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还是让属下来吧……”燕回忍不住说道。

傅玄邈置若罔闻,轻之又轻地抱起女尸,一步步慢慢走下马车。

子夜的襄阳万籁俱静。

月光因痛苦而蜷缩,紧贴着寂静的大地。

惨淡孱弱的光芒,照不亮子夜踽踽独行之人的前路。

“公子……”

“公子……”

一声声惊诧的呼声在他前行之路上响起,接二连三的人又惊又恐地扑通跪下。

傅玄邈恍若游魂,目不转睛地抱着女尸走进落脚大院的主卧。

他在空『荡』『荡』的卧室里放下她,掌着她的后脑,小心翼翼让她靠在床上。

几只蛆虫从她身上掉落,在破碎的衣裙上蠕动。一只骨节瘦削的手把它轻轻拍落。

他想要清理这些啃食她血肉的东西,但不管如何努力,都有新的白『色』从她发间和衣服里冒出。

“拿滚水和巾子来,再准备一套上好的衣裳。”傅玄邈声音低哑。

门外亲自守门的燕回随即应声,立即吩咐神『色』惊惧立在院中的婢女照办。

不一会,滚水和巾子就送到了卧房里。

傅玄邈再次抱起她,将其小心翼翼放入冒着烫人热气的滚水。

滋啦一声,热浪翻腾,空气里充满腐肉的臭味,傅玄邈置身其中,面不改『色』地拿起巾子擦拭她脸上的血污。

浸了滚水的巾子把她的皮囊寸寸剥落,也让他苍白的手红如朝阳。

他亲手把她剥落,一如他亲手将她从天空『射』下。

从开始到结束,都由他亲手完成。

房间里蒸腾的雾气朦胧了他的视野,她的一瞥一笑却越在眼前发清晰。

一滴水珠落入泛红的水面,绽开涟漪层层。

傅玄邈的手抚上她的面颊,灼热的骨让他指尖微颤。

“我后悔了。”他哑声说。

他曾以为,与其相逢时物是人非……不如在仍动人的时候生死永隔。

他以为的,原来只是他以为。

“……我后悔了,曦儿。”

……

燕回胆战心惊守在门口,直到房里传来一声冰冷的“进来”。

他心惊肉跳地走进充斥异味的屋子,不敢去看坐在床上的主子和他身旁的那具白骨,低眉敛目不敢轻置一语。

“谁准备的这套衣裳?”

燕回忙道:“是镇川节度使昨日送来的衣裳,还有一些珍奇玩物,都放在后院库房了。李大人应是照应着时下年轻女子喜欢的款式挑的,都是些明亮颜『色』,公子若不满意,属下这就派人去城里布庄再取几身衣裳回来!”

傅玄邈看着身穿香叶红衣裳的她,说:“……罢了。”

燕回诧异地停下匆匆的脚步。

“最后一次,让她穿着喜欢的衣裳走罢。”傅玄邈抚平了她衣襟上的褶皱,轻声说,“棺椁准备好了么?”

“回公子,已经准备好了,就在门外!”

“你出去吧。”

燕回的目光到底忍不住扫过床上的尸骨,他欲言又止,犹豫片刻后,最后还是咽下了劝解,揖手道:

“……喏。”

门扉又一次关上后,傅玄邈看着娴静腼腆一如往常的她,轻声说:

“你已经不可能背叛我了,对么?”

回答他的,只有死寂。

紧闭的门扉再一次打开了。

傅玄邈抱着白净的尸骨走出,乌黑的皂靴脚踩惨白的月光,最终停在临时寻来的棺椁前。

他将尸骨轻轻放入棺椁,轻声道:

“……曦儿,暂且委屈你了。”

白骨沉默不言,温顺地接受他的一切安排,她身上的浅绯衣裳,让他想起在她身上所见的唯一一次。

那时他与太子已经分歧初显。

在助他出谋除去几个觑视太子之位的兄弟之后,太子开始忌惮傅白两家联姻后的势力,不但没有履行助推联姻的诺言,反而站到了皇帝那方,阻碍起两家的婚事。

他前一日刚让太子吃了闷亏,后日,就在她身上看见了那身绯红的衣裳。

“你总是这么傻……”他凝视着她不再清澈明亮的眼,说,“误把假意当真情……”

反过来,让做戏的人……

不知不觉入了戏。

傅玄邈在棺椁旁缓缓坐了下来,仿佛笨拙的老者。他靠着冰冷的棺椁,一动不动,宛如石像。如火通红的手悬在棺椁边,垂下的指尖似要触『摸』她纤瘦的骨骼。

高高在上的月亮在云层中渐渐湮灭了。

东方熹微,薄雾消散。一缕金『色』的光束划破黯淡天幕。

一个脚步沉缓的身影打开了库房的大门。

傅玄邈步入其中,目光扫过琳琅满目的鲜艳衣裙、珠翠衣帽、珍珠钗镯,以及五『色』镂金纱厨里的象牙磨喝乐……每一样,都是她在这里就会忍不住惊喜出声,双眼闪亮的东西。

都是让他心痛如绞的东西。

傅玄邈走到金纱厨前,缓缓伸向一个穿红裙的女童磨喝乐,却又在渗着血丝的右手碰到她之前,先缩了回来。

接着,他一把推翻了纱厨。

磨喝乐接二连三砸向地面,稀里哗啦声响不断。

傅玄邈靠着冷冰冰的墙壁,缓缓跌坐在地。玄『色』的鞋尖不远,正对一抹朝阳。

连破碎的死物都要怜惜的朝阳,却唯独对他视若不见。

他坐在一片狼藉之中,弱声如呢喃:

“鸾乃凤之族,翱翔紫云霓。”

“一朝各飞去,凤与鸾俱啼。”

“朱曦烁河堤……”

“使我……心魂凄……”

……

沈珠曦睡得『迷』『迷』糊糊,忽然被一闪的烛火惊醒。

她眨着睡意朦胧的眼睛从桌上起身,发现李鹜一动不动坐在身旁,而窗外已经大白。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她惊讶道,“怎么都不叫醒我?”

“……你等了我两夜?”李鹜哑声说。

沈珠曦不想让他忧心,避重就轻地笑道:“我是看书看着不小心睡着了。”她忽然想起什么,忙道,“你用过晚膳了么?要不要我叫人送点吃的?”

“好。”李鹜说。

沈珠曦刚刚起身,李鹜拉住了她的手腕,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我想吃你煮的鸡蛋。”

沈珠曦心中不解,仍答应了他的要求,来到厨房亲自烧火煮水。

“你不叫丫鬟来么?”李鹜倚在门边看她。

沈珠曦一边往灶台下扔着木柴,一边得意道:“我早就能自己烧火了。”

她说得对。

虽然笨拙,但炉子里的火焰还是在她的照料下缓缓蹿了起来。

她架锅烧水,从橱柜里拿鸡蛋,虽不熟练,但依然进行得顺顺利利。

等她把鸡蛋放入水中后,李鹜走了上去,拿起她的双手,把她已然没有金枝玉叶那般娇柔的十指紧紧握在手中。

“你做……”

沈珠曦话没说完便愣住了。

李鹜把她的双手拿到面前,在一根又一根手指上,留下羽『毛』般轻柔的吻。

“待你兄长建都,我们就归隐山林吧。”他说。

“可你……”

她知道他有多不容易才走到这一步。

她能感受到他心中那股想要出人头地的野心。

因为无比清楚,所以才对他此刻的话震惊得无以复加。

“人不能太过贪心,”李鹜说,“稀世珍宝——我只要一样就够了。”

沈珠曦脸上的诧异逐渐化为坚定,她看着眼前认定一生的男人,重重点了点头:“好,等阿兄建都,我们就归隐山林。”

“如果归隐山林,我就给不了你盛大的婚礼,也不能让你过上贵『妇』人一样的生活……即便如此,也可以吗?”

沈珠曦因他罕见的忐忑而一怔,随即『露』出粲然明亮的笑容。

她的手仍被李鹜握在手中,每一次,都是他百折不挠地走向自己。

她也想主动一次,她也想为她一生唯一认定的男人做些什么,成为照亮他的光,亦或支撑他的大地。

“只要站在我身旁的是你——”

沈珠曦鼓起勇气,迎向李鹜笔直的视线。

“天上可以,地上可以……水里火里,我都跟你去。”

……

水开了,鸡蛋也煮好了。

李鹜站在鱼头县移植过来的桂花树下,一上一下地抛着滚烫的鸡蛋。

沈珠曦站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耍杂技般地晾凉煮鸡蛋。

每一回,她以为鸡蛋的下场是粉身碎骨,都被他的大手在事情发生之前挽救回来。

“我给你用凉水泡一泡吧。”沈珠曦忍不住道。

“不行。”李鹜断然拒绝,继续耍他的杂技。

过了一会,他用余光瞥着沈珠曦,微扬的下巴『露』出一抹得意:

“……怎么样,你夫君厉不厉害?”

沈珠曦刚要回答,一个人影从前院走出,站在雕花的屋檐下。

“大哥,”李鹊说,“参知政事要带着越国公主的棺椁走了。”

沈珠曦凌晨从李鹜那里得知了寿平村发生的事,现在听见“越国公主棺椁”几个字,不禁神情复杂。

“走就走呗。”李鹜毫不在意道,“没上门通知,就别想我去送。”

“我也要走了。”李鹊说。

李鹜忽然站直了身体,凌厉的目光箭一般『射』向李鹊。

沈珠曦也被李鹊的这句话给砸晕了,无人看管的鸡蛋即将砸得粉碎,李鹜一个弯腰,一把握住了跌落的鸡蛋。

他握着鸡蛋大步走向李鹊,最后站到他的面前,目光紧紧钉在他的脸上。

“你在开什么玩笑?”

“大哥,我没有开玩笑。”李鹊平静地迎着他的目光,“根株附丽是人之常情,大哥出身卑微,充其量也就是一个节度使,与其在大哥手下做马前卒,我为何不去做天下第一公子的马前卒?”

“做老子的马前卒和做傅玄邈的马前卒能一样吗?老子什么时候,把你真正当过马前卒——”李鹜面『色』大变,怒火蹭蹭地冒出眼眸。

沈珠曦第一次看见他动了真怒。

她惊诧而担心地看着李鹊,不明白他为何突然想要改换门庭。在她心里,李鹊根本不是会做这种事的人。

“在大哥手下,我顶多是个知府,在傅玄邈手下,说不定我也能捞个节度使当当。换了大哥会怎么选?”

李鹜毫不犹豫道:“知府就知府,只要我们四个在一起,谁做大官又有什么区别?你要是想做这个节度使,你来做!”

“……在大哥眼中,官场竟然如同小儿的家家酒吗?”李鹊神『色』稍冷,说,“所以大哥才成不了大事。”

“你说什么?”

李鹜捏起拳头要上前,沈珠曦吓得连忙把他按住。

“雀儿,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你突然有这样的想法?”沈珠曦焦急道。

“嫂子看错我了。”李鹊冷淡道,“我一直都有这样的想法。”

“那姓傅的是什么人你不清楚?”李鹜怒声道,“你现在告诉我,你要去投奔傅玄邈,这和你说你要去找死有什么区别?!”

“找不找死,那也是我的事。”李鹊说,“我已经决定好了。”

“我不准你去!”李鹜道,“你老实说清你到底为什么要去投奔傅玄邈。就是有天大的事,老子也跟你一起扛——你这样逃跑,算什么男人?!”

“今日,我必然会走,即便大哥把我扣下,只要一日重获自由,我依然会去投奔傅氏。若大哥执意要留下我——”

李鹊缓缓抽出腰间长刀。

“……怎么,我不放你走,你还要杀了我?”李鹜脸『色』难看。

“若大哥执意要留下我,我愿自断一臂,偿还大哥多年恩情。”

李鹊说完,毫不犹豫挥刀斩向自己肩膀。

沈珠曦吓得发出尖叫,她的身体下意识地扑上去想要抢夺长刀,在那之前,锋利的长刀在空中猛地停住了。

李鹊神『色』微变。

一缕又一缕鲜红的血『液』,从李鹜握着刀的手掌和指缝中流了下来。

他眨也不眨地盯着面前的李鹊,一字一顿道:

“你我之间的情义——岂是一臂就能还清的?”

“……既如此,”李鹊松开长刀,在李鹜面前缓缓跪倒,“就让李鹊用命偿还吧。”

李鹜握着刀刃,定定地看着跪在面前的小弟,声音沙哑道:

“……你真要这样?”

李鹊闭着双眼,沉默不语。

沉重而寂静的空气近乎凝固,过了许久,染着鲜血的长刀无力地摔落地面。

“你要滚就滚吧……”李鹜说。

李鹊终于睁开眼。

他捡起了地上的刀,没有再看李鹜和沈珠曦一眼,沉默地转身往外走去。

“你今天走出这道门,就别回来了!”李鹜看着他的背影怒声道。

李鹊只是一停。

仅仅一停。

然后就走出了后院。

“李鹜!”沈珠曦拿起他紧紧攥在一起的拳头,看着指缝间源源不断涌出的鲜血却束手无策,她含着眼泪去掰李鹜的手,祈求地看着脸『色』铁青,仍望着前院方向的李鹜说:“你别用力了!”

那一天,沈珠曦看着唐大夫包扎了他的伤口。

陪着他从日升等到日落。

李鹊始终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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