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寒冬不知不觉降临在大燕南北。

万物萧条,天地肃静,刚刚才历过战火的大燕在寒风中摇摇欲坠。

自打建州被围的消息传到金华后,青凤军每日派出几个大嗓门,在城门外煽风点火,添油加醋地描绘着建州城破后的景象,随驾的五品京官连日跪在北春园前,恳求傅玄邈派去和叛军和谈。

和谈的声音在李鹜承诺和谈成功便返还太后之后越来越大。

百姓不愿打战,将士不愿血战,官吏不愿抛弃建州城内的家眷,厌战情绪在金华城中高涨,他们本为青凤军拿出太后筹码,便能换得新帝低头,不料傅玄邈在同一天入住了金华城内的百年古刹金平寺,为国祈福为由,闭关不出。

众心知肚明——什么闭关,不过是为了回避青凤军的挟罢了。

北春园中,阿雪面『色』凝重,手指蘸水,在紫檀木桌面缓缓写下几个字:“官员都被拦在金平寺外。”

阿雪是服侍她的侍女,再怎么,行动范围比她这个子大得多,这些时日,沈珠曦全靠阿雪在外捕风捉影才能了解外界形势。

“……他是在『逼』李鹜。”沈珠曦低声道。

傅玄邈闭关不出,接下来就看李鹜做什么,是退让一步无条件返还方氏,还是针锋相对干脆杀了方氏,亦或继续扣留方氏质?

沈珠曦清楚李鹜的选择。

“方氏回来了……”她。

阿雪点了点头,看法和沈珠曦不谋而合。

“方氏应该会被安置在北春园中,但方氏之前就帮过我一回,再加她和李鹜接触过,傅玄邈定然不会放任我们面。”沈珠曦细细思考着,“……还需未雨绸缪,尽早个和方氏接头的法子才是。”

可是北春园中处处都是傅玄邈的线,傅玄邈虽然不在这里,他的阴影却时时笼罩在沈珠曦的方。她的能够瞒天过海,在傅玄邈的皮子底下和方氏取得联系吗?

她没有信心。

可是不能不做。

不得不做——

有一只掌心粗糙但温暖的手,在这时悄然无息地覆住了沈珠曦不自觉紧握起来的拳头。

是阿雪。

她对沈珠曦安抚地一笑,脖子那道狰狞的暗红『色』伤疤从衣领下『露』出了些许。她用沉静的神安抚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做出口型:

“奴婢相信殿下。”

穷途末路之下,信任尤为可贵。

年襄州城破在即,弹尽粮绝,如今局势再坏,又坏得过襄州被困时候吗?

勇气充盈沈珠曦的内心,她用力回握阿雪的手,心下已有计较。

即便只是徒劳无功的挣扎,不到最后关头——

她决不放弃!

……

建州百官眷属被困,天子又在金华被困,新帝登基后的大燕分明笼罩在愁云惨雾之中,一场不被任何看好的帝后大婚却不顾强阻拉开了帷幕。

距离大婚仅剩日,金华城的所有坊市都被突然勒令停业一日,所有百姓都接到了日闭门不出的严令。

一双双暗藏不安和惶恐的睛藏在金华街两边的门窗缝中,视线随着一辆重兵护卫的马车缓缓移动。肃杀整齐的脚步声交织着马蹄和车轱辘的声音,驶过空『荡』『荡』的城市街,在满为患的北春园门口停了下来。

“太后!”

身穿官服的大臣一车里走出的方氏,不约而同倒头就拜。他们此前已在门外跪了几日,始终不能等来新帝回心转意,此刻了救命稻草,中纷纷含热泪。

“太后!一定劝陛下江山为重啊!”

“太后,太后——你可一定为建州的百姓做啊!”

方氏瘦弱的身体压在华丽繁重的太后朝服下,她低头不言不语,沉重摇曳的珠玉冠冕像将她纤瘦的脖颈就此折断。

她亦步亦趋,在宫女的搀扶下往里走去。

有官员扑去跪在方氏脚边,被随后前一步的甲胄护卫毫不留情推倒。

厚重的北春园大门缓缓关,再次隔绝了外边的呼喊和哀求。

黄『色』的步舆载着方氏摇摇晃晃往北春园中而去。

方氏抬头望着远处繁花掩映,纱幔垂吊的一角楼台屋檐,道:“……那是什么地方?”

宫女一愣,下意识回答:“越国公所居。”

完话,宫女就意识到犯错,胆战心惊地低下头去。好在方氏没有继续追问,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步舆在一处幽静的院落里落下后,院中宫纷纷前服侍方氏入内。

先前被问话的宫女跟着步舆走出院落后,才不禁松出一口长气。

和她素日交好的一名宫女维持着寻常的表情,缓步走到她身边,悄悄扯了一把她的袖子,从紧抿的唇缝中却吐出了恨铁不成钢的低语:

“你差点闯下大祸——陛下过什么,难道你都忘了吗?”

“我没忘!”先前犯错的宫女压低了声音,急『色』辩解道,“我只是太吃惊了,太后刚刚——”

传言太后早年因病患疾,视力几近全盲,只能看近处模糊的轮廓,那她刚刚,是怎么看远处树枝掩映中的一角屋檐?

她还没来得及出自己的疑问,就被那名交好的宫女给打断了。

“别了!你祈祷太后只是随口一问,不然——你这条小命怕都保不住了!”

宫女自知理亏,心虚地低头不语了,心中的小小疑问被压进了心底。

手充足却寂静万分的院中,方氏独自坐在一张罗汉床,比常更为黯淡无神的双默默望着前方为了搬运行李而来回忙碌的宫们。

“……这里可有名字?”

方氏低微的声音落下片刻后,身边侍立的宫女才反应过来,躬身答道:“回太后娘娘,此处原叫流萤院,陛下不喜流萤颠沛流离,一生仓促,遂改名为雪院。”

“雪院……”方氏口中低语喃喃。

流萤一生仓促,但至少有过短暂绚丽。

无边地狱一般,无路可逃的雪原,又比流萤好在哪里?

“奴婢是今后近身伺候娘娘的一等宫女紫苏,过太后娘娘。太后娘娘若有吩咐,紫苏随叫随到。”一名神态稳重的宫女在三步外向方氏行了一礼,不卑不亢地,“娘娘一路车马劳顿,必累了,可奴婢吩咐热水?”

方氏沉默颔首。

足够五泡浴的紫檀木浴桶很快便被送进了房,一盆接一盆的热水倒了下去。方氏在紫苏亲力亲为的服侍下除去沉重繁复的朝服,在紫苏严密的监视下,她的一切衣物和随身物品都被放在木盘端了出去。

端去了哪里,为了什么而端走,方氏心知肚明,她心如死灰,干脆放弃询问。

沐浴洗漱完后,宫服侍着她换了绣着威严金凤的锦缎常服。

紫苏扶着方氏往内室走去时,方氏在厅中停下了脚步。

她凝望着从窗棂高丽纸中透进堂屋的一抹绯红晚霞,道:“……我出去走走。”

“太后娘娘,今日时候不早了,为了娘娘的凤体,还是早些歇息的好。”

“难道我连出去走走的资格都没有吗?”方氏冷声道。

紫苏低下了头,神『色』却没有分毫退缩:“……娘娘笑了,娘娘乃大燕最尊贵的女,去哪里都去得。只是娘娘凤体金贵,实在玩笑不得。娘娘不妨先休养几日,待陛下出关,还会亲自陪娘娘游览这北春园。”

“难道陛下一日不出关,我一日就在这院中禁足不出?”

紫苏低垂头颅,仿佛并没听方氏带着讽刺的质问。

她从容而平静地:“娘娘若是实在心闷,可在雪院小花园中散步,园中不但有花树假山,还有小桥流水锦鲤。这雪原自成一片小天地,娘娘只需在此修身养『性』,静等陛下出关即可。”

“……修身养『性』?”方氏,“你的意思是我做错了什么,还需反思省察是么?”

方氏气急反笑,双手在袖中紧握成拳。她怒意未掩,但在那张苍白而消瘦的脸,毫无威慑可言。

“娘娘误会奴婢了。”紫苏柔声道。

“待陛下出关我才能出得这雪院,可我杀你——应该不必等到陛下出关吧?”方氏。

“紫苏只是一介无足轻重的奴婢,娘娘杀随时都可杀。”紫苏,“娘娘不喜紫苏,杀便杀了,反正还有补紫苏的位置来服侍娘娘。只娘娘开心,奴婢死而无憾。”

方氏气得一个字不出来,苍白的脸浮起病态的血『色』。

“陛下身边的得知娘娘凤归朝,特意叮嘱奴婢照顾好娘娘的生活起居。”紫苏,“不但一切效旧,娘娘惯用的安神汤马熬好了,待一会安神汤送来,娘娘便喝了早些歇息罢。”

方氏名义还是太后,现今却连忤逆一个掌事宫女的权力没有。她无可奈何,身不由己地走进了内室,提线傀儡一般地被安排在了床榻。

不一会,紫苏就将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递至前。

熟悉的气味扑向她的鼻尖,或许是联到闭关礼佛为由拒绝和谈,却能隔着老远派送安神汤的傅玄邈,这股曾熟悉的『药』味让方氏险些呕。

她压下恶心,接过『药』碗,拿着瓷勺只搅拌却不喝,待汤面的热气看不后,她才一口气喝进嘴里。

紫苏看似恭敬地行了一礼,端着空碗走出了内室。

趁着紫苏交接空碗的这短暂空,方氏扑到房角一盆观叶植物前,借助着心中那股生理和心理共同用的强烈恶心,迅速呕出了先前喝下的汤『药』。

就在她仓促擦掉嘴边『药』渍坐回床的时候,紫苏走了进来,看僵直在床榻的方氏,她眉心微皱,似乎察觉到什么不对。

方氏在她审视的目光下一动不动,直到她一无所获地收回视线,走前来服侍她在床躺平。

“既然娘娘用过安神汤了,奴婢便退下了。娘娘有事可摇铃吩咐,奴婢一直在外。”紫苏道。

方氏睁着无神的双望着头顶,对她的话闻若未闻。

紫苏离开后,方氏紧绷僵硬的神『色』渐渐松懈,逐渐为一抹难言的悲哀之『色』。

隔着一床锦被,她的右手放了胸口。

那里有一只两指宽的细小箭筒。

是她进门不久后,趁不备藏在罗汉床坐垫下的私物。是她从青凤军中带出的唯一一样东西。

在偏房沐浴之后,她趁宫收拾残局,又返回罗汉床小坐,悄悄地收回了箭筒。

她拿出藏在衣襟里的箭筒,举至睛方。

往常她看看物都是一就过,仿佛扫过虚无的混沌,只能瞥一个模糊的轮廓。这几日不知是否天光刺的缘故,她依稀觉得,自己所视之物似乎都清晰了许多。

让她很难不去相信,这是天对她的某种启示。

这箭筒亲手刻下的宝珠纹样,就像很多年前她尚且双目完好时,看那靠着马车认雕刻时一般清晰。

往事历历在目,任岁月如何侵袭,她忘不了,不能忘——那是她一生所抓住过的,仅有的五彩。

忘不了——

不能忘——

“血债血偿,天地义。”

她含辛茹苦个月,流着鲜血从鬼门关抢回来,却没有抚育过一天,甚至——从出生起就没有抱过一次的孩子,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睛,『逼』她做出生中最艰难的回答——

“如果这个犯下血债的,是你的亲生骨肉呢?”

箭筒的影子在婆娑的泪中晃动。

那一日,她已然做出了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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