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谨深微微低了头,他要藏事的时候,其实很能藏得住,不论心里转过哪些连他自己都觉得离谱非常的念头,面上一丝声色不露,转身进去屋里。

林安很急切,已经把一个垫手腕用的石青祥云纹长方小迎枕摆到了炕桌上,候到朱谨深坐下,就忙望向李百草,期盼着他能不负神医名头,一展神通。

李百草顺他的意,并不耽搁,在炕前替他设下的椅子上坐下,就替朱谨深把起脉来。

这一把足有盏茶功夫,旁边的林安与沐元瑜都大气不敢出,目光只在他搭在朱谨深手腕上的两根手指上,仿佛那真有起死回生的魔力。

终于李百草两边腕脉都把过,移开了手,凝目关注朱谨深的面相。

一时又叫他吐出舌头来,看一看舌苔。

朱谨深:“……”他眼神往沐元瑜处一扫,“你转过去。”

他不说沐元瑜没觉得什么,一说她不由憋了笑:“——哦。”

还挺要面子,不肯叫她看着这样形容。

她转了身,嘴上忍不住调侃了句,“殿下,其实我也不算外人了么。”

身后先没有动静,过一会后,方传回一句来:“啰嗦。”

沐元瑜算着他应该是叫看过舌苔了,笑道:“殿下,我能转过来了吗?”

朱谨深似有若无地“嗯”了一声。

沐元瑜就转了身,此时李百草也开了口:“殿下这病,可是逢着季节交替或冬日天寒时就易发作?发作之时不拘某一种单一病症,可能在心肺,也可能在脾胃。便太平无事时,也总觉无力,不能如常人一般随意跑跳?”

林安连忙点头:“对,都对,就是这样!”

沐元瑜有点意外,因为到李百草这个层级的大夫,说话还这样浅显易懂是比较少见的——不过也不奇怪,他多年只在民间乡野行走,看的病人许多大字不识,若不把话说白了,病人根本就听不懂。

朱谨深也点了点头:“先生所言皆是。”顿了顿,“先生可有教我处?”

一屋目光都汇聚过来,李百草习惯了这场面,也不觉得面前的是皇子还是老农有什么区别,平静道:“殿下,你这是先天里带出的毛病,落地早,元气没来得及长足,因此比常人来的弱。对别人来说感知不到的一点小问题,到殿下身上,殿下扛不过去,就往往激成了病。这是多年沉疴,治起来不是一日之功,老头子需要好好想一想。”

朱谨深眼神一动,闪出光来:他没有直接说治不了,那就是有一试的希望!

再是看淡生死,日夜与这病体相伴,他也是受够了。

李百草很雷厉风行:“草民听世子说,之前一直主治殿下的是草民的师弟,他开过的那些方子呢?都拿过来——最好把他本人找来,殿下这样的贵人,他手里一定保存了这些年详细的脉案,草民都需要看一看。然后草民才能给殿下一个确切一点的回话。”

朱谨深点头:“今日天色晚了,明日王太医就过来。先生远道过来,今晚先歇一歇罢。”

李百草却道:“草民多年走南闯北,早习惯了在路上奔波,跟世子前来一路都坐着车,吃喝都是现成,比草民自己赶路舒服多了,没什么歇不歇的。草民师弟开的药方殿下这里总有一份吧?先把这个拿来我看。”

他这一刻都不耽误的劲很投林安的胃口,他不等朱谨深说话,忙就道:“老神医跟我来,这些药方都放在专门的一间屋子里,连着殿下日常用的药一起,老神医都可以看。”

李百草就起身跟他出去了。

沐元瑜很开心,走到朱谨深面前道:“殿下,我听老先生的口气,你痊愈是很有希望的。”

朱谨深心里也有点激越,但他更习惯了失望,就道:“似乎有一点罢。”

“不,殿下不知道老先生的脾气。”沐元瑜就把李百草怎么不肯给刀土司看病那一节说了,“他如果觉得看不了殿下的病,是会明说的,要不是因为这个,也不会被我舅舅扣下,我也遇不到他了。”

她觉得朱谨深现在的心态不怎么利于治疗,就算万一注定仍是失望,那也在努力过后,如果在努力的过程中就总是觉得自己不会好了,一直浸在消极里,那对治疗恐怕没有帮助。

就又给他鼓劲,“殿下,你想想以后好了的日子,就什么都不怕了。那时想干什么干什么,再也不用有顾虑。骑马打猎这样的消遣,殿下都可以做了,不用只是闷着下棋看书。”

朱谨深道:“我不会骑马,也不会射箭。”

“我教殿下呀!”沐元瑜笑道,“殿下见过的,我投壶不错,射箭也算凑合,打个兔子之类没有问题,说不准今年秋猎时,我就能跟殿下一起去了。”

“哪有这样快,李百草才说了不是一日之功。”朱谨深摇摇头,“好了,我知道你的意思。”

他从小就环绕在这样的安慰里,岂能不懂。这少年实在一片赤诚心肠——愈衬得他心底的妄想是多么污秽。

他就动这样的念头,也不该动到他身上去。

然而要说别人,他不是没有试过,其间的差别太明显了,骗什么也骗不了自己的心。

朱谨深很头痛,他发现两个月的分别一点用都没有,他以为可以拨乱反正,结果反而好似催化剂。

比如此刻,他理智上分明知道应该叫沐元瑜回去了,但就是吐不出口,他在这里,其实有些叫他心烦意燥,但他竟荒谬地觉得享受这乱七八糟的感觉,就不想叫他走。

他只能一边唾弃自己,一边指望着沐元瑜自己提出来要告辞。

他一定至少控制住自己不要留他。

但看上去,沐元瑜没有这个意思。

在沐元瑜来说,她一路领着李百草近似逃亡地回来,既怕滇宁王派人追上,也怕李百草出了什么问题溜走,精神上一直处在一个比较紧绷的状态。如今到了朱谨深这里,既无需再惧怕,人也好好地交给他了,她满满的安全感涌了上来,一时就想不到要走的事。

她觉得也才进门没多久,还没和朱谨深说两句话呢,再说都这个时辰了,蹭顿晚饭再走也很正常嘛。

不过她也觉出来朱谨深好像不太有精神了:“殿下,是不是我话太多,吵着你了?殿下别见怪,我是替殿下开心,再者,好一阵不见,我也挺想殿下的,不知不觉就多说了几句——呀!”

她发出一声惊呼,因为朱谨深不知怎么一失手,打翻了手边的茶盅。

淡黄透澈的茶水倾泻出来,湿了朱谨深的手掌及小半张炕桌。

沐元瑜不知那茶水热度,忙道:“殿下,没烫着你吧?”

朱谨深摇头,嗓音微紧:“无事,是温茶。”

他心里只是还恍惚着——什么叫“挺想他”,怎么说话的。

他头更痛了。

意也更燥了。

他无心管炕桌,也不大想理自己的手,就垂在炕边,由着往下滴水。

林安不在,屋里再没有别的下人,沐元瑜知道他好洁,但他不动,只能她动。她左右张望,去找了条布巾来,递给朱谨深:“殿下,你擦一擦。”

朱谨深心不在焉地接过来:“哦。”

包住湿手抹了两下,忽然反应过来,甩手不迭,抬头瞪她:“这是擦桌子的布!”

他的眼神嫌弃又控诉,沐元瑜噗哧笑了:“殿下,对不住,我不知道。”

她把被丢到地上的布巾捡起来抖开看了看:“也很干净啊。”

朱谨深不肯擦手,她就勤快地又拿了去擦炕桌。

朱谨深简直要扶额:“都丢过地上了——你真是,那怎么还能用。你不要管了,坐着罢,等林安回来弄。”

沐元瑜对于自己总帮倒忙也很无奈,她不是故意的,但她没洁癖,生活习惯不一样就没办法。

只好听话地把布巾丢过一边:“殿下,我去叫人打盆水来给你洗洗手?”

朱谨深不想指使她,但看看自己被抹布擦过的手,实在感觉很难忍耐,点头:“嗯。”

一时内侍捧进盆水来,朱谨深净过了手,顺口吩咐道:“再去打一盆,给沐世子洗一洗,他要留下用饭。”

看沐元瑜这个样子,肯定是不会很快就走了,那不备饭就是他失礼了。

“不用重新打,茶水又不脏。”

沐元瑜凑过来就把自己的双手往盆里放了。

朱谨深看看温水盆里浸着的那双手指修长如葱管、看不出什么骨节的手,又抬头看看沐元瑜的脸:“……”

不,不要乱想,这很正常,少年比起姑娘家当然活得糙一点,一盆水里洗个手什么问题也没有。

但他还是不知为什么干咳了一声,还莫名找了句话:“你手怎么也秀气成这样。”

话出口又有点后悔:说这干什么,真无聊。

沐元瑜洗好手,在内侍递上的布巾里随意擦了擦,把手掌摊开到他面前:“殿下是没有看清,我有茧子的,其实粗得很。”

她常年文武课轮着来,手心的茧既有握笔留下的,也有练箭留下的,跟娇养的姑娘家比起来,确实有差别。

朱谨深望着她粉红的掌心,他觉得他提出来摸一下,他应该也不会反对——

他用尽力气控制自己移开了目光,简短地应道:“哦。”

沐元瑜把手收了回去,自在坐到了炕桌的另一边,等开饭。

朱谨深心头涌上了后悔:为什么错过这个机会。

就、就摸一下,也不能算他龌龊罢。

作者有话要说:  我知道我的剧情又慢了,但不知道为啥写这样的日常停不下来,不知不觉就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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