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将客人的饭钱交过来,林掌柜收了,又继续愁眉苦脸:都十五岁了,整天只知道和一帮混混在街上闲逛,招猫逗狗,现在每家父母提起林文伦都是一脸不屑,将来的亲事该怎么办?难道要去几百里外找个不知根底的?

想了一会,只觉得头越来越疼,只好收起了这个念头,拿出账簿,正要核对一下,忽然看见门口进来一个八九岁的少年,只有四五成新的蓝布衫子,手里紧紧抱着一个小包,一脸的小心谨慎,仿佛装着宝贝似的。

那少年进来后,四处大量了一下,便直向柜台走过来。好漂亮的一个娃娃!林掌柜在心里暗叹,珠圆玉润的天庭,高鼻梁,长长的睫毛围住了剔透的黑眼珠儿,这么一转,使人如三伏天喝了冰水般涤荡廓清。美中不足的是脸色略嫌苍白,身子骨也太过单薄一些。

少言走到到柜台,向林掌柜恭恭敬敬地鞠了个躬,问道:「老板,我想找份活计做。」

此言一出,吃饭的客人倒有大半转过头来看着他。从来没被这么多人盯着看,少言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愈加窘迫不堪,下意识地又把怀里的包搂得更紧。

「你?」林掌柜上下大量了他一眼,说道:「小哥儿,我们这里不缺人,你去别的地儿找找吧。」

少言急了,跨前一步说:「您让我做什么都行,,我很能干的,挑水劈柴,洗衣做饭,我都可以的。我不要工钱,只要有个住的地方就成。」

林掌柜叹口气,温和地说:「小哥,不是我不用你。看你的年纪,八成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快回去吧,省得家里大人心急。」

「我不是偷跑,我是来找亲戚的,我娘……她也知道。」

「喔,」林掌柜摸着下巴说,「来找亲戚,你一个人?你今年多大了?」

「十一。」

「十一?看起来不像,你家在哪儿?」

「山y-in县,白水村。」

「山y-in?」林掌柜大吃一惊,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那可有几百里远,你一个人来的?」

「嗯。」少言点点头。

「你亲戚呢?」

少言面有难色,说:「没找到。」

林掌柜脸沉了下去:「撒谎!没找到你还不回家,留在京城里做什么?」

少言盯着自己的脚尖,吞吞吐吐地说:「找到了,可是他们……他们不认我。他们不认我,我就拿不到药,拿不到药,娘的病就治不好。我想先找个地方落脚,明天再去看看。」

林掌柜看着红晕已经漫到了他的耳尖,连露出来的一段颈子也蒙上一层粉红、更衬出玉一样的底色。心中感叹,若是自己的儿子有这孩子一半文静乖巧,自己早将他宠到天上去了。

将少言拉到了柜台后一间小屋子里,让他在椅子上坐了,慈爱又带点责备地说:「你这个孩子,怎么一个人在京城里乱跑?要是遇到坏人怎么办?」

「不会的,出门前师父告诉我:不要搭理陌生人,不管他们说什么都不能跟他们走。少说话多看多想,找活计也要找客栈饭店这种人来人往的地方,比较不会被骗。」

「山y-in县那么远,你怎么来的?」

「走着来的,路上也有好心的大叔会捎我一程。」

「你先在厨房帮忙吧。」林掌柜摸摸他的头顶,叹口气,同意了。

……

林文伦偷偷摸摸地打开后门,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厨房后的空地上,一个小孩蹲在大大的水盆旁边,胸前系着围裙,双手拿着碗碟用力地洗,几绺打s-hi的头发垂在额头前,小小的粉红舌头尖伸了出来,抵着上唇。

「你是谁?」林文伦站在他前面,单脚拍着地面。

少言抬起头,眼前是一个高头大马的少年,一脸审贼的表情,这便是林伯伯的儿子吧!他忙站起来,将手在围裙上蹭蹭,恭恭敬敬地叫了声「少爷!」。

「少爷!哈哈哈。」林文伦忽然心情大好,伸手掐了掐他粉嫩粉嫩的腮,「不错,小子够上道。」林文伦在旁边找个地方坐了,看着他又蹲下来伸手去够水盆另一边的盘子,「喂喂,你小心点,那个盆淹死你都够了。」

少言笑笑,很勉强地够到了盘子,开始洗刷起来。

林文伦几次搭话,看少言要么不说,要么只简简单单地回答一两个字,啧了一声,说:「没趣!」念头一转,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串红艳艳、晶莹剔透的糖葫芦,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吃起来。

少言正在努力地洗着碗,忽然一串糖葫芦伸到了他面前,抬起头,是林文伦的大大的笑脸。

「给我的?」少言脸上放光。

「本少爷心情好,分你一个。」林文伦笑得灿烂。这小鬼长得还真是好看,看上去就想让人掐两把欺负一下。

少言左看右看,终于选定了一个,张开口咬过去。林文伦的手却在他合上口的那刻缩了回来,少言「啊」的一声,咬到了自己的舌头,一丝血腥味在嘴里蔓延开来。

林文伦笑得直打滚,指着少言说:「真有你这样的笨蛋啊,笑死我了。哈哈哈。」

少言小脸涨得通红,泪水只在眼里转来转去,看了看还在捧腹大笑的林文伦,终于什么也没说,低下头继续刷着盘子。

林文伦笑够了,站起来,踢踢少言,不耐烦地说道:「喂,说话啊!」少言抬起头问:「少爷有什么事吗?」

「你认不认字?」

「认得一点,我娘有教过我读书。」

「我们来做个交易,你帮我临一张帖。」今天玩得太晚,忘了临帖,若不赶快补上,等一会儿老爹又要唧唧歪歪。

「这种事怎能由别人来做,还是自己亲手写比较好。」少言疑惑不解。娘教他识字时,每天必须临十张帖,少了一张也要被打手心。「我娘常说:『临者,师以法书碑帖,求其形神具象也;立者,得帖意之神为己所用,以奠根基。』」由别人替自己临,那是以前想都没想过的。

「少啰嗦。」林文伦最讨厌人像老夫子一样满口说教,「做不做?我给你钱。」平日里,让别人替自己临帖,都是一张一两银子。眼前这个小鬼看起来就像是没见过世面,一张给他半两他就该偷笑了。

少言眼睛一亮,挣扎了半晌,带着沉重的负罪感说:「我帮你临。」

「你要多少钱?」林文伦已经把手伸到钱袋里。

少言又吞口口水,看看林文伦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我想要一串糖葫芦!」

第二章

京城的黎明也是带着富贵气象,太阳在前一刻还是黄橙橙,害羞似地在东方露出半边脸,只一眨眼,便整个地跳了出来,大刺刺地照在琉璃瓦上,更显得金光万丈瑞气千条。黑夜的寂静消逝得无影无踪,清冷的大街突然被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人群挤得水榭不通。

当一缕阳光悄悄爬到林家客栈的围墙上时,后院的一扇房门咿咿呀呀地打开了,林文伦走出房门,伸个大大的懒腰。一夜好睡,醒来更是神清气爽,拿青盐简单漱了口,便兴冲冲地往柴房跑去。

「大眼睛,大眼睛!」一掌拍开柴房的小门,没人!只有小床上叠得整整齐齐的被褥。

林文伦挠挠头,关上门,转身跑到厨房中喊:「娘,那小子呢?」

林大娘看他进来,窜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你这兔崽子,一天到晚不着家,只会胡混,也不帮着打理生意,哪天我和你爹两腿一蹬,看你怎么办。」

林文伦只是装腔作势地哎哟两声,身子一矮逃脱了他娘的魔掌,看少言不在,嬉笑着和厨房几个人打了招呼,顺手拿了个包子跑远了。林大娘追了几步追不上,只得在后面又恨又气地喊:「中午别忘了回来,有南边来的荔枝,顶新鲜!」林文伦远远地应了一声。

客栈刚开门,林掌柜正在指挥着几个小伙计在这里擦擦那里抹抹,把放得不正的桌椅动一下,看见儿子跑了进来,忙迎上去,稳住了林文伦,笑逐颜开:「嘿,儿子,今个儿一早你老师就对我夸你,说你的字大有长进。你……」

林文伦打断他的话,只是急着问:「爹,昨个儿来的那小子呢,去哪儿了?」

「去哪?」林掌柜想了想,「他说去城东找亲戚,让我准他两个时辰的假。」

「城东?他在京城里有亲戚?」

「有啊,他来京城就是找亲戚的。不过听说他那家亲戚好像不认还是怎么来着。」话没说完,就看见儿子已经又跑走了。林掌柜追到门口,看着儿子啪啪大踏步向前跑着,十五六岁的少年正是抽长条的时候,都是竹竿似地瘦,唯有林文伦,膀阔腰圆,两条长腿,身高也较同龄人高了不止一个头,叹了口气,又忍不住笑了,一张老脸上满是骄傲与宠溺。

林文伦一口气跑了半柱香的工夫,才后知后觉地停下来,刚刚只听爹说是城东就跑了出来,可是京城这么大,光是城东也有几千几万户人家,哪一家才是大眼睛的亲戚。不由得有些丧气,要接着走,不知去哪里,要回去,又不甘心,想了想,突然一股气堵在了嗓子眼里,恨恨地说:「都是这小子害的。」

初升的太阳照着干硬的地面,偶尔一阵沙尘扬起,呛得路人咳嗽几声,捂紧了口快步走过。林文伦额角已经泌出了细细的汗珠,身上一热,心里更是烦躁。正在彷徨无策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人群中穿梭着的小小身影,还是那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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