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番两次伸出手想碰一碰触一触,又怕惊醒了他,见少言倚在车厢睡得极不舒服,千般思绪万般怜惜,最终化成一声长叹,伸出手将他轻轻搂过来,安放在自己膝头,少言含含混混地唔了一声。

霍浮香向里看了看,见少言枕在林文伦腿上睡得正熟。面色又是一变,两人同行同住几日,他亦知道少言一向睡得不是很安稳,偶尔夜里醒来,还能听到隔壁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只恨自己无法为他分担,此刻见少言睡得香甜,虽然心下不快,却也无意打扰。

一时间,车内车外两人都默不做声,惟有得得的马蹄声在夜色中回响。

马车忽然一个颠簸,林文伦被震得向上抛起,少言也被震醒,爬起来揉揉眼睛茫然四顾。林文伦不动声色地伸伸有些发麻的腿,微笑道:「就快到了。」

少言没想到自己竟然睡在林文伦腿上,微感困窘,不敢看向他,便掀起帘子向外探出头,只见远处山脚下隐隐露出一溜泥筑矮墙,墙头皆用稻茎掩护,一袭布幌用竹竿挑着立在墙边。林文伦也凑到他身边向外看说道:「这就是我们今晚要投宿的地方。」

三人一进门,掌柜就迎上来,殷勤不已,「林大爷您来了,上房已经按您的吩咐备好,您看是先吃饭还是先洗个热水澡活活筋骨。」

「先洗澡。」林文伦将马鞭交到掌柜手里。

「是,是。」掌柜跑前跑后,整个人像陀螺一样转个不停。

沐浴过后神清气爽,少言挑件半新不旧的衣服换了,步下二楼,见大厅中连带他们也不过只有两拨客人。林文伦与霍浮香两人也已出浴完毕,正在等他。碗碟摆了满桌,都是他爱吃的菜色。知道是林大哥提前派人来打点一切,向他微微一笑,心中暖洋洋的。

席间问起林文伦为何离了京城出现在这里,林文伦踌躇半晌,问道:「大眼睛,你可曾结下什么不死不休的仇家?」

「不死不休?」少言思索了一会儿,摇头道:「应该不会。我只是治病救人,大半时间都用来游山玩水,从不c-h-a足江湖恩怨,怎么会有人置我于死地才甘心。」

林文伦不语,少言的为人他最清楚,一向是淡泊谦和的x_ing子。更兼江湖中人对医者总要多给三分面子,都是把头别在刀口过日子,谁也不敢保证有一天自己不会求到他。双方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想结仇也很难。大眼睛人又聪明,思虑周详,于众多恩怨纠葛之中审时度势,该不该c-h-a手、c-h-a手到什么程度,分寸拿捏得炉火纯青。

「也难说,」霍浮香在一旁说道,「不是说不想便可置身事外。就像这次,你为白家三少爷解身上的毒,破坏了别人的计划,那下毒之人自然会对你心怀怨恨,这还是摸得着的。长恨人心不如水,等闲平地起波澜,更多时候,你莫明其妙就成了目标,连自己都不知因何而起。」

「但是下毒之人纵然心有怨恨,想来也不至于千里迢迢地跑完岭南跑杭州城,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正说着,忽然又想起白三少来,担忧地说:「这么说来,白三少真的是因为我才中的毒了?」

林文伦忙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三人联手,天下还有谁能把我们怎么样?」

「那是当然。」霍浮香自傲地说,少言一笑。林文伦见二人都不以为意,也就不再继续免得扫兴,私底下却是忧心忡忡,总觉得此事并非如表面看起来的单纯。他曾将手下传来的消息仔细研究,无论是白家三少病情加重,东风楼的死灰复燃,还是江湖上的一些异动,明显是有人在背后cao纵,似乎一股看不见的风暴正在形成,风暴的中心,正是少言。

但对方究竟意欲何力,究竟想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任他想破了脑袋也没个头绪。

掌柜捧着一个口小肚大的坛子,人还未走近,一阵醇香已经先飘过来,醺人欲醉。林文伦接过来打开了封口,笑道:「找到这坛二十年的女儿红可真费了不小的力气!」荒村小店,没什么好酒器,只有粗糙的大碗公,衬着酒汁浓重的胭脂色,反显野趣。

「大眼睛,来尝尝。」林文伦言下唏嘘,这两年中,他无时无刻不在幻想着与大眼睛重逢把酒言欢的情景,如今心愿得偿,见眼前人笑意盈盈,深觉此刻之难得。

窑藏二十余年的女儿红,入口绵甜后劲极大,与林文伦久别重逢,少言心下欢愉,便贪嘴多喝了几杯,醺醺然略有醉意。

林文伦又哄着他吃了些饭菜,估摸着他有八分饱了,伸手将他抱起。一手托于背后,一手托住在双膝向楼上走去。正要踏上楼梯,人影晃动,已经有人先一步站在他面前,面沉如水,正是霍浮香,手中长笛轻颤,有意无意间指住了林文伦的咽喉,「你要带他去哪里?」

「当然是去休息,」林文伦傲慢地将霍浮香逡巡了一遍,「不然还能做什么?啊,我知道了,莫非你在想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住嘴,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我们持之以礼,岂像你说的那般不堪。」不三不四的东西,他确实想过,此刻被人点破,霍浮香几乎要恼羞成怒了。

「那就让开啊!」林文伦斜眼看着他,痞痞地说道。

霍浮香才智有余而匪气不足,又自恃身份,对林文伦这种泼皮无赖的招数还真是无计可施,顾忌到少言又不能真的动手,只得黑着脸让过一旁。

林文伦抱着少言到了房中,轻手轻脚为他除去外衣,拉过被子为他盖上。屋里光线黯淡,初升的月亮将树影投s_h_è在墙上,轻风过,那些树影也跟着张牙舞爪,林文伦就这样坐在半明半暗里,看着少言尖尖的下颔,看着他小扇子似的睫毛在眼窝处打出的重重y-in影。拳头攥紧了又松开,用力之大连关节也疼了,终于抵不过心中的渴望,伸出手悄悄覆在他的脸颊上,细细体味手心里传来温热的触感。

你曾说丁寻是你的劫数,你应劫而来,劫尽而去。你又是谁的劫数?

没有了你,京都不过是一座空城,荒Cao丛生。我的心也是如此,空荡荡的,摸不着边落不了地。街上的车水马龙,是一幅幅的静止的图片,我梦魇似的全身无力站在一旁,无论如何也融不进去,那不是我的城。青青子衫,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房外有脚步轻响,知道是霍浮香不放心,特来守在门外。林文伦忽然一笑,想起上楼之时他的脸色,简直比死了爹娘还难看。少言平日里彬彬有礼,但其实对人心防极重,像他一般小心翼翼,不敢稍越雷池一步,想等着少言主动敞开心房,恐怕要到头发花白。

其实自己也还不是一样,以前恨不得肋生双翅,一夜飞过千山,却又深恐被拒绝,只能日复一日地读着他的消息,坐困愁城。

可这一次,我既然来了,就不会再让你躲避,道阻且长,溯洄从之。痛也好,流血也好,我会替你拨去心中那根刺,让你习惯我的体温我的气息,让你留在我身边,哪怕你只是因为寒冷和疲惫。

在少言柔软的唇上落下一吻,林文伦闪身出了房门,与外面的霍浮香打了照面,两人的眼光在空中交汇出一串劈哩啪啦的无形的火花。

就在房门关上的一刻,少言原本闭着的双眼忽然睁开,注视着床顶,神情复杂,也不知是悲是喜。

以后每到一地,林文伦都早预先派人打点妥当,预备下美酒美食,将少言侍奉得无微不至,弄得倒不像是在赶路了,说是出游都还嫌轻松。

少言并非骄贵之人,以前急着赶路,披星戴月餐风露宿是常有的事,他也不以为苦。这次虽然觉得林大哥有些小题大做,但感激他一片好意,也就不忍拂逆。

霍浮香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暗地里嗤之以鼻。他向来为人疏放颠狂诗酒,与少言相交也是心折于他的学识气度,引为知己琴笛相和,于日常中一些细节上未免不太上心。

却见少言在林文伦无微不至的照顾中,气色越来越好,人也渐渐变得丰腴起来,尤其是出浴后脸颊被蒸得嫣红,双眼朦胧如丝,透出一点点的慵懒风情,怦然心动自觉错失了一大乐趣之余,对林文伦也是暗生警惕。当然,不想让少言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是最基本的默契,在他面前向来都是客气有加,你赞我一句我赏你一语,私底下却难免动动歪脑筋想着如何让对方知难而退。不过,在快马赶路这件事上,两人还是保持了一致,少言几次提出,都被异口同声地否决掉了。

四五天的行程,就这样硬是被拖成了半个月。半个月后,马车踏入岭南地界,少言长出一口气,暗自道:「终于!」外面天气晴朗,阳光普照,少言坐在马车外,只觉清风拂面而来,夹杂着青Cao和泥土的香气。

林文伦看到他翘起的嘴角,也凑趣道:「这里风景确实不错,你若喜欢,以后便购一块土地,在这里长住如何?」一挥手,马鞭划过,将大片的山山水水圈住。

少言摇头笑道:「看看即可。」

两人正在谈笑风生,忽听路旁一声呼哨,树林中忽啦啦闯出二十几个人,手持兵器,将马车团团围住。

林文伦勒住了受惊的马匹,问道:「你们是谁?」

一个四十来岁白面无须的中年人上前一步,手中长剑一摆,厉声问道:「你可是丁少言丁十三?」

「我是,」少言道,四下打量一番,僧道俗都有,个个面色不善,「我与你们素昧平生,此番拦住在下,不知有何见教?」

「素昧平生?」中年人仰天打了个哈哈,神色凄厉,「你说得倒轻巧,我那儿子与你也是素昧平生,你却举手间就将他杀死,连个全尸都凑不齐?」

「全尸?不知这话从何而起,我们今日刚刚到岭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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