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静悄悄地,少言将目光投向窗外,来安便是当日钱管家之子,一言之恩,今日还他一个官位。他那小子虽然名义上是丁府的奴才,可自幼也是丫环老妈子养凤凰似的捧在手心里养大的,不免满身的纨绔之气。在外与人合伙做买卖,亏了,便卷走所有的钱,仗着丁府的名头将讨债之人打了个皮开r_ou_绽,只希望这一次的告诫能让他收敛一些。

看完了账目,书房里的人来来去去,这个来支月钱,那个来找东西。等处理完所有的杂事,已经过了晌午,揉揉后颈,站起来便向自己的听雨轩走去。刚出门,迎面遇见一个方脸宽肩的仆人。那仆人见了他便垂手立在一边,少言点点头,忽然想起一事,将他叫到身边:「楚辰,五爷呢?」

楚辰低下头,说:「回十三爷的话,今个儿一大早五爷就出去了,说是常翰林有个小妾没了,他去吊唁。」

少言点点头,说:「你怎么没跟着去。」

楚辰咧嘴一笑,说道:「十三爷您还不知道!五爷他向来讨厌我,老是嫌我在身边碍手碍脚,骑马不够稳不够快,五爷又不肯坐车。」

少言也是一笑,继续向前走,这个楚辰什么都好,人也够机灵干练,就是一上马背便手足无措。楚辰在后面忽然喊住他说:「十三爷,刚才依依姑娘又派了个小丫环来,问五爷最近为什么都没去凝香楼。」说这些话时他脸上有一丝尴尬,府里人都知道十三爷既是总管,也是五爷的人。

听了这话,少言只是淡淡地说:「下次再来,就告诉她,五爷以后都不再去了。她若聪明,便该另找恩客。」

「这不好吧,五爷可没这么说过,万一让他知道了……」

「他知道还有我呢。」少言是轻描淡写地说,没试图隐瞒他与五爷的关系,反正大家也是心知肚明,又何必小家子气地藏着瞒着。

沿着布满花香的小径走着,少言脸上有一丝怅然。只因七年前一颗九神丹,他果然还是走了娘亲最不想让他走的路,进了丁府。服下九神丹后,娘亲又多活了三年,单凭这三年,少言便不曾后悔过。

在娘临终那一瞬间,她紧紧抓住自己的手,满眼是不舍,挣扎着说:「言儿,娘要走了。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娘亲让你姓丁,是要你记得自己的出身,但丁家,从来就不是可留之处。答应娘,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要和丁家有一丝一毫的关联,平平淡淡地生活下去。」他含泪答应了,娘亲这才安然地闭上双眼。

埋葬了娘亲,立在坟前,在心底对娘亲说一声「对不起,我骗了您,可欠了债总要还。」收拾了一个简单的包裹,随身带了几件娘的旧首饰,再次踏上了进京的路程。

在丁府七年,从最初的小厮做起,起早摸黑,跟着五爷到处历练。两年前,五爷成了丁府主事,他也当上了丁府的大总管,成为五爷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夜里,他便是五爷的枕边人。

午后的时光是自己的,吃过饭洗了个澡,在庭院里放置了一把藤椅,披散着头发读书,偷得浮生半日闲。

这个小小的院落是专属于少言的。依水而筑,白墙褐柱、清砖小瓦,一湾浅浅的鱼塘,养着几对锦鲤。鱼塘旁,是几竿紫竹,飒飒风声穿透竹叶,飘送着淡淡的清香。

书是拿在了手上,可是却总是看不下去,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幻化成五爷的脸:黑黑的眉,一双狭长眼睛,鹰勾鼻,方正而坚硬的下巴。

五爷并不俊,天子脚下,风流人物多的是,论长相他只能算中等。

真正让人侧目的是他那种y-in冷的气质,狭长的双目一挑,不怒而威。

曾有人问他,五爷是不是好人?

少言笑了,当然不是!好人在丁家怎么活得下去,好人怎能做上丁家当家的位子。丁家几个少爷个个都像苍蝇见了血一样盯着这个位子呢,莫不鼓足了劲,希望有一天能把五爷拉下来,换自己坐坐看。

而丁寻,从未给过他们一星半点的机会,在商场上心狠手辣翻脸无情从不给敌人活路,即使是自家人,若有不顺他的意,日子也只能用「水深火热」来形容。

那自己呢?为他所吸引的自己、受他驱使的自己?

当然也不是,少言闭上眼向后倒入藤椅,有些惆怅地想:自从两年前就不是了。

他不喜有人贴身服侍,一切日常诸务向来都是自己动手。为方便使唤,他的小厮都是在院落外另盖房舍。

因为他怕,怕出现第二个小顺。

小顺曾经是他的贴身小厮,在他进了府第二年被五爷派给自己做小厮,长得一副聪明面孔笨肚肠,爱吃爱睡不爱干活,把少言当天一样敬着。

说是小厮,可他这个主子还更像一些,天天自己打扫,修整庭院,洗两个人的衣服,小顺每天只负责去厨房拿饭。

小顺爱吵爱闹爱跟着他,即使懒,每次自己去哪里,他都是一定要跟在后面的,虽然嘴里抱怨个不停,很是没大没小。他明白小顺不是将他当主子来看的,对他处处维护,听见丁家有人说他是个来路不明的杂种就会奋不顾身的扑上去。

即使两年前,他成了五爷的男宠,丁家上下每个人莫不是侧目以对。小顺也只是呆呆地想了老半天,然后老老实实地告诉他说:「主子你能读能写又会弹琴,谁都说你聪明,怎么会跟了五爷?五爷他……他不会喜欢什么人的。我笨,这件事我怎么想也想不通,可是既然主子你决定了,那一定有你的道理。」

这样的小顺,让他感激。

可是这样的小顺,却因为他而死。

那一晚,他本来已经歇下了,临时想起忘了一本账目在书房,便要去取过来。

小顺拦住他,一个劲地摇头,「主子,你都睡下了刚焐热身子还是别起来,小心着了凉,我替你去拿好了。」

「哦,」少言调侃他,「今天怎么这么勤劳?」

「今天少爷打扫了屋子又洗了我的衣服干了一天的活,我却什么都没做。」小顺难得地脸红。

「也好!」少言没有坚持,只是转过身拿起自己的斗篷披到他身上,「这么晚了外面风大,穿这个暖和些。」

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发动了丁府所有的家丁,足足花了两天才在城外一处山涧中找到小顺,那个总是懒懒的、不把他当主子看的小顺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被溪水泡得浮肿的脸上,双眼仍是惊惧的暴睁着。少言颤着手,拉开了覆住他身子的麻袋片,猛吸了一口气。

衣物斗篷已经不知去向,麻袋片下的身子是赤裸着的,青一块紫一块,一条胳膊以不自然的角度弯转着,残败得像个破布娃娃。

少言闭上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才没嘶吼出声。解下外衣覆住小顺,他冷静地交待着:「小顺不能就这样入敛,抬一桶热水进我房里。」

那一晚,他独自抱起小顺,抱回了听雨轩内。先是擦拭了他身上的泥土,为他合上眼睑。再将他放入木桶中,抬起他的头洗净那一头长发,找出自己的几件还没上身的新衣为他穿上,亵衣、中衣、长袍、袜子、鞋,每穿上一件,少言的心就冷一分。

自从成为丁府的管家成为五爷的枕边人,这个家里看他不顺眼的人就日益增多,他一直都知道有人想除去他。但不会是几位少爷,因为自己正得五爷重用,他们还没那个胆量与五爷撕破脸。唯一有可能的,就是五爷的那些姬妾男宠了。当走入五爷的房中,他的眼神里一片冰冷,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要替小顺报仇,不管是谁,就算是最得你宠的也一样。」

五爷点点头。

首先被拿来开刀的是五爷这一房的所有下人,不论男女老少一律顶着太阳跪在碎瓷片上,挨个候审。

不到半天,就有人熬不住了,是安然公子的丫环小柳。安然,五爷的男宠之一,父亲在江南田庄做一个不大不小的管事,把儿子送到府里来讨主子欢心。安然一向仗恃着姿色在府中肆无忌惮,人见不厌。听小柳说,前几天安然公子在客栈里曾和几个江湖人物秘密商议了半天,临走还将几张银票交到他手上。

按着小柳所说,他在城外找到了那几个江湖人,分筋错骨。

人证物证俱在,安然还想抵懒,不把少言放在眼里,嘴里喊着只不过死了一个下人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听到他这样说,少言笑了,走上前伸手握住了安然的肩膀轻轻问道:「只不过死了个下人?」五指收缩,安然惨叫一声,琵琶骨喀嚓客嚓碎裂成千万片。他再次伸手握住七公子左肩,还是轻轻的、仿佛怕惊吓了什么人似地问:「只不过死了个下人?」用力,安然又是一声惨叫,两条胳膊无力地垂下来。

安然挣脱了挟持着他的下人向五爷爬去,曾美得让人惊艳的脸上全是惶恐,「五爷,五爷,求你救救我,救救我吧,我再也不敢了。」而五爷,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抬脚走了。

嘴角流着血丝,安然看着五爷的背影,手指抠进泥土中,少言如法炮制,又折断了他的一双腿。一旁的下人早已看得脸上青紫。

小顺两天后入土,七公子多活了三天,夜以继日地哀叫了三天。

安然的家人也被发配到东北苦寒之地。

从那以后,少言就再也没用过贴身仆人。

有水珠落在摊开的书上,圆圆地浸了一圈。少言抬头看看天色,搬起藤椅走向屋里。要下雨了,还是留在屋里好了,顺便打点一下行李。五爷明日就要起程去承德了,今晚会在这里留宿吧,这么一想,脸也有点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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