——”

“知道了,知道了,就来了!”李鹍不耐烦道。

他拿起手里的石头,在齐平额头的位置划下一条又长又粗的竖线。

“乖乖雕雕……”

再划下第二条矮且细的竖线。

“讲究猪猪……”

接着是第三条高且瘦的竖线。

“唠叨雀雀……”

他叹了口气,划下最后一条竖线。

“什么时候才能吃大哥下面啊……”

划完四条粗细高矮皆不相同的竖线后,他重新坐上马车,拿着马鞭继续驾车前进。

车子一颠,快要睡着的沈珠曦一下醒了过来。她『揉』了『揉』眼睛,看向茶桌上她指尖蘸水随手画了一半的游凤戏珠图——就这么片刻打盹,图就消失得差不多了,变了形的游凤残留在桌上,像一只嘎嘎『乱』叫的鸭子。

“……也不知李鹜那里怎样了。”沈珠曦忍不住道。

“大哥为人机灵,行事沉稳,不会有事的。”李鹊说,“说不准,我们到鱼头县的时候,大哥已经先到了呢。”

“要这样就好了。”沈珠曦笑道,“好久没回鱼头镇,也不知道镇上的大家如何了。”

坐在车外的李鹍听见两人的谈话,也『插』了一句:“芋子饼如何了不知……”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沈珠曦记忆中的鱼头镇越发鲜活。

说来也奇怪,如今京城倒不像她的家乡了,一不小心就会踩到牛屎的鱼头镇反而才是。

想起鱼头镇,她就恨不得能『插』上翅膀立即飞回去。

“看见官帽了!到地方了!”李鹍忽然高兴地叫了起来。

沈珠曦往窗外一看,李鹍所说的“官帽”,正是官驿特有的屋顶,乍一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像是大燕朝官员所戴的官帽。

马车在官驿前缓缓停下,李鹍扶着脚上有伤的李鹊下了马车,沈珠曦自己拿着自己的行李,踩着马凳下了车。

三人走进安静的官驿,大堂内空无一人,只有八/九张方桌和配套的长凳,桌凳上都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似乎有一段时间没有打理。在墙角上楼的楼梯边,有一张小小的边桌,上面放着一个『色』泽黯淡的官窑花囊,里面『插』着一束已经风干的□□。

一个小二模样的年轻男子慌里慌张地从后院跑了出来,布条包裹的发髻还是歪的。

“三位贵客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李鹊抢在李鹍开口之前说道,“我受了伤需要处理,你先打一盆清水过来。”

小二点头哈腰道:“行,小的马上送来,我先带你们去二楼厢房。”

“我实在不舒服,还是麻烦你先送清水来吧。”李鹊坚持道。

李鹊的反常让沈珠曦也警觉起来,她故作平常,精神却高度紧绷起来,状若随意的目光扫向二楼看不见的楼梯深处。

“……也行,那客官稍等,小的这就给你送水。”小二转头走回后院。

门帘刚一垂下,李鹊就变了神『色』。

“快走。”

沈珠曦早有准备,第一时间就听了指令往回走,扶着李鹊的李鹍不明所以,跟着他一起转身。

三人快步走出官驿,回到停车的地方,见到的却是一匹棕『色』大马倒在地上,血流一地的景象。

“李鹃!”沈珠曦悲呼一声。

要不是李鹊拉了她一把,她已经直奔只剩腹部微弱起伏的李鹃五世而去了。

她的李鹃五世啊!

老天无眼!

有什么仇什么怨,冲着她来,为什么总要对无辜的李鹃下手!

“客官急什么,你的水来了,怎么不在屋里坐着,跑到外边来了?”

先前的“小二”笑眯眯地从大堂里走了出来。

马车后,屋顶上,二楼窗户里,无数手拿刀剑长弓的面孔忽然出现。

他们虎视眈眈地看着沈珠曦三人,手中的武器蓄势待发,只等一声号令。

“怎的不进来了?我还没出场呢!”一个满脸横肉,手拿菜刀,作厨子打扮的男人从大堂中走出,中气十足道,“我早就说过了——你来扮厨子,老子来跑堂,你偏不信。这下好了,人还没上二楼,事情就败『露』了。”

“哪儿跑上跑下的小二是你这身量?要是换了大哥来扮小二,猎物怕是连门槛都不会踏入就被吓跑!”小二打扮的人伶牙俐齿道:“再说了,我还觉得他们是因为大哥在二楼的人动静太大,所以才被吓跑的呢!”

嗖——

一支长箭破空而来,钉入李鹊脚尖前三寸处。

“……不想死的话,我劝你不要搞小动作。”

“小猢!”沈珠曦看着出现在二楼窗口里的人影,忍不住叫道。

小猢已经大变样了。

沈珠曦借给她的衣裙已经不见,送她的莲花瓣玉簪也不知踪影,取而代之的是锦衣箭袖和玄『色』发冠。从上到下,小猢已经是标准的少年郎打扮。

“……果然是你。”李鹊盯着手握长弓的小猢,面『色』覆上一层寒冰。按上衣服下弩\弓的手到底没有继续动作。

“好了好了,我们在这里争来争去,万一便宜了别人——到手的鸭子飞了,又该找谁哭去?”满脸横肉的大汉说,“把人给我押进来!”

“是!”

一胖一瘦两个男子转身走入官驿,沈珠曦三人也被全副武装的小喽啰们推搡进了大堂。

“来者是客,坐吧。”满脸横肉的大汉一副主人姿态,先坐下后,大大方方地往对面一摊手,示意沈珠曦几人坐下。

瘦的那个也跟着坐了下来,说:“坐坐坐,站着多累啊,你说是不是?”他嬉皮笑脸地看着沈珠曦,“小美人——”

李鹊脸『色』一沉,立即挡在沈珠曦面前。

“小心你的嘴。”

“这可吓死我了。”瘦的那个阴阳怪气道,“兄台很会怜香惜玉啊,这都瘸着还不忘护花呢?”

“你最好别把他的话当放屁——”面无表情的小猢从楼梯上走了下来,她的脸『色』仍带着大失血后的苍白,“不然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小弟知道关心哥哥了,真不容易。”瘦的那人半真半假地笑道,“我还以为,你巴不得二哥喝口水都能呛死呢。”

沈珠曦诧异地看向小猢。

她虽然穿着男装,喉咙上也有了凸起,此刻横看竖看都是少年郎,但沈珠曦清楚知道,她分明是女子之身!

小猢避开了她的目光,神『色』冷淡。

“要是你真能喝口水就呛死,也没什么不好。”她说。

“二哥是暂时死不了的,倒是小虎你,瞧这小脸苍白的——看上去活不过今年啊。”

眼看两人就要吵了起来,满脸横肉的男人开口道:“二虎,小虎,你们都少说两句。咱们怎么说也是打断了骨头连着筋的亲兄弟,哪有什么非得你死我活的仇怨。”

他语气温和,似乎在打圆场,投出的眼神却带着充满威慑的警告:“这还有客人呢,别让外人见了笑话。”

被叫做二虎的瘦男人稍有收敛,转而看向三人中明显主事的李鹊。

“不用这么拘谨,我们不仅不会害你们的命,反而还会救你们的命。”

李鹊冷笑道:“那还真是多谢了,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救你们的命。”

“哎,这就不用知恩图报了——”大虎恍若不知他的嘲讽,一脸憨厚地摆了摆手。

“我笨嘴拙舌,解释的事情就交给二弟你啦。”大虎踩上条凳,手臂搁在膝盖上,回头朝后院喊道,“把吃的端上来——记住别加料!我也要吃的!”

“小弟和他们比较熟,不如让小弟来解释?”二虎故意道。

小猢——不,如今被人称作小虎的人自然至极地在隔壁方桌上坐了下来。她坐在桌上,皂靴踩着条凳,无论是神态还是动作,都带着男儿随『性』的匪气。

若非见过她没穿衣服的真身,沈珠曦都要被她骗了过去。

“我一开口,恐怕他们就会气血上涌了。”小猢说。

“那就还是我来吧。”二虎从腰上取下一支折扇,装模作样地打开扇了扇,终于说道,“你们可知,颍州境内有个叫定海寨的匪寨?”

李鹊瞥了眼小猢,淡淡道:“知道。”

“你们一定不知,定海寨并非颍州最大的匪寨,还有个平山寨能和它平起平坐。”二虎折扇一收,打出清脆的响声,“我们,就是这平山寨的人。”

“一百年前,平山寨和定海寨本是一家,后来出现了一点分歧,平山寨的二当家出去自立门户,就有了现在的定海寨。”二虎说,“那定海寨如今的大当家,就是平山寨当今寨主的祖父的堂哥的儿子的——”

等二虎说清这两个寨主的关系,大虎面前已经摆满一桌好菜。

“……就是这么个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关系。”二虎说,“要说清楚这件事,不得不从三年前的一场联姻说起——”

眼见还要铺垫许久,坐在桌上的小猢打断了二虎的话。

“平山寨的寨主半年前在一场血拼中,被定海寨的人一箭伤了心脉,重病不愈至今,大夫说,他可能撑不过这个月了。”小猢言简意赅道,“寨主交代我们,谁能让定海寨吃上大亏,谁就是下一任的平山寨寨主。”

“平山寨寨主和你们什么关系?”沈珠曦忍不住问。

“这题我来答——”二虎对沈珠曦挤眉弄眼,扇子在掌心抚来抚去,“平山寨寨主有几十个孩子,但是儿子只有三个——我们三,就是唯三有权利成为下一任寨主的人。”

沈珠曦和李鹊的视线一齐投向一旁沉默不语的小猢。

李鹍始终游离在外,目光从饭菜上桌后就没有离开过大口吃肉的大虎。

“吃得完么你?”

大虎一愣,随之反应过来:“怎么待客的呢?还不给客人拿碗箸来!”

小喽啰很快拿来了碗箸放到李鹍面前。

李鹍不安分地挪了挪屁股,右手蠢蠢欲动。

“吃啊兄弟!”大虎大声道。

李鹍手刚一动,目光碰到李鹊的冷眼,又缩了回去。

“不吃……”他不情不愿道,眼睛盯着中央那盘红烧肉,“我就看看……看看……”

“不吃太可惜了,这肉香呢!”大虎夹起一块油光十足的红烧肉,放进嘴里大口咀嚼,李鹍直勾勾地看着,喉结上下滚动,就差直白地流出口水。

“你们要让定海寨吃亏,绑我们干什么?”李鹊问。

“当然是因为定海寨最近接了笔大单,要是干成这票,他们就能招兵买马,带人来干翻我们。”

“什么大单?”

“徐州知府王文中用一万两赏金悬赏你们的人头。”

“一万两就值得你们倾巢而出?”李鹊说。

“一万两白银当然不够。”二虎再次打开折扇,意味深长地笑道,“王文中出的,可是一万两黄金。”

二虎的声音之后,大堂内落针可闻。

就连见多识广的沈珠曦也呆住了。

一万两黄金?

在大燕朝便是官至一品,一年俸禄也不过一百八十两白银。王文中究竟为了什么才会给出一万两黄金的天价悬赏他们的项上人头?

他们出发前没有刨他王氏祖坟吧?

“你们还不知道?”二虎环视三人表情,『露』出惊讶神『色』。

“……知道什么?”李鹊问。

“你那好大哥,卷了王文中嫡女的嫁妆,留下一篇檄文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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