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进入十王府所在街区的时候,沐元瑜都还在犹豫着。

先前林安特地跑去请她她不来,现在反悔自己跑来了。

她一般很少让自己陷入这种难以抉择的境地里,要么做,要么不做,总得个痛快。

马车在十王府那片建筑群的外围停住了,沐元瑜下了车,迎面一阵凛冽的穿堂寒风刮过来,差点把她刮得站立不稳。

北地真是太冷了——

她戴上兜帽,裹紧斗篷有点哆嗦地加快了脚步往里冲。

不管那么多了,来这一趟,有没有成效另说,总之她是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了。

这一片朱门虽多,但目前只住了二皇子和三皇子两个人,府邸里有无人居住的差别还是很明显的,沐元瑜虽只来过一趟,也顺利摸对地方了。

但接下来就不顺利了。

因为里面传了话出来跟她说:“二殿下不见客。”

这可怪不得她了。

沐元瑜的心理负担一下尽皆撤去,她开开心心扭头就走。

没走两步,让从另一边过来的一行人叫住了。

那行人为首的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人,弱冠年纪,穿一身大红衮龙袍服,翼善冠上围一圈暖呼呼的暖帽,相貌端正英武。

他身后跟着的三四个人则进一步说明了他的身份——都是内侍打扮,紧簇左右。

出声叫住她的是为首的年轻人,他嘴一咧,露出大大的笑容道:“你是谁?我怎么没有见过你?”

沐元瑜躬身向他行礼:“臣滇宁王之子,沐氏元瑜见过大皇子殿下。”

大皇子朱谨治惊讶地“啊”了一声:“你倒认识我啊。”

能穿皇子常服又是这个年纪的还能有谁。

就这短短两句话的功夫里,沐元瑜看出来了,这位大皇子的脑袋可能确实有些——不足。

单听他的话其实没什么问题,但配上他的表情,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微妙怪异感,可能是他的语调缺了点什么,也可能是他看人的眼神过于直勾勾的,总之,他身上确有与常人不那么一样的地方。

但朱谨治并不是个招人讨厌的人,他的态度还很热情,又问道:“你是我二弟的新朋友吗?我听说他病了,所以我来看看他,你也是来看他的?”

沐元瑜含糊地点了点头。

“那你怎么不进去呢?”朱谨治应该是不大懂人际间的微妙关系,直通通地就问了出来,“我在那边就看见你了,你一直站在这里。”

沐元瑜老实道:“二殿下可能病着,不舒服,所以说不见客。”

她心里同时把传闻打了个问号,朱谨治作为一个先天智力发育迟缓以至于储位至今未定的人,是不可能做戏的,他能这么阳光地来看望弟弟,可见至少他和朱谨深的关系没有传闻里那么坏。

“见客是很麻烦哒,又要换衣服,又要和人说好多话。”朱谨治同情地点了点头,“二弟原来就不喜欢这些事。”

沐元瑜想告辞了,她看到朱谨治后面跟着的一个小内侍一直在悄悄地扯朱谨治的衣襟,他这样的身份,又是这样的毛病,出门肯定有专人负责提点他的言行,那小内侍可能觉得他话太多也太实在了,急得不停眨眼。

但她话未来得及出口,朱谨治就热忱地接着道:“不过你是二弟的朋友,不是客人啊!我是二弟的哥哥,也不是。好了,我们可以一起进去。”

沐元瑜:“……哈?”

她傻着眼,朱谨治已经走过来了,居然还先摸了摸她的脑袋,哈哈笑道:“你好小啊,没想到二弟喜欢和你这样的小孩子做朋友,怪不得他以前都不搭理别人。”

就拉着她往里走,嘴上还絮絮叨叨的,“我知道我舅舅就总来找二弟,二弟都不理他,舅舅还来找我帮忙,不过二弟不喜欢他,我也没有办法的,我要替他跟二弟说话,二弟连我都要训了,说我多管闲事——”

他话连着话,沐元瑜不好打断他,结果就硬是一路都没找着说话的机会,朱谨治上门,府里不可能有人拦他,他就这么直接拉着沐元瑜走到了正院里。

林安大概是接到了传报,急匆匆地从堂屋里出来。

沐元瑜以为他是要迎接朱谨治来的,结果林安埋着头,小跑着从旁边的穿廊走了。

——什么意思?

这样对大皇子也太不敬了吧?她都没躲而是马上行礼了啊。

她下意识抬头看朱谨治,结果朱谨治的反应更离奇,他不生气就罢了,可能他一颗稚子心不懂和下人计较礼仪,但他居然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沐元瑜觉得他拉着自己手臂的力道都变大了。

“那个、那个是不是林安?”朱谨治转头小声问自己的内侍。

内侍忙道:“他已经走了,走得远远的了。”

他说着望了沐元瑜一眼,把下一句到嘴边的“殿下别怕”忍了回去,但沐元瑜当然看得出来。

这展开也太神奇了,朱谨治堂堂一个皇子,且是嫡长皇子,居然能对一个小内侍畏之如虎——

她一点没看出林安有这么大本事。

看来当年这对天家兄弟之间,应该确实还是发生了点什么事。

朱谨治得了内侍的安慰,才好像放松了点,让内侍护着继续往前走了。

门帘再次被掀开,长兄上门,朱谨深亲自迎了出来。

见到站在旁边的沐元瑜,他表情冷淡着一怔。

沐元瑜心下跟着一紧——她多少是要面子的呀,在门前被婉拒还罢了,进都进来了,再叫人撵走,那可连个遮羞的缓冲都没有了。

冤枉的是,真不是她厚脸皮主动赖进来的。

朱谨深没理她,先望向了兄长:“皇兄,你拉着别人做什么?”

朱谨治忘性大,见到弟弟又高兴起来了,道:“这是你的朋友,我在门口遇见,所以一起来了。”

朋友——?

沐元瑜忙道:“是大殿下误会了,臣只是来探望殿下。”

以她和朱谨深至今为止的交集,她疯了才敢在外面自称是他的“朋友”。

朱谨深显然是了解长兄的脾性,没就这点多说什么,但他幽深的眼神转过来,问出来的话却是更不好回答:“林安先前找你,你不是不愿意来?何故出尔反尔?”

好嘛,做人真的不要反覆,果然为这事吃亏了。

沐元瑜在心里自嘲,认错的话到嘴边了忽地反应过来——不对,这个问话,朱谨深难道还很期待她来给他灌药不成?

——林安这小子一定没说实话!

她腰杆瞬间直了,摆出一个耿直的表情道:“殿下容禀,林安的请求,臣当然不能从命。”

一旁的朱谨治本已放开了她,闻言重新扯了扯她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道:“林安去为难你了?算了,他好吓人的,你还是忍一忍吧。”

他的插话没造成任何影响,朱谨深当成了耳旁风,只说了一个字:“哦?”

这个字还是对着沐元瑜说的。

朱谨治莫名所以地怕一个小内侍,沐元瑜可不怕,林安敢给她背地里下眼药,她就敢当面找回场子来——这样一来,她又庆幸自己跑这一趟了,她马上跟着又来,朱谨深虽然有不虞,还是愿意听她说两句,要是拖下去,这一点小误会说不定得拖成心结了。

她道:“不知林安是怎么跟殿下回禀的?他在臣那里是说,殿下怕苦,又不愿意吃药了,他劝不动,想起前日的事,所以去找了臣。但殿下前日不计较,是殿下大度,臣怎能不知上下,接二连三对殿下行此不敬之事呢?所以臣坚定地拒绝了他。”

当着朱谨治的面,她没把话说得太明白,皇帝都不知道朱谨深懒怠吃药的事,朱谨治更不会知道,朱谨深也不会想让这个长兄知道。

“叫林安来。”

沐元瑜打起了精神,准备进入对质状态,但朱谨治目光一抖,哀求地看向弟弟:“不,不,我不要见他。”

朱谨深改了口,重新吩咐左右:“去通知林安,叫他到前面领十板子。”

这么快相信她啦?

沐元瑜眨了下眼,这位殿下的气质淡了些,但处事倒是一点不拖泥带水,挺能明辨是非的。

她没忘记朱谨深的第二个问题,继续回道:“但臣听说殿下贵体仍有微恙,心下挂念关切,所以还是冒昧登门了。”

朱谨深的目光自她冻得红通通的脸颊上一扫而过,心下掠过了诧异之情。

他这个身体,从小到大听过最多的就是旁人的慰问之语,不论亲戚还是大臣们见他,总免不了要表示对他身体的关切,别的他或许不能通盘分辨,但这所谓的关心几分真几分假,他是知道得再清楚没有了。

有些人,嘴上说得再好听,眼神中甚至舍不得放一丝感情;也有些人,话没说两句,情意充沛得怆然涕下,好似恨不得替他把这个病生了。

这些人不知道自己把“别有用心”四个大字明晃晃地贴在了脸上。

比如李飞章。

他从他贴上来的第一时间就知道他想做什么,所以他从来不想搭理他。

但很古怪,这个小少年表露出来的情感居然是真的。

不论多少,但是是真的有在替他担忧。

朱谨深不知道他长兄先前在外面胡说他喜欢和小孩子做朋友的事,但他现在不大确定地想:难道是因为年纪小,所以感情会纯挚一点?

不管怎样,他心中确实为此舒服了起来。

这种久违的情绪一直持续到了进到屋里,炕桌上,那碗凉透的药大摇大摆地放在那里。

朱谨深:“……”

朱谨治进来时没有等传报,他接到消息的时候,人已经快走到正院了,他赶着让林安躲开,忘记了还有这么个幌子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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