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道结束,广场上人逐渐离开,宗辞也从蒲团上跳下来,随着人流一起走了出去。

他走得不紧不慢,脚步闲适又轻快。

虽然一晚未眠,讲道的内容也与他无甚用处,但在悟道莲的香氛里坐了一宿,他感到了久违的神清气爽。

马上就要天亮,宗辞打算先回外门一趟,他暂时还不想回主峰峰顶,但如今清虚子的态度,他就算不想回也得回去,这事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

要是事情还有挽回的空间,指不定宗辞现在收拾收拾包袱下山就跑了。可现在一旦被盯上,以渡劫期大能的实力,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除非再死一次,都能被拎小鸡一样抓回来。

这都还算了,要是被抓回来,就相当于明晃晃的告诉清虚子:嗨我就是凌云剑尊啊,对啊我就是你那个还没死绝的大弟子!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想不到吧,我揭棺而起!

在如今清虚子明显还不知道他身份的时候,这样的行为无异于自寻死路。

宗辞思考了大半夜,还是决定静观其变。

他有恃无恐的原因也很简单——

因为修真界没有能够探测出神魂的方法。

修士的灵魂一向是最为晦涩的部分,鬼修倒是有涉及到灵魂的功法,但是极为稀少,且难以炼成,一个不好就会引火烧身,收益和风险成正比。这么多年来,炼成的人寥寥无几。再说了,即便是鬼修那些涉及灵魂的功法,也是没有辨认修士神魂的法门。

真正想要触及到灵魂层面,那至少也得等到成仙。例如宗辞前世成仙后,的确可以控制自己的神魂。他选择入魔增强自己实力和域外天魔对打,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

入魔是不可逆的,在入魔的那一刻魔念就会篡改全身。不管中途有什么渊源,入魔了就是入魔了,不然当时清虚子也不会直接提剑清理门户,连解释都不指望宗辞辩白。只不过没人知道的是,成仙后宗辞可以将自己的神魂和躯体分开,这就代表着他的躯体入了魔,但是神魂却没有被魔念侵染,平白捡了两倍实力。

至于他后面为什么要选择自陨,也是因为遭遇背叛,情绪过于激动,又是初次操作,魔念侵入神魂。若是不自陨,凌云剑尊当时就会堕仙,大杀四方,成为真正的魔。

他辛辛苦苦拯救苍生,可不是为了让自己亲手再去覆灭的,不到走投无路,谁也不会选择自陨不是?

除了成仙这个途径,即便是前世见多识广的凌云也没听说过哪里还有什么能够辨认或确认神魂的法门,所以宗辞自然有恃无恐。

而且大变一场,他的心境和性格也有了长足的变化,反而更像个普通人。

只要小心谨慎,说不定还能再拖延一段时间。清虚子想必也不会有那么长的耐心。

唯一有一点让宗辞觉得不太能肯定的是,这辈子的清虚子同他记忆中的清虚子,出现了相当一定程度上的偏差。

宗辞记忆里的清虚子,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永远都是一副表情的无情道长。

而如今的清虚子,不知道因何变故变成小孩模样就算了,喜怒说一句摆在脸上都算轻的,行事更是恣意妄为,一派乖张。

清虚子是修无情道的,无情道最常见的就是凌云剑尊那种不苟言笑,浑身冰寒的模样。

而在同样无情道已臻化境的清虚子身上,出现这样的问题,宗辞敏锐地觉得有些不对。

在今天天机门门主讲道的时候,宗辞还特意偷偷观察了一下太衍宗的座位周围,也没能看到自己的师弟凌愁。对于他凌愁那样的修炼狂魔来说,这样的盛会,不来简直有点说不过去了。

宗辞一边想一边走,却也没有一探究竟的想法。总之都与他无关。

也就是在此时,他的余光忽然瞥到手里提着的琉璃灯。

......哦豁。

讲道前天一还说等讲道后要把这盏灯拿回来,宗辞一下子给忘了,现在都快走到广场边,还得回头给天一送回去。

他正打算转身,却冷不丁听见身后的高谈阔论。

“大师许是记岔了,本座从未佩过贵门的佛牌。”

倒不是宗辞想关注,只是这个声音实在是太耳熟,耳熟到他头都不想回的地步。

“......老秃驴就想着讹诈。”

“哪有什么佛牌,要有这等好事,我们陛下还能不知道?”

“就是就是,再说了,我们陛下也不需要这种东西。”

......

宗辞转过了身。

他本来以为自己听到这些会难过,会生气,毕竟那是他在浴佛门前跪了七七四十九天才求来的佛牌。后来更怕容敛因为讨厌他而不佩,这才混在一堆东西里,巴巴着给人送过去,混在一大堆东西里头,又用神识确认容敛的确佩了之后这才作罢。

可事实上,他现在心如止水。听完这一席话后,别说是生气了,竟然就连难过也没有。就像和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初次交谈,而不是一个执念了数千年的人一般。

是真的放下了。

宗辞恍惚地觉得,又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甚至能说一句好到不能再好。

“借过。”

他目不斜视地同红衣男人擦身,头也不回地朝广场走去。

天一远远地就看到了他,绷着一张小脸朝他走来。

“不好意思,我一不小心差点就把借灯的事情忘了。”

宗辞快步走过来,走到后面甚至赤脚在广场的冷泉上踩出飞溅的水花。

这件事情说到底还是他理亏,又怕天一生气,宗辞便一边跑一边悄悄抬眸去看他。

毕竟讲道前广场上那些人的讨论他也隐隐约约有所耳闻。这盏琉璃灯不仅做工精巧无比,其上雕刻的繁杂花纹栩栩如生,直接拿去当艺术品卖也许都能卖出个不错的价格,更别说内里还燃烧着千金难买的鲛人膏。

宗辞上辈子对香料也有研究,虽说他只喜欢用梅花香,但也听闻过鲛人膏的鼎鼎大名。

万一天一以为是他动了贼心,想要偷偷顺走琉璃灯,那宗辞可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走得太急,一下子停下的时候宗辞没顺过气来,弯下身子开始咳嗽。

他重生后基本只要一剧烈运动,身体就会出现剧烈的排斥反应。

例如现在。

不过是走了几步路而已,白衣少年的面孔就已经通红,像是被人用画笔蘸了些许浅绛色,连带着那双明亮的眼眸也盛上了浅淡水意,鼻尖和额间更是渗出一颗颗细细密密的晶莹汗珠,整个人看上去宛如一只熟透的梅子。

看到白衣少年过来,那些吃饱喝足的长生鹤立马一窝蜂地围了过来,一只只拍打着翅膀,矜持地走过去梳毛,试图引起注意。

天一看他跑的气喘吁吁,停下后又在原地撕心裂肺的咳嗽,不禁皱了皱眉。

宗辞身体差,这是他之前和他一起下山时就知道的事情,但看到如今不过稍微运动一下就这样,才有了些实感。

只比宗辞腰高一点点的小童犹豫了一下,“没事,这盏灯就送给你吧。”

宗辞没有发现的是,在不远处的广场高台附近,其他几位小童脸上都出现了毫不掩饰的讶异,但碍于门主还在场,连神识都不敢用出来交流,只敢悄悄交换眼神。

天一是天机门里资历最老的童子,据说前任门主还在的时候,天一就已经在天机门了,所以也没有多少人知道他到底活了多长时间。

七个童子里,天一相当于总管。性格也一板一眼,比较死板认真,其他小童都对他敬畏有加。

琉璃灯里的鲛人膏在天机门算不得什么稀罕物,但那盏琉璃灯天一可是爱护有加。他琉璃灯的制式和其他童子都有些差别,据说是前任门主赐的,偶尔也会看到他坐在天池旁边就着雪水擦拭洗濯。没想到今日说送就送了。

“这......会不会太贵重了?”

宗辞也惊讶地看了天一一眼,可惜后者依旧是那副板着脸锁眉的模样。

“不太好吧,你们不是都有一盏吗?”

“没事,我还有。”天一简略地说道,“你身体差,里面的鲛人膏能燃大半年。”

原来新交想小伙伴是在为他着想!

宗辞一惊,内心浮现暖洋洋的感动。

“谢谢。”宗辞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我身体太差,让你担心了。”

他看着天一有些扭捏地点了点头,转身欲走,又连忙说道:“对了,我以后都住主峰的天字洞府里,你可以随时来找我玩。”

等到这句话说出口后,宗辞又想敲自己的脑袋,于是为了避免被误会,他立马解释道:“我们是朋友了,不是吗?”

虽然天一外表是个小孩模样,但内里有可能是一个比他两辈子加起来活得还久的前辈。结果他还一个闪神,老不自觉把对方当成小孩子看待。

尴尬,真尴尬。回想起之前自己对天机门主露出的那个傻笑,宗辞就像回到过去一巴掌给自己套个麻袋。整的他现在根本不敢往平台上多看一眼。

出乎意料的是,天一并没有因为这点小事不快,反而看了他一眼,飞快地道:“好。”

短短一个字,却也没有否认之前宗辞对于“朋友”的定义。

从背影看过去,小童的耳根和宗辞的脸上一样红。

得到了答案的宗辞也没有再打扰,心满意足的提着灯离开了。

他不知道的是,那位端坐在高台上的天机门主,从始至终都将神识落在他的身上,静静地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

直到那片白色的衣角消失在广场边的时候,千越兮才收回了视线,眉宇间划过一抹深思。

####

然而,宗辞的好心情也没能持续太久。

他在山下待了一天,去了外门,又去事务堂把手续都办完,这才磨磨蹭蹭地朝山顶走去。

因为讲道的缘故,许多天机门弟子都选择了闭关修炼,偌大一个宗门冷冷清清,上山下山的人都极少。

走到陵光大殿的时候,宗辞转头正想换条上山的路,走到一半,忽然看到有一个人站在他的必经之路上。

那人墨发白衣,浑身找不出第二个颜色,双眉如剑,气势清寒无比。

走近了感觉温度都降下来的那种。

看到自己等了半个时辰的人终于出现,玄玑的脸色也松了片刻。

他看着少年身上的一袭白衣,眉心下意识一皱,等看清楚制式后又很快松开,看上去心情似乎微妙的比之前好了很多。

剑仙单刀直入,言简意赅,“前几日我让你考虑做我关门弟子的那件事情,你考虑的如何?”

这一次来,玄玑可谓是信心满满。

他抽空去找了趟药峰峰主,订了个问诊的日子,又通知了后勤殿,把剑峰顶上久未有人居住的空洞府整理了出来,打扫干净,让震峰的人过来多设了几个固本养元,对身体有益的阵法,这才又找上门来。

玄玑以前从来没有动过收弟子的心思,所以对于宗辞这个大弟子(他自认为的),也格外上心,亲自体验了一把老父亲的操心感。

所以此次前来,他势在必得。

宗辞:“......”

他面上踌躇,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剑仙这个问题。

总不能说自己如今已经被你们门派老祖盯上,更不能直截了当答应下来。

诚然,当剑峰的大弟子,或许就能一时摆脱清虚子的掌控,但宗辞的骄傲不允许他在剑道一途上对别人低头,这是原则问题。

再说了,还是那句老话。在渡劫期大能面前,什么都是虚的,就算他逃到鬼域去当鬼域的大弟子,那也没用。

也许是看白衣少年鲜久未说话,玄玑刚刚还好转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

“我是诚心想要收你为徒。”

可惜的是,他性格内敛,更习惯少说多做,不习惯把自己做的事情说出来。

不过宗辞自己前世就是这个性格,他也猜到了这句话可能就是面前白衣剑客所能表达出来的最大诚恳。

所以,宗辞才更加纠结。

都是剑修,总不好不照顾同门面子吧?

“不......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他一咬牙,还是打算将清虚子想要收他为徒的声音和盘托出。

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

没想到的是,就在宗辞正打算开口解释的时候,忽然,一道隐含着轻慢的冷笑声从他们头上传来。

身着青衣的小孩正稳稳端坐在树梢之上,眉宇间满是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傲慢。

他轻蔑地看了剑客一眼,语气讥讽:“他是本座属意的人。你玄玑一介黄毛小辈,有什么说话的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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