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婉院。

小翠跪在地上,绣着五子图的紫檀小桌屏被她高高地举在手里。

“……所以,夫人狠狠训了婢子一顿,又命婢子过来赔罪。”

结香狠狠瞪着她,又瞪那小桌屏,恨不得能从目中喷出火来把桌屏烧焦。

柳夫人轻轻吐出口气来:“一点小事,下回不要再犯就是了,哪里还要姐姐给我什么赔礼,东西你拿回去罢。”

小翠不动,赔着笑:“我们夫人叮嘱了,务必要把赔礼送到,不然显得她不是诚心了。还请夫人可怜可怜婢子,这差事办不好,婢子回去又要挨一顿好训了。”

结香怒而出声:“你——!”

柳夫人打断了她:“罢了,结香,把桌屏接过来。”转向小翠,“我收下了,你能回去跟你们夫人交差了罢?”

小翠忙道:“能,能。”

结香心里恨得不行,不能违背柳夫人的命令,只能猛地冲小翠伸出手去,那架势很是不善,小翠知道自家赔这礼没安好心,也有点心虚,忙把桌屏塞出去,爬起来就告退溜了。

结香捏着桌屏气得冲她的背影挥舞:“欺人太甚——咦?”

她指腹蹭到桌屏边上一块不太平整的地方,磨得微痛,下意识低头一看。

“这——这还是个破的!”

桌屏角上掉了一小块漆,粗粗一看看不出什么来,但拿到面前一仔细打量就显形了,结香脸都气红了,把那点微瑕指给柳夫人看:“夫人您看,她们在外头欺负了人不够,还要追到咱们家里来,太过分了!”

柳夫人苦笑。

笑着笑着,眼圈微红。

她原打算着装病躲一阵羞,结果想得太简单了,总是在这座王府里,她不出去,别人能进来,只要想踩她,那怎么都有招。

哪里是躲能解决问题的。

这才不过是个开始罢了。

结香极少见她如此情绪外露,慌了,忙把桌屏收回来:“夫人,您别生气,您这样的人品,哪里犯得着和她们一般见识,您别多想,这破玩意儿我这就扔了,扔得远远的。”

她当真走出去,喊个小丫头来:“你想法子,把这东西给我丢到府外去,不管哪个犄角旮旯儿,再别叫我看见就成!”

小丫头傻傻地:“姐姐,这个小屏风是新的呀,上面的娃娃绣得真好,有一个好像我家里才生出来的弟弟,又白又胖,滚圆圆的,这么好的东西真要丢了?”

结香不耐烦道:“丢丢丢!你哪那么多废话,叫你做什么就做是了。”

小丫头把桌屏接到手里,抚摸着兀自舍不得:“姐姐,既然夫人不喜欢,横竖要丢,那就丢给我好不好?我拿回家去哄弟弟玩,保证不再让夫人和姐姐看见,也是一样的。”

结香犹豫了一下。

柳夫人御下宽和,这院里的人都不甚怕,小丫头紧着继续啰嗦:“要是姐姐舍不得给我,那就先收着,好好的东西怎么就要扔了呢?姐姐你看这些娃娃,多可爱呀,夫人现在不喜欢,说不定以后喜欢呢,先藏起来好了——”

结香让她啰嗦得头痛,听她翻来覆去夸那桌屏,忍不住瞄过去了两眼,她先前只是一腔为主不平的愤怒,根本没心思看什么花样,此时一看,别说,东西本身确实是好东西,那几个娃娃绣得活灵活现,最打眼的一个罩着大红肚兜,胖手胖脚,乐得哈哈的。

饶是结香一肚子气,也没法对这娃娃本身有什么意见。

她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忽然晃似凭空里劈下一道灵光,劈得她差点跳起来。

“哎,姐姐——我的手,哎呦。”

小丫头手里的桌屏一下被夺走,她没防备,掌心被桌屏边缘割着了,呼痛不迭。

结香哪里有功夫理她,简直连滚带爬飞快冲回了屋里,对着神色黯然的柳夫人激动道:“夫人,你的月事,你这个月的月事还没有来!”

她一下狂喜过头,连敬语都想不起来用了。

“嗯?”

柳夫人愕然片刻,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想日子,心下一跳,盯住结香道:“……迟了七八日了,可是?”

结香点头如捣蒜:“是是,夫人的小日子一向准,前后误差不过两天,可这回已经迟了七八天了!”

她贴身伺候柳夫人,要说往常,早该察觉了,但近来实在多事,因柳夫人疑似失宠,各处蠢蠢欲动,清婉院里的气氛跟着紧张起来,人人的心思都关注在滇宁王到底会不会回心转意,以及防备着外面那些可能的暗箭上,再加上又是过年,柳夫人再不管事,自己院里的人事总要理一理,几下里凑巧起来,不论柳夫人本人还是底下的丫头们,竟都一时忽略了过去。

柳夫人表情空茫:“……”

结香以为她是没反应过来这巨大的惊喜,满面笑容地压低了点声音道:“夫人,我这就去荣正堂,请王妃下令请个大夫来给夫人瞧一瞧。我看呀,这肯定是八/九不离十了!”

柳夫人如从梦中醒过来似的,断然道:“别去。”

结香不解:“啊?”

柳夫人的手按到自己的小腹上,她低下头去,好似是发了一会呆,但她的眼神实则极为清醒,同时又十分复杂,其中所包含的种种情绪除了她自己之外,恐怕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分辨清楚。

“才只有几天功夫,”柳夫人的眼睫如蝴蝶薄翼般微微颤动了下,“就是请了大夫来,又哪里这么快就能看出来了,若拿不准,或是看错了,传出去又是一场笑话,不知她们要怎么说了。”

真要是搞错了,那等于给孟夫人之流现成提供了一个说嘴的把柄,结香都不用细想,脑中立时就出现了可能会有的七八种嘲笑言辞。

她厌恶地打了个寒颤,虽然她觉得并且万分希望柳夫人是有了身孕,但柳夫人说的话也有道理,再忍耐一下,到时候让大夫把个确凿的好消息出来,那才是给孟夫人等一个响亮的耳光。

结香就听话地道:“是,还是夫人稳得住,婢子又有些浮躁了。这好消息早两日晚两日又有什么妨碍?就再挨几日,等过了元宵再请大夫来。”

柳夫人“嗯”了一声。

结香看着总觉得柳夫人似乎有些情绪不高的样子,不过一想也能理解,才叫孟夫人送个破玩意儿气了一场,孕事又还并没有确定,可不得患得患失?

这要真有了,自然是扬眉吐气,可要没有,只是身体有恙,那枉自空欢喜一场,还不如没这番波折呢。

结香就忙又给柳夫人安慰鼓劲了几句,总算让柳夫人抬起了头来,却微叹了口气:“这个年过去,我已经三十一岁了,哪里还能这么容易……”

“夫人忘了?现成的例子,王妃可是三十六岁的时候才得了世子!”结香忙道,“夫人怎么就不能生个小主子了?哎,对了,如今虽不便请大夫,但各项该注意的可都要注意起来了,夫人日常熏的香呀什么的,有犯忌讳的都该先收起来。”

她说着想起自己手里还捏着个桌屏,低头看看,这回再也不觉碍眼了,满面笑容地道,“多亏孟夫人送了这个来,婢子看,还是不要丢了,等大夫来过,夫人的大喜事坐实了,咱们也送点回礼与孟夫人,就说多谢她送来的好兆头!夫人,您说婢子这主意好不好?”

一定能把孟夫人的鼻子气歪了,哈哈。

柳夫人又低下了头去,含糊应道:“你瞧着办罢。”

“是,夫人,接下来这段时日呀,您什么也不必操心,就好好保养身子,有什么事都交待婢子去办。婢子这就去找个有经验的大娘问问,妇人怀胎都有什么讲究——夫人放心,婢子先不说出夫人来,只说替家里亲戚问的。”

她兴头头地一行说,一行转头出去了。

冬日日头下山早,结香出去得急,忘了该点起灯,这个时辰,室内的光线已有些昏暗起来。

柳夫人独自默坐。

她的右手始终没从小腹移开,过了一会,微微向下使劲,似是想感受一下胎儿的存在,光洁的雪缎料子泛出层层微浪一般的皱褶。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坐了好一会,才慢慢又松开了手来。

**

孟夫人送桌屏打脸柳夫人的事隔日就传到了滇宁王妃耳朵里。

“孟夫人也太得理不饶人了些。”许嬷嬷慢腾腾地点评了一句。

滇宁王妃嗤笑:“孟氏得理?她哪来的理?她是得寸进尺才对。”

许嬷嬷也笑了:“娘娘说得对。我一时老糊涂了。”

“先由她们闹一闹,我暂且懒得管。”滇宁王妃懒洋洋地道,“孟氏聪明,都聪明在了面上,柳氏才真不是盏省油的灯,看她如何应对罢,我瞧着她不得吃亏。”

柳夫人什么应对也没有做。

直到元宵过去,年节的最后一丝喜庆余韵慢慢散去,各处当差运转都恢复了常态,清婉院里还是静悄悄的,好似就打算把这个哑巴亏忍了算了。

滇宁王妃给妾室们定下的三日一请安的制度重新实施起来,柳夫人照着日子来,低眉顺眼的,挨着孟夫人讥刺也不还嘴。

孟夫人当年险些被柳夫人这个没根没基的外来户抢了院子,从此失宠沉寂,这一口多年的怨气如今总算能吐出来,那是脚下生风,恨不得天天来给滇宁王妃请安,好能见着柳夫人找她的茬,那个精神劲恍如焕发了人生第二春。

似乎老天也帮着她,又过几日,府里不知从何处传起一桩闲话来。

据说,柳夫人之所以见弃于滇宁王,是因为她心思大了,想抢滇宁王妃的管家权。

而滇宁王清明睿智,再宠妾室,不可能乱了纲常,使得妾室凌于正室之上,就为此事恼了柳夫人。

孟夫人听到这则小道消息的时候,心肝一抖,如获至宝!

来报信的小翠眉飞色舞:“夫人,她们真是这么说的,婢子哪里编得出这话来。”

孟夫人精明地追问:“她们?她们是谁?”

小翠:“很多呀。”她挠着脑袋回忆着,接连报出七八个人名来,“——大家都这么说,婢子听到的时候,正好王妃娘娘身边的丁香姐姐也在,我听她问谁说的,但在场没人说得清楚,这个说从嫂子那里听来的,那个又说从婶子那里听来的,都传乱了,知道的人太多,哪里还分得出谁传出来的。”

孟夫人皱了皱眉:“怎么会一下子传成这样——唔,年都过完了,王爷还没有去清婉院,柳氏失宠已经成定局了,人都没了顾忌,倒也说得过去。”

小翠期盼地望着她。

她打听了这么好的消息来,这回总该赏她点什么了吧?

孟夫人只是沉思:“不过还是有点奇怪……”

怎么会忽然就传起这个话来了呢?

假如是真的,那事发当时在场的人一定不多,很可能是柳夫人的枕边私语,能听到的只有她最心腹的一两个丫头,能传这闲话的,也只在这一两个丫头之间。

柳夫人如今这个状况,有丫头反水也算正常,但丫头没能力一夕之间把闲话传得满府都是还能把自己隐藏得好好的,这丫头必定是另外投靠了主子。

王府后院之内,除滇宁王妃与孟柳二位夫人外,别的没封号的婢妾都不值一提,绝掀不起一点风浪来。

这是个非常简单的三选一的问题。

孟夫人很快理清了思路,目光炯炯地盯着小翠问:“你先说,王妃身边的丁香也在?”

小翠忙点头。

“她还问了话?”

小翠又点头。

够了,答案很明确了。

王妃这是放了风,又令身边人去探探外边的风向如何了吧。

柳氏这一遭,如墙倒众人推,再无生理了。

哈,她心倒大,居然敢把主意动到王妃的管家权上去,这小贱人来得晚,是没有见过王妃的手段。

孟夫人想到某些往事,心内不由颤了颤——其实在这漫长的二十来年中,滇宁王妃没有出手对付过她,照理她不该惧怕滇宁王妃。

但滇宁王妃对付过滇宁王。

孟夫人那时初进府,亲眼见到滇宁王夫妇因纳她反目,滇宁王妃拿着棍子撵了半个王府,狠狠揍了滇宁王一顿。

那是真揍,过后好长一段时间滇宁王妃不许滇宁王进门,滇宁王只能到她这里养伤,她给上的药,滇宁王背上那两道青紫红肿的棍痕,孟夫人这辈子都忘不掉。

太可怕了,悍妇把懦弱丈夫压倒的不是没有,可哪家敢拿棍子这么打,滇宁王还不是一般男人,他那时已经封了世子了!

孟夫人打那时起种下了对滇宁王妃的深深畏惧,滇宁王妃极厌恶她,但滇宁王妃的厌恶表现形式与一般正房不同,她不找孟夫人的麻烦,而是找滇宁王的。

找一回,孟夫人的畏惧深一层。

滇宁王妃连夫主都不怕,收拾她一个小妾还不跟玩儿似的?

柳夫人好日子过够了,看着滇宁王妃如今年纪大了,火气消了,像个慈和的老太太了,居然敢去招惹她,哈哈。

孟夫人想一想,就直接失声笑了出来。

小翠可怜巴巴地望着她——夫人都这么开心了,还不放赏?

总算这回孟夫人没再叫她失望,乐够了,从手上捋下个戒指给她:“拿着,你这份做事的心还是可用的,别偷懒,再有什么消息,知道了及时来报。”

小翠大喜,忙不迭地接了过来,脆生道:“是,谢夫人赏,婢子一定用心!”

**

丁香这时也正在荣正堂里禀报。

这闲言几乎是一夜之间传起来的,以至于滇宁王妃知道的也并不比孟夫人早。

与孟夫人不同的是,其一,滇宁王妃知道这确有其事,只是夸大了些——柳夫人吃了豹子胆也不至于一下把步子迈这么大,抢上管家权了,但她有意染指一点家务是真的。

其二,滇宁王妃知道不是她放的流言。

这就奇怪了,源头在哪?目的为何?

滇宁王妃沉思片刻:“去看看世子下学了没有?回来的话请过来。”

丁香应一声去了。

许嬷嬷低声道:“娘娘疑心是哥儿做了什么?”

“那倒不是,瑜儿不至于这样无聊,便做了,也不会不与我说。”滇宁王妃道,“我想她是不是不留神让别人套了话去,让人觉出行迹,闹了这场事出来。”

柳夫人究竟为何一下子失宠得这么厉害,王府里想知道的人可不少,假使有某个格外有心的人想起从沐元瑜那里探听,是有此可能的。

很快,沐元瑜过来了,她刚下了学,外头的大衣裳还没换,进来给滇宁王妃行礼问安。

“母妃找我?”

滇宁王妃招手叫她到身边来:“有点事问一问你。”

就把流言说了,沐元瑜一日文课武课轮转,还跟着通译学暹罗话,时间塞得满满的,还没听到这些,愣了愣道:“除了母妃,我再没告诉旁人。”

许嬷嬷柔声道:“哥儿再细想一想,可有什么人拐弯抹角地来和哥儿问过?”

沐元瑜认真回忆了一下,肯定地摇头:“没有。”

她说没有就是没有,滇宁王妃当即信了,道:“好了,也没什么事,你跟先生们学了一天,该累了,快回去歇着罢,叫丫头们给你捶捶肩。”

沐元瑜笑道:“我不累,我就在母妃这里坐坐,帮母妃分析分析,一会儿和母妃一起用饭。”

滇宁王妃笑了:“好,都依你,你前儿说那栗子侧耳炖的鸡汤鲜美,今天厨房又做了,放的料都和前儿一样,你等会可多用点。”

沐元瑜想想那道鸡汤的美味,笑眯眯点头:“好,多谢母妃想着。”

然后她在滇宁王妃身侧坐下,就琢磨起正事来。

怎么说呢,在孟夫人看来,散播闲言的幕后真凶很明确,在沐元瑜看来也是一样的。

只是这个真凶的人选不一样。

当日在场的可以视为三拨人马,柳夫人及结香是一拨,沐元瑜及背后的滇宁王妃是一拨,滇宁王是另一拨。

柳夫人自己不可能往已经岌岌可危的自己身上踩一脚,沐元瑜和滇宁王妃没干,那剩下的,套句台词:排除掉所有不可能的之后,剩下的即使再不可思议,那也是唯一的答案。

沐元瑜点点下巴,自语:“父王想什么呢?”

虽然推导出了这个结果,但再往回追溯动机却有点难,滇宁王要给妾室难堪,还需要这么迂回?

“不一定是你父王。”滇宁王妃道,“还有柳氏呢。”

柳氏真不可能自黑吗?未必。

三十六计里,有一招出名的叫苦肉计。

这个消息一放出来,孟夫人一定会踩柳夫人踩得更没顾忌,柳夫人的日子会更难过,难过到触底的时候,是不是有可能勾起滇宁王的怜惜从而反弹了呢?

毕竟柳夫人心里清楚,结香多嘴的那句话,并不如外界传闻得那么严重。

沐元瑜就又摸摸下巴:“母妃说得有道理,不过——?”

滇宁王妃很懂她的未尽之意,接话笑道:“你是想说柳氏不一定有这个能力?”

沐元瑜点点头。

柳夫人受的这个“宠”,是如金丝雀一般的“宠”,打个不那么恰当的比方,有点像宝玉,吃穿用度全是一等一,这上面怎么靡费都成,但真想干点什么事,他干不成。

说得明白点,柳夫人要是能干成,那恐怕她这个宠妾的位置也该保不住了。

滇宁王妃颌首:“你想的很是,所以我才一时费解住了,找了你来问。”

滇宁王有能力而无动机,柳夫人有动机而无能力,沐元瑜又没有外泄,这事眼下还真成了谜团一般了。

谜团就谜团,滇宁王妃和沐元瑜有个一样的优点:心宽。她只在一件事上着紧,就是两个嫡亲的女儿,沐芷媛已经成家生子,她余下的心力就全放在了沐元瑜一人身上,想来想去,小妾们斗法,应该怎么也扯不上女儿,就一挥手:“行了,想不出头绪,就先放着。”

当然也不是全然不管,滇宁王妃还是命人出去排查,看能不能找出流言的源头,同时也下禁令不许下人们再胡乱传说。

她治家多年,这个威信还是有的,几个管事娘子们分头往各处诫饬了一遍,流言就渐渐熄了下去。

但这新的一年似乎注定多事,一波刚平,一波又起。

再隔得几日,另一桩爆炸性的流言横空出世,以更猛烈的力道搅动得整个王府风云再涌。

时隔十二年,滇宁王终于宿在了柳夫人之外的妾室屋里。

拔了这个头筹的是佳意院的葛姨娘,有丫头亲眼看到葛姨娘接天神一样把滇宁王接了进去,这其实不能算流言,而是事实了。

这件事带来的第一个最显著的变化是,云南春来早,许多花木都比别处更早地绽出了新绿的嫩芽,一派春发欣荣之意,而后院的侍妾们则更激进,在服饰上直接迈过了春,进入了夏。

“夫人,您是没见着,那个婉姨娘,半边胸脯都露在了外面,一片白花花的,婢子真是——”小翠捂着脸,表情又鄙夷又兴奋,“真是没眼看。”

“你说那个婉红?”

小翠点头。

孟夫人撇嘴:“她算什么姨娘,谁给封的?你叫声姑娘就得了,别瞎起哄。”

小翠傻笑:“婢子不懂,都是跟着别人叫的,听说,柳夫人没进府之前,就数这位婉姨——婉姑娘最得宠了。”

孟夫人握着茶盅回忆了一下:“倒也不错。不过,那都是多久之前的老黄历了,况且她也就得宠了不到一个月,很快叫柳氏挤得影子都瞧不见了,如今也是白折腾。”

小翠眨眼:“夫人,这是怎么说?”

孟夫人白了她一眼:“你这丫头,就是使力不使心,明摆着的事还要人点拨,我问你,那婉红都多大了?!”

这帮妾室们可都失宠了十年以上,婉红当年就算是个二八少女,拖到如今也快三十了,就以色侍人的妾室来说,这个年纪实在已过了职业生涯的辉煌期了。

小翠明白了一下,跟着又糊涂了:“但前天晚上有幸伺候王爷的葛姨娘年纪也不小了呀?”

孟夫人叫堵得直翻白眼:“蠢货!那葛氏都老成菜帮子了,王爷得多好的胃口才能啃得下去?肯定是叫屋里的丫头伺候的,这么明摆着的事也要人告诉你!”

春蝶笑着掀帘子进来:“这丫头还小,往常也不大在主子跟前伺候,后院里的门道,她不懂得也是难免,夫人别和她一般见识。”

孟夫人平了平气,挥手把小翠撵出去,转问春蝶:“你打听出来没有?前儿承宠的是那院里的谁?”

“是雪儿。”春蝶俯身轻声道。

孟夫人想了想,名字似乎听过,但跟人对不上号,她就直接问:“你看像我们院里的谁?”

春蝶显然考虑过这个问题,不多加思索就道:“像秋薇,一般的白皮肤,体态丰润。”

孟夫人点了点头,看似没头没脑地问她:“你和秋薇常在一处的,依你看,她愿意吗?”

春蝶露出一个暧昧的笑意来:“瞧夫人说的,夫人看得起她,肯抬举她,是她全家的荣幸,岂能有个‘不’字。”

孟夫人便不说话了,喝了口茶,过一时哼笑道:“一帮痴心妄想的,也不拿镜子照照自己的脸,都成黄花菜了,还做梦呢……”

**

荣正堂里。

滇宁王妃对着许嬷嬷吐槽:“我这会才看明白了,王爷真是有一颗——戏文上那话怎么说来着?”

许嬷嬷笑道:“一颗七窍玲珑心。”

滇宁王妃轻轻拍案:“对,就是这个词。”

这接连的故事一般人看个表面的虚热闹,稍微有心的想趁热打铁分一笔,不管怎么想怎么做,仍不脱了以为此是柳夫人失宠的延续反应,滇宁王妃身居高位,掌握的信息量更多,却是由此注视到了浮华之后的真相。

滇宁王那旧疾,应当是好了。

也许是已经好了一段时日,也许是刚好,但总之是好了。

所以,柳夫人的独宠也就结束了。

她犯没犯过错不要紧,就算没犯,滇宁王也会给她制造出来。

放出第一则流言的幕后真凶于此时不言自明,滇宁王多思多疑,其实他直接冷落了柳夫人也并没有什么,就厌倦了而已,他难道还需要向谁交代他为什么厌倦吗?

但某些事别人不知,滇宁王自家知自家事——大概“不行”实在是男人一桩绝大的把柄,所以他为此心虚,认为需要给众人一个理由。

于是柳夫人胆大妄为敢挑衅正室权力的流言应时而生,看在别人眼里,也许是因为滇宁王妃对滇宁王说了什么,或私底下做了什么,才导致柳夫人的失宠也未可知——毕竟,滇宁王绝迹清婉院的前一天晚上,正是歇在荣正堂的不是?

“幸亏我的媛娘和瑜儿都不像他……”滇宁王妃讥讽地笑,“嬷嬷,你瞧他一天动这么多心眼,怎么就还没累死呢?我当初怎么就脂油蒙了心,瞧上他了呢?”

许嬷嬷低声笑道:“因为那时候王爷生得好呀,我们百夷的儿郎们威武健壮,没有像王爷那样画一样的人,他来同您说一句话,您就痴了。”

滇宁王妃连连摆手:“嬷嬷,你可别笑我啦。不过,不管那黑心肝,单瞧王爷那副皮相,确实挑不出什么来,我瑜儿像他几分也不亏了。”提到女儿,她的神色柔和下来,眯起眼想了一会,低语道,“嬷嬷,你说瑜儿穿起女装来的模样好看吗?”

“好看。”许嬷嬷斩钉截铁地道,“哥儿既秀气又英气,谁家的孩子都比不了我们哥儿这个模样。”

滇宁王妃嘴角含着遗憾的笑意:“唉,总是我耽误了她,不知道哪天才能见她恢复女儿身了。”

许嬷嬷最知她心里这些年的煎熬,缓声道:“娘娘,您不必太忧虑了,我瞧哥儿这些年快活得很,她是个最知好歹的孩子,绝不会怨怪您的。”

“我知道瑜儿不怪我,可这般下去,终究不是了局。”滇宁王妃锁起了眉头,“我以前和王爷赌气,他见我生了媛娘后三四年没有动静,就等不及纳了孟氏,我不想儿子从别的女人肚皮里蹦出来,为此闹了不知多少场。如今我老了,也看开了,什么世子不世子的,我都不稀罕了,我就想着我的瑜儿能好好地恢复女儿身,向朝廷请封个县主,以后坦坦荡荡地活着,就够了。”

“那世子,是孟氏生,还是柳氏,亦或者什么葛氏,都随他去了。王爷若真的大好了,能早日生出个儿子来,我倒要松一口气,替瑜儿高兴了。”

许嬷嬷忍不住笑了一声:“娘娘,您急糊涂了,您想一想这三位的年纪,有哪一个还能生育?柳夫人倒是年轻些,不过她若真能,王爷先前好了,肯定她第一个近水楼台,比别人都抢在头里。结果这都没成,可见是不争气了。”

滇宁王妃也笑了:“管是谁呢,能让瑜儿脱身就行了。不过,大约也怪不得柳氏,没儿子是王爷一生的心病,他能忍得几时?恐怕没多少耐性留给柳氏,见没信,自然就弃了她。”

不但弃了,为了洗白自身的不寻常,反手还捅了柳氏一刀,滇宁王这样人物的宠爱,啧,也就值个半文钱罢。

主仆二人说了半日话,都有些累,歇了一会,滇宁王妃想起一事,嘱咐道:“嬷嬷,这些事就别告诉瑜儿了,她问也别说,别污了她的耳朵。”

别说沐元瑜是个女儿,就是个真儿子,亲爹那方面以前不行现在可能行了,由此所以搅动出的乱象也不适合让她知道。

许嬷嬷忙道:“是,我知道。”又问,“娘娘,您看下一步该怎么办好?”

“看住了那些人,别互相使出下三滥的手段就成。总归都是些妾,谁生的还有差别吗?”滇宁王妃慢悠悠地,讽刺十足地道,“哪怕是从三四等粗使丫头的肚皮里爬出来,只要是个带把的,王爷就稀罕着呢。”

**

不过这一回,大家似乎都失算了。

这场开年大戏简直就没个落幕的时候,正月末时,清婉院结香来报,柳夫人身体不适,求请大夫。

一炷香后,大夫出清婉院,进荣正堂求见滇宁王妃,抛出柳夫人有孕这一枚险惊掉人眼球的讯息。

滇宁王妃遣人速报滇宁王。

一个时辰后,在外公务的滇宁王飞马回府。

再一个时辰后,府内后院丢了许多碎瓷。

以孟夫人和葛姨娘院里丢出的最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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