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往这边走!”

满身鲜血的将士骑在马上冲出丛林,神『色』焦灼地说道。

六匹快马立即跟上他的马,快马加鞭冲入茂密的丛林。

许攸骑乘的大红马被亲兵们护在中间,他们几经厮杀,突破了几次倒戈相向的镇川军的封锁,好不容易逃到这里,两百余名亲兵只剩下身边这七人。

许攸同样不容乐观。

上一次突围时,他被一箭『射』中腹部,『射』箭的是个大力士,箭矢直接穿透了皮革,深深刺中他的腹侧。

他把箭身折断,带着身体里的箭镞又逃了一天。

援军依然遥遥无期。

他已经撑不住了。

扑通一声,许攸从大红马上摔落。数声惊马的嘶鸣响起,几只马蹄险之又险地从他身上飞过。

许攸黯淡的瞳孔里闪过马蹄的黑光。

亲兵们陆续翻身下马,慌张地朝他扑来。

“大人!”

许攸侧着的身体被亲兵小心放平,鲜血从他的革甲下浸了出来,浸润了身下干燥的土地。

“你们走吧……”许攸说。

“不!大人,我们要一起走!”

异口同声的拒绝响了起来,有将士想要扶起他,但是他的身体刚一动弹,就有大股温热的鲜血从革甲下涌出。

不知是谁发出了低低的啜泣。

绝望在空气里传递。

“别管我了……你们走吧……”许攸虚弱开口,涣散的目光在几个熟悉的面孔上一一扫过,“我只能到这里了……”

“大人如果要留下,我们就一起留下!林地一定程度可以掩藏我们的踪迹,应该多少能拖一段时间——”承担着斥候职责的将士颤抖着说,“大人挺过许许多多次硬仗,这次定然也是一样的,大人曾经和我们说过,越是困难关头,越不可泄气——”

“是啊!大人一定要坚持住,我们兄弟们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一定会让大人突围的!”

“大人一定要坚持住,我们一定能出去的!”

“小六已经突围出去了,我们只要再坚持一段时间,一定能等到援军!”

亲兵们七嘴八舌地说着,目的只有一个,好像只要鼓励起许攸的求生意志,就能遏制他流失鲜血的速度。

他们知道这只是不切实际的奢望,可是除了如此,他们毫无办法,去挽留许攸快速流逝的生机。

啜泣声渐渐变成了抽泣声,流泪的亲兵越来越多。一张张被尘土和干涸血迹布满的脸庞上冲下泪水。

“男儿流血不流泪……我教你们的……都忘了吗?”许攸虚弱道,“我出身寒门,拼了一条命才好不容易走到这里……原以为……终于有机会为天下做些实事……没有想到……我怜苍生,苍生却不怜我……事已至此,都是天意……”

许攸费力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惨淡的微笑:

“好在……商江堰赶在雨季之前重建成功,四州百姓……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大人……”

察觉到他在交代后事,许攸的亲兵都不由自主痛哭起来。

许攸伸出血淋漓的手,从革甲下掏出一枚令牌交给年纪最小的亲兵,他紧紧握着他的手,也握着那枚令牌,目光紧紧地盯着亲兵,一字一顿道:

“镇川六州知府,唯有一个李主宗可堪大用……此人既有武勇……又有谋略……最重要的是……对天下,有仁善之心……又屡次对我雪中送炭……你把这个,交给他……”

许攸眨也不眨地盯着亲兵,颤抖的声音加重语气道:

“告诉他……我把我没完成的事,交给他了……”

“大人!”亲兵哭泣道,“你一定要坚持住啊!援军就快来了!”

水滴落在许攸脸上,是冷的。

第二滴也滴落下来。

接着是第三滴,第四滴……水滴连成一片细密的雨幕。

雨水和泪水,冲刷着一个个亲兵脸上的污垢。

尘土洗去了,悲痛却纹丝不动。

绵密而有力的大雨笼罩了灰蒙蒙的天地。

雨滴打在许攸疲倦的眼皮上,让他越发睁不开眼。

他从逐渐连成一条线的视野里,努力地将这场如期而至的大雨映入脑海。

他终于,还是在雨季之前修好了商江堰。

有什么从眼角滑落,许攸已分不清那是雨,还是泪。

他望着黯淡的雨空,傻傻笑了起来。

“真好……真好……”

……

李鹜率两万人急行军赶往商州,一路上遇见的所有小股叛军都慌不择路,李鹊逮了几人来问,都没问出什么名堂。

这些小股叛军既不愿帮着叛『乱』的镇川军打原来的节度使,也不愿帮势弱的节度使去镇压叛军,于是干脆落草为寇,成为新的流匪。

他们离开襄州时,只知城中在发生激战,其他一概不知。

李鹜收编了其中绝大部分,将剩下那些刺头——尝到杀人放火金腰带甜头的人杀鸡儆猴,带着重整后的部队继续赶往商州。

越是靠近商州沿线,这样的小股叛军就越多。

李鹜逐渐得知,许攸已带着两百亲兵逃出商州治所上洛县。

他们必须在叛军找到许攸之前找到他。

许攸的踪迹还没消息,祸不单行,天上又下起大雨,行军的速度一再减慢。

大雨打湿了盔甲和马匹,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冰冷的雨水。

夜幕逐渐降临,大雨让天空伸手不见五指,李鹜只得下令原地整军扎营。

临时营地搭起来后,李鹜坐在开着门帘的帐篷里,眉头紧皱地看着下了一整个白天依然没有丝毫减弱趋势的大雨。

雨势这么大,水位是否正在暴涨?

要是这样连着下上几天,恐怕……

“大哥!”

李鹊急促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考。

李鹊冒雨奔来,一脸急『色』:

“斥候来报,前方五里发现一名溃逃的轻骑,疑似许攸亲兵!”

李鹜蹭地起身钻出帐篷:“牵马来!”

事不宜迟,他立即点了百人组成轻骑小队,飞驰向斥候发现踪迹的地点。

一炷香后,李鹜踏着飞扬的水花抵达了斥候发现许攸亲兵的地方,然而这里已经空无一人。

李鹊刚要开口,李鹜眼神一变,给了他一个制止的眼神。

大雨掩盖了马蹄的痕迹,也让本该宁静的夜晚变得嘈杂。李鹜闭上双眼,竖耳倾听四周的声音。

微弱的“嗖”声一闪即逝,却还是被李鹜在那一瞬间捕捉。

他睁开双眼,抓起缰绳,双腿用力夹住马腹:“这边!”

一群人冲进密林,在黑暗中疾驰狂奔。

箭矢飞『射』的声音近了,清晰了,追逐着一名狼狈身影的几个骑手的身影也清晰了。

李鹊得到李鹜授意,一个手势后,身后的几名骑『射』手都跟随着他,拿起了手中的长弓。

“嗖!”

接连数声,追兵接连从马上摔下,后来的李鹜毫不留情地任马蹄踩过他们的身体。

用两条腿竭力逃跑的亲兵精疲力尽地倒在雨中。

李鹜翻身下马,快步奔向此人。

“许攸呢?!”他问。

“你……你是襄州……知府……”亲兵努力睁开被雨水击打的眼皮,费力地辨认着出现在眼前的人。

“我是!”李鹜不顾他身上的血污,将他的上身从水泊里搀扶起来。

手上不同寻常的温热让他忽然意识到这并非是水泊。

黯淡的月光下,他的手掌血红一片。

“太好了……得救了……援军……终于来了……”这个年纪只有十六七岁,还一脸稚气的亲兵如释重负,带着泣音道。

李鹜将一手血污藏了起来,说:“其他人呢?许攸呢?”

“大人……大人……”亲兵涌出眼泪,“大人没能撑到最后……为了让我突围,其他兄弟们……都不在了……”

“大人要我将这个交给你……”亲兵哆哆嗦嗦地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

李鹜接过,抚掉上面的雨水,发现那是一枚虎符。

“大人说……”亲兵的呼吸急促起来,断断续续道,“大人说……他把他未完成的事……交给……交给你了……你一定……不要辜负……大人……信任……”

亲兵说完,呼吸渐渐微弱下去。

“我是不是……要死了?”

“你还有力气叽叽呱呱,哪那么容易就死了?”李鹜把人搀扶起来,几乎承担住他的所有重量,连扶带拖着他往自己的马旁走去。

“等回了襄州,老子让你见识见识我们襄州神医的力量。”

“多……多谢大人……我……家里只剩我娘一个人了……我不想丢下她……一个人……”

“你少说两句就死不了,把力气省在路上,才能回家陪你老娘。”李鹜说。

“好……好……多谢……大人……”

李鹜把人搀扶到马前,朝一旁的李鹊道:“你过来扶一把。”

李鹊扶住无力的亲兵身体,神情一顿,动作紧跟着也停了下来。

“怎么了?”

大雨瓢泼,李鹜必须喊出声才能表达自己的意思。

“他……已经走了。”李鹊说。

李鹜一愣,看向搀扶的亲兵,不知什么时候,这张稚嫩的脸庞已经闭上了双眼。

就像睡着了一样安详。

绵密嘈杂的雨声挤满天地。

“大哥,我们现在去哪儿?”李鹊开口打破缄默。

李鹜在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安置好亲兵的尸体,翻身上马,沉声道:

“……去商州,告诉狗崽子们,造反不是谁都能玩的游戏。”

……

大雨冲刷着屋檐,雨声淹没了世间绝大多数声音。

沈珠曦半夜被雨声惊醒,雨势让她辗转难眠,她干脆起身披上外衣,点亮了桌上的烛灯。

她心跳得厉害。

每当有坏事发生前,她总会生出不明缘由的心慌。

她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因为这总是灵验——公主下降那日如此,商江堰崩塌那日也是如此。

今日,又是因为何事慌张不已?

沈珠曦想到带兵在外的李鹜,心情越发焦灼。

如果可能,她真希望李鹜能像文官一样,坐镇后方,不要再亲临前线,让她整日担惊受怕,可是她知道,这不可能。

如果能让兄弟们在前方出生入死,他却在后方养尊处优,那就不是将士们信服的李鹜,也不会是让她敬佩的李鹜了。

她咽下自己的担忧,每次都笑着送他出门,然后一遍一遍地向着他并不相信的神佛祈祷,他能平安而归。

不要取走他的东西,这是她许的愿,神佛想要取走什么,就来她这里拿。

无论什么代价都在所不惜,她只要她的李鹜能够一次次化险为夷,平安归来。

枯坐到窗外的雨声渐小,天『色』泛白后,沈珠曦的困意袭来,她正要返回床上小睡片刻,院外忽然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夫人,出事了!”

一个沉重的脚步声踏入后院,陌生的男声让沈珠曦心头一惊,睡意骤然消失。

如果不是情况特殊,外男是绝无可能进入李府后院的。

一定是出了十万火急的大事,他才能来到这里。

沈珠曦系好外衣,打开门扉走了出去。

“出了何事?”

“伪……伪帝打到襄州了!”报信的传令兵满脸惨白道,“十万大军,包围了襄阳四个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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