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建州闹得沸沸扬扬的兵马指挥司南指挥使叛『乱』一事,随着禁军冲破宰相府后,迅速落下了帷幕。

『骚』『乱』被镇压,参与叛『乱』的将士打入大牢秋后问斩,主使李鹊却不知所踪。

天下第一公子日夜兼程赶回建州时,迎来的只有满目缟素。

那一日,围聚在宰相府外的人都见到了,走下马车的清俊贵公子惨白的面孔。

权倾朝野的宰相在家中惨遭杀害,凶手至今逍遥法外,似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在天子脚下发生了。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素白的傅府门前车水马龙。来者虽多,却无一人为傅相不平。

傅汝秩的死与其说是一方所致,不如说是多方压力一齐作用的结果。

为了以示对这位巩固之臣的荣宠,年轻的新帝纡尊降贵,亲至傅府慰问,和傅氏如今的顶梁柱喝了一壶茶,谈了一局棋,哀声四五下,悠悠然地起驾回了金碧辉煌的别宫。

第二日,隐居多年的太傅出山,成为了新一任大燕宰相,傅汝秩此前辛苦推行的众多民生策一夕之间都成烟云。

傅府门前忽然门可罗雀,先前那些在灵堂拉着傅玄邈哭得比谁都要伤心的官吏们像是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消失得干干净净。

傅府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安静过。

方氏像一尊沉默的石像,一动不动地坐在内室的罗汉床上,只有手中的念珠偶尔发出一声轻响。

窗外的宁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接着,也没有平静下来。

过了半晌,脚步匆匆的凝雨走了进来。

她扶起方氏的手臂,轻声道:“夫人,凝雨服侍你沐浴……”

“外边在吵什么?”方氏问。

“这……”凝雨一愣,声音中『露』出些许犹豫。

“谁病了?”方氏又问。

凝雨后知后觉地闻到了从自己手上传出的『药』味。她下意识地缩回手,在衣裙上反复擦了几下。

“是谁病了?”方氏次发问。

凝雨犹豫片刻,终于道:“……是公子病倒了。夫人不愿听公子的消息,所以凝雨才没有为此事打扰夫人。”

方氏沉默了许久,面上始终没有丝毫表情。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傍晚。”凝雨说,“公子主持白事,几日未曾合眼,加上守夜时兴许受了凉,傍晚时就在蒲团上晕了过去。”

方氏未曾说话,凝雨却察言观『色』,继续说:

“回春堂的大夫先前已经来看过了,说是积劳成疾,郁气凝滞的缘故。还说……”凝雨顿了顿,吞吞吐吐道,“还说,若长期如此,对公子的身体伤害很大,恐怕会酿成大病,还应尽早舒展心情才是……”

凝雨等了一会,方氏依然置若罔闻,她知道主子脾气,也就绝口不提公子的事情。

方氏沐浴完毕后,躺上了宽敞的床榻。

凝雨走到桌灯前,刚要吹灭灯火,方氏忽然说:“亮着吧。”

凝雨一愣,下意识向床榻。

人影一动不动,只有死水一般的声音传来。

“亮着吧……亮着,好歹也有个念想。”

凝雨留下了灯火,悄悄走出了房间。

方氏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不容易睡着之后,又梦见了那一日散发着血腥气的夜雨。她从梦中醒来,耳边是淅沥沥的雨声。好一会时间,她茫然地睁着无神的双眼,还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耳边的雨声始终不停,越来越清晰,睡意完全地远离了她。

方氏从床上起身,找到床下的绣鞋,试了几次才把双脚塞了进去。

她扶着冰冷的墙面,缓缓走出了内室。

雨声不断,连绵不绝,宛如夏日蝉鸣的起伏。

不知不觉,方氏走到了隔壁雨蝉院门外,回过神后,她停下脚步,面『露』挣扎,转身往回走了两步,却又在一声声似呼唤似悲泣的蝉鸣之雨中停了下来。

呆了半晌后,她转过身,继续往漆黑的院内走去。

黑与不黑,对她来说都没么两样。

她一直走在没有光亮的黑暗之中。

懵懵懂懂,怀着满心憧憬嫁这个国家里有权势的男人之一,有过小鹿『乱』撞,有过甜如蜜饯的日子,随着她年岁渐长,渐渐脱离了那个人的模样,过去的好时光,在她面前逐渐『露』出了狰狞的真实模样。

对那个身在深宫的女人,她有过恨意,终,恨意化为烟尘。那个女人夺走了她夫君的全部心神,依然不过是这个世间里漂流的一片浮萍。困在绝望之中,自己『逼』疯了自己。

到最后,她甚至同情那个女人。

为她曾经拥有过,一份最真挚,深刻的爱情。有一个人,在风雨孤独之中默默守候了她许多年,生命里从未对别人开过心门。

一生只爱一次,一次非她不可。

她曾经拥有过那样的人,这是她的骄傲,是她苍白一生唯一的荣幸。

只可惜,没有了。

方氏『摸』索着坐到内室之中唯一的床榻边,犹豫的手颤抖着『摸』到床上人的脸颊上。

炽热的温度烫伤了她的手心,让她强忍多时的眼泪忍不住滴落下来。

“你还郁气凝滞?”方氏扬起一个惨淡的强笑,“你还能有么不满意的……”

颤抖的声音如雾湮灭在黑暗里。

带不走的,只有爱恨。

“如果你知道他是谁……你还会杀了他吗?”

方氏贴于滚烫的脸颊边,眼泪滚滚而出——

为不知情下犯下弑亲大错的亲子,也为只敢在此刻拥抱他的自己。

“告诉我……你不会……”

她用力闭上眼,眼泪止不住地滴落在碧绿的玉枕上。

泪水顺着玉枕的弧度滚落至傅玄邈的乌发后。

“……母亲?”

他若有所觉,慢慢睁开了双眼,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惊喜和『迷』『惑』。

他的声音孤独地响彻在漆黑的内室里。

床畔边仍残留着余温,屋内却只剩他一人了。

他怔了半晌,侧头向雨声不断的窗外,毫无血『色』的清俊面庞比雨云背后的月光还要苍白。

到底要到什么时候……

雨才会停呢……

……

出殡那日,傅玄邈强撑病送走了父亲的灵柩。

他亲自放上了盖住棺椁的后一捧土。

天下第一公子面容苍白,就像价值连城的蓝田玉上出现了一丝裂纹,美依然是美的,只是多出了一丝不完美。而正是这丝不完美,让他多出了独属于人的脆弱,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

那一日,不知多少心思敏感的少女为两年间先后痛失未婚妻和父亲的天下第一公子红了眼圈,不知多少仰慕天下第一公子才学的读书人在心中怒骂朝廷的无情无义。

人走了,茶凉没凉,却只有端茶的那人才知道。

就在年轻的新帝为着尾大不掉,阳奉阴违的傅党,而和如今的宰相秘密商议如何完全铲除傅党时,襄州传来了新的消息,镇川军不满朝廷以镇川节度使玩忽职守,行踪不明的由,收回军权委任了新的节度使。以副将牛旺为首的前节度使心腹干将,带领五万原镇川军落草为寇,占据了灾后水泊遍布的金州。

天下虽大安平,仍未完全安平。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这些,傅玄邈好像毫不在意。

送出父亲灵柩的那日,他在傅汝秩的书房里大醉一场,抚了父亲留下的琴,下了父亲留下的棋,亲手将父亲留下的书信文玩,一件一件放进散发着幽香的檀木箱子里,小心翼翼地收藏了起来。

宿醉过后的第二日一早,他就来到了方氏的门前。

恭敬地请安后,他对着紧闭的门传达了他今日便要启程前往扬州的事情。傅玄邈没有奢望过这扇门会对他打开,事实上,也没有。

他恭敬地行礼后,转身离开时,门内传来方氏冷淡的声音。

“平安回来。”

傅玄邈一愣,回头看去,那扇门依然紧闭,刚刚的叮嘱,好像只是他期盼太久的一个错觉。

他在门前停留了片刻,终于转身离开。

……

沈珠曦的车队在返回扬州的过程中,不断和剩下的两千五百名镇川军汇合,终于在即将离开庐州的时候,完全整合了队伍。

就在白戎灵做着把沈珠曦安全无恙带回扬州的美梦时,惊讶发现,车队在庐州的一个山头下转了一圈,又开始往回走了。

当他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气急败坏地找到了沈珠曦,质问她为何不守信用。

“我么时候不守信用了?”沈珠曦惊讶道。

“你答应了跟我回扬州,你怎么又往回走了?”白戎灵生气道。

“我是答应你回扬州,可我没答应你么时候回扬州啊。”沈珠曦理直气壮道。

“你——”白戎灵气得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

怎么瞧,怎么觉得眼前这人就是女版李鹜。

可他乖巧懂事又听话的表妹,怎么会变成个女版李鹜?难道这就是嫁狗随狗,嫁鸭随鸭的魔力?

“我想了又想,觉得你说得很有道,我留下来,可能确实帮不上么忙。”沈珠曦一脸真挚地说,“可我还是想留下来,至少把这两千多人交到李鹜手里,然后再跟你回扬州。”

“两千多人有个屁用!”白戎灵脱口而出。

“两千多人剿匪,怎么没有用?”沈珠曦反问,“要是将近三千的正规军都没法剿灭匪寨,这匪寨岂不是有数万匪徒之多?如果是这样,那我更要把这两千多人送到李鹜手里了!”

“我、我跟你没法说清——反正你跟我回扬州就对了!”白戎灵说。

白戎灵气得跺脚,态度坚决。

沈珠曦的态度也很坚决。

“我不会抛下李鹜的。”

“我要回寿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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