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刀从他身后探过头,只见床上那人勉强支起身,微笑道:「真倒霉,睡醒了觉着热,才掀开一小会儿,又被你抓包了。」

大汉瞪了他一眼,放下药碗,把棉被轻拿轻放,覆在他身上,他这样粗豪的人,做起这样温柔细致的动作来却是丝毫没有不妥,显然是做惯了的。

坐到床边,小心地抿一口药汁,「不烫了,快些喝掉。」

青衣人斜斜倚在他身上,试着端起碗,双手却是止不住地打颤,大汉坐到他背后,伸手环绕过他,托住他的手掌,青衣人趁着他的手把药喝光了,想来那药是极苦的,青衣人喝过后,咂咂舌,「以前给别人开药,只是想着如何才能治好病人,也没在意是不是难以下咽,今天可算是遭到报应了。」说着话,忽然打了两个逆呃,忙伸手捂在嘴上,黑色的药汁顺着手指汩汩地滴下来。

大汉伸手托住他的脖颈,让他向后仰,另一只手扯了条帕子,一叠声地问:「怎么样?是不是还想吐?」

青衣人不能说话,只是摇头,闭上眼睛把头仰在大汉的肩膀之上。

小刀在一旁早已看得呆掉了,那青衣人容颜憔悴,脸是极惨淡的白色,白得透明,连皮肤下细小的青色血管都隐约可见,头发也是稻Cao一样枯黄,显然是得了极严重的病。然而让小刀吃惊的还不是这个,而是这两个人明明白白的就是一对的,当今这世道,分桃断袖这种事虽不常见,却也不算太稀奇,只是亲眼见到,心中却是另一番说不出来的感受。他在乡下也时常听大人们论起,说什么「水路不走走旱路」,然后就一阵会心而猥琐的大笑。

「还愣在这里做什么,是不是要我请你你才出去?」

小刀撇撇嘴,床上的那个兔儿爷快要死了,他心情当然不会好,却也用不着把气撒在自己身上吧,把托盘重重往下一放,那青衣人本来在闭目养神,硬是被这一声激得浑身一抖,扭头瞥了小刀一眼。

小刀立刻觉得自己整个的无所遁形,这青衣人虽然快瘦得不成人形,但那双眼睛倒还真是漂亮,轻轻淡淡的,一眼看过去,小刀仿佛连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看穿了。

「你……」大汉一瞬间须发皆张,不怒自威,把小刀吓得倒退两步,一颗心在腔子里怦怦乱跳,像是要跳出来一般,还是那青衣人把手轻轻按在大汉的手上,低声说道:「一个小孩子,你跟他计较什么。」这一句语气温和到了极点,小刀听着,只觉得醺醺然说不出的舒服,想起自己刚刚还在心里骂他是兔儿爷来着,不由得一阵后悔,连那大汉也登时变成了温驯的小猫。

及至出了房门,小刀忽然又觉得自己刚才委实是窝囊透顶,可是却再也不敢回去找他理论,只能自我安慰地骂道:「老子才不和你一般见识。」

这一声不高不低,正好刚够房里的两人听见,青衣人不以为意地笑笑,说道:「林大哥,你看这个孩子,被你蹬一眼,居然还没有腿软。」

林文伦咕哝一声,「难道我就这般凶神恶煞!?」少言不答,只是伸手抚了抚他下巴上乱蓬蓬杂Cao一样的胡子,目光全是调皮之意。

林文伦又气又笑,却偏偏拿他没办法,只得将他整个人抱起来,坐到桌边,「我让厨房熬了粥,多少吃一些。在这里歇几晚,等身子略好一些,我们就动身去唐门,无论是好言相求,还是偷抢拐骗,那株幽谈花我是一定要到手的。」

幽谈花,生于悬崖绝壁,通体碧绿,有异香!花色晶莹如玉,十步之内必有毒物相守,种籽在土中蛰伏十二年方始发芽生根,一秋而枯,固本培元,圣品无双,相传即使是垂死之人,服下它也能延命几年,少言心中对这件事向来不抱太多的指望,几百年的成形老参不难找,只要有钱,但幽谈花,自本朝开朝以来,也不过只发现这么一株孤本,这世间又有什么能和它等价。

只是看林大哥一脸的雀跃,少言也只能不轻不重地说上两句,免得他抱着太大的希望却空手而回,「林大哥,我现在的伤势比起当初已经好得太多,即使不服用幽谈花,慢慢调养下来,也能恢复。唐门人多势大,我们就这样贸贸然去求药,十有八九是不成的。」

林文伦却是铁了心,自说自话,「我们手里没东西能让唐门看得上眼,明着是不行了,那就暗中动手,我就不信唐门真个弄得铁桶似的。」

少言无语,心底却升起一阵悯然,那日与丁寻对决,自己身中一拳一掌,命在旦夕,林大哥抱着自己四处求医,各种珍奇异材用得不少,这才堪堪吊住自己这条命,幸好后来自己已然开始清醒,引导着林大哥去了普陀山求助于清音大师,两人合力,诊脉开方,这才稳住了伤势,渐渐好转。

但是怕丁寻循迹而来,林大哥甚至不敢带他返回京城,镖局和酒楼的生意匆匆地盘给别人,大大地亏上一笔,而自己一日十几付药,所费不赀,连向来纵马江湖的林大哥也开始要为钱犯愁了,诚知此恨人人有,但是没想到他二人有一朝也要体会贫贱百事哀的滋味。

但林文伦自有他的心魔,总想着若不是当初他不顾少言中毒仍执意要与丁寻动手,也就不会害得大眼睛被两人打到奄奄一息。

「林大哥。」少言看着林文伦的眼睛,有点伤心,林大哥本来应该是豪爽的,打马扬鞭,大碗喝酒大碗吃r_ou_,而现在,他不但要为自己整日里忧心仲仲,还要计算着数着铜板过日子。

「嗯?」

嘴唇翕动两下,心底的话最终还是没能说出口,「没什么,林大哥,你看到刚才那个小伙计了吗?」

「挺机灵的,怎么?」

「我想收他做徒弟,你觉得如何?」

「这事可得从长计议,我们既不了解他人品如何,也不知道是否是这块料,万一收个笨徒弟,气死师父,那就划不来了。」

少言笑笑,「你刚才还说他挺机灵的,怎么转眼又说他笨,我倒觉得同他很是投缘。」

「投缘也好,聪明也好,总得先看个两天再说,观察仔细了,以后才不会后悔。」

少言却像是小孩子渴望着新玩具,一刻也等不得,连声催促林文伦,要他把小刀找来,自己当面问清。林文伦拗不过他,只得出去转了一圈,回来哄他说:「那小子吃过晚饭,便出来县城,回家去了,明天早晨再问罢。」

第二天一清早,小刀刚进了客栈,就被林文伦抓到后院去了,将他往少言眼前一放,说道:「你自己问。」

小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能呆呆地应道:「问什么?」

少言知道林大哥对自己这个心血来潮的主意不太赞同,因此也没把他的恶劣态度放在心上,只是对小刀温言道:「我有意收你为徒,你觉得如何?」

「收我为徒?」小刀惊诧已极,只是讷讷地重复。

「是啊,」少言道,「我有意将医术传授给你,至于武功,你今年多大?」

「还有几个月就十五岁了。」

「十五啊,」少言略显为难,「这个年纪才开始习武是晚了些,不过也算不得难事,只要你吃得了苦。」

「等等!」小刀急忙叫停,一脸狐疑地看着眼前这个病秧子,怎么看都不像是身怀绝技,「我看你病得不轻,若是真懂得医术,怎么还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喂,你不会是想拐个便宜徒弟,给你戴孝送终吧。」

少言对他大不敬的说辞不以为意,林文伦却是脸色一沉,小刀的话正命中他心底最恐惧的部分,自少言提出收徒这个念头,他就开始疑神疑鬼,怕他是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所以急着想找个传人。虽然少言曾再三对他保证自己的身体已有所好转,但关心则乱,想要不胡思乱想,却怎么也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那好,你说你都有些什么本事。」江湖,心底也听说过,是个只讲实力不讲道理的地方,小刀心中艳羡已久,但即使以他这个没入过江湖的人也知道,走江湖,不但要靠自身的本领,有个好师父更是至关重要,这才能走得安稳舒适,就像有个当官的父亲,而儿子往往在仕途上一帆风顺一样。

「你倒聪明。」林文伦笑着白了他一眼。

少言是聪明得成了精的,好气又好笑地摸摸小刀发心,「既然决意要收你为徒,也就无需隐瞒。我本姓丁,名少言,因在家中排行十三,所以人们大多叫我丁十三。至于林大哥,你以后要叫师叔了,他可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高手。」

小刀撇撇嘴,「我可还没答应拜师呢,你到底会些什么啊。」

「我师父,姓凌,讳字云,他老人家学究天人,我一身医术都是来自于他。至于武功嘛,」少言略为沉吟,「在我十七岁那一年,因为受了点伤,师父留下的‘玄玉诀’便就此停滞不前,不能练至化境,但轻功剑术则为我之所长。」当年他武功本已有小成,但在去长白山的途中,为了护着丁寻而被那些参客在背上打了一掌,震伤了足少阳经,自此内力再无寸进。这些往事,现在想起了倒也坦然,生死关上走过一回,又有林大哥在身边不离不弃,如今的他,已经可以若无其事地聊起从前。

「小子!」林文伦看小刀面带犹豫,不由得心里大是不快,大眼睛肯收他做徒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偏他不识抬举,在这里叽叽歪歪,嘴里斥着「用脑子好好想一想」伸手提了小刀的衣领向后一甩。

小刀身不由己,整个人忽忽悠悠地飞出了房门,在半空中翻个身,直到双脚碰触到了实地,还是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怔忡了一会儿,这才知道原来是林文伦露了一手功夫给他瞧,摸摸脑袋离开了。

夜已经深了,房里只留一盏孤灯,豆大的烛火昏昏黄黄,少言斜倚在床头,似乎是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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