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溶洞里,只有灵泉在咕噜噜冒着雾气。

少年仰躺在灵泉内,任由滚烫的热水缓慢地冲刷过他纤长的四肢,漫过轮廓优美的薄唇,高挺的鼻梁,好看的眉宇,最终沁入深深浅浅的发间,托着它们如海藻一般在水下游弋,沉沉浮浮。

半晌后,宗辞猛然坐了起来。

“哗啦啦啦——”

水花四溅的声音在空旷的溶洞内响起,淅淅沥沥回荡在周围。

被长发连成一片的水幕从少年肩头滑落而下,紧紧黏在湿哒哒的衣服上,蜿蜒在后背,像是一道道挥毫而写的墨迹,惊心动魄。

距离宗辞被关在溶洞开始,已经过去一天了。

期间由于溶洞里面的温度实在太冷,瑟瑟发抖了许久的宗辞连衣服都没脱,跳进温泉里泡了大半个时辰,才感觉重新找回了自己被冰封的躯体。

少年将头靠在灵泉边,失神地望着溶洞上尖低垂而下的冰乳石,睫毛上晶莹的水珠低垂,眼眸涣散。

溶洞静悄悄地,只有水声空旷地回荡,空灵无比。

这里可是太衍宗清虚老祖的私人领地,就连出入口都仅仅只开在主峰峰顶的地字洞府内,除了清虚子这个主人外,太衍宗任何一个人都不敢过问。

换而言之。因为同执法堂的道路被坚冰和阵法封死,不会有人来到这里。更不可能有人知道,在这个被掏空的主峰中间,还有一个孤零零的,被关押在这里的人。说难听点,就算是宗辞死在这里,恐怕也不会有人知晓。

很显然,清虚子说的“惩罚”就是这个。

溶洞周围到处都是禁制,在这里宗辞甚至不能动用灵力。

当然,即便可以动用灵力,仅凭他现在的修为想要破阵而出,无异于天方夜谭。

无解。

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明明自己鼓起勇气想要正面过去的一切,想要好好解释清楚,却落得一个这样的结局。

只是现在宗辞根本没有精力去思考那些。

他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气,脸上满是思虑。

想起青衣男人临走前,脸上那种令人不寒而栗的,低到眉梢里去的愉悦笑意。宗辞内心愈发疑云密布。

虽说在凌云元婴期后,他们两人的相处近乎寥寥无几。但毕竟清虚子是他的师尊,陪着他度过了漫长的少年阶段,宗辞不可能不清楚他是一个怎样的人。

别的不谈,以前的清虚子,决计不可能如此情绪外露。

在宗辞还不了解这位师尊的时候,他每次偷偷抬眸去看青衣道长的神色,除了面无表情以外,不会有其他任何情感的流露。

若不是如此,清虚子也不会成为无情道的代表人物,是因为他真的像一座冰雕,冷也冷的像终年不化的山巅陈雪,令人生畏。

这种冰冷,同天机门主又不同。

天机门主给人的感觉有如遗世独立,无悲无喜,仿若谪仙;而清虚子给人的感觉是冷酷无情,面冷心更冷,就连身体里淌着的血也结成了霜。

可现在的清虚子,不仅情绪多变,喜怒形于色,还分外乖张恣雎,为所欲为。

这样的清虚子,同宗辞记忆中那个冰冷自持,一举一动都符合正道标尺的道门魁首相去甚远。

早在先前,清虚子不知为何变成孩童模样时,宗辞就有所察觉。只不过那时候他急着掩盖自己的真实身份,所以并未深想。直到今日,在经历了对方种种反常举动,又有了充足的思考空间之后,宗辞隐隐约约有了不详的预感。

除非是经历了什么不可逆转的重大变故,人的性格是很难有大变化的,更何况是像清虚子这样早已经定型的大能。能够走到渡劫后期,心境也是很重要的一个要素,若是心境有欠缺,是绝不可能拥有如此修为的。

所以......究竟是——

少年眉宇间噙着浓浓的疑惑,忽然想起自己之前同清虚子对视时发现的错觉,似乎有灵光在脑海内乍现。

就在这抹极快流光快要有头绪的时候,寂静的溶洞内骤然响起了其他的声音。

这个声音细碎无比,窸窸窣窣,伴随着闷闷水声,一听就并非人为造成。

宗辞愣了一下。

因为太冷,迫不得已之下他只好待在灵泉内。但在过去的一天里,他也并不是全然无所事事的。

宗辞冒着严寒将整个溶洞探索了一遍,意料之中没能发现任何能够逃出去的线索,也没有发现除了灵泉和寒冰外存在的其他东西。

“呲呲呲——”

少年直起脊背,侧耳细听。

声音是从水下传来的。

宗辞眯了眯眼,乍然一个猛子朝水下扎去。

这片灵泉很宽,占据了整个溶洞的中央,虽然能够一眼看到底,却也没有想象中那么浅,最深的地方甚至需要屏息踩两步水才能到达。

恰巧,声音还就是在最深的那一片出现的。

宗辞方才吸了一大口空气,如今也还算够用,他一边憋气拨开滚烫的泉水,一边朝下潜去,片刻后,终于看到了发出声音的源头——

一条圆滚滚,被卡在缝隙里,愣头愣脑挣扎的小肥鱼。

宗辞愣了一下,然后忍俊不禁地闷闷笑了两声,透明的气泡从他的口中漏出,晃悠悠飘到水面上去,咕噜咕噜冒泡。

这里正好是泉水同外界的出入水口,冰层上只开了一道细细的缝隙,也不知道这条鱼究竟是怎么溜进来的,更何况还是在水温这么热的情况下。

难道......这里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通道不成?

正在宗辞伸手将那条红色的小肥鱼解救出来的片刻后,一只有力的臂膀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不由分说便将他拦腰抱起,粗暴地拖出水面。

“咳咳咳——”

宗辞一下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挣扎两下,整个人都因为这忽如其来的力道失去了平衡,慌乱间甚至让水呛进了自己的喉咙里。所以他甫一露出水面,便开始剧烈咳嗽起来,眼角渗出生理性的泪水,看起来相当凄惨。

与此同时,男人有力的手指捏住了他的下颚,半强迫性地逼他抬起头来。

青衣师尊满身狼狈,立在水中,如寒潭般深邃的双眼死死盯着少年的脸,语气冷酷暴虐。

“——你想寻死?”

回应他的,是宗辞一连串的咳嗽。

白衣少年浑身湿透,水哗啦啦从他发间淋下,脸庞涨得通红,被迫在清虚子的力道下仰头,看起来竟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致命美感。

“咳咳......我没有...有一条鱼......”

等到好不容易把自己气给理顺了,宗辞才断断续续地开口。

虽说自己如今状况好不到哪去,他却依然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面前,双眸里满是倔强的神采。

那条肥鱼摆着尾巴从少年的小腿旁惬意游过,浑身冒着热气,像是要被池子的温度煮熟。

清虚子微微一愣。

男人定定地看了眼少年眼尾潋滟的红色,忽而松开了指尖的力道。

骤然失去了力道的桎梏,宗辞的身体晃了晃,却死撑着不让自己倒下。

低头的刹那,他的视线不经意触及到面前人另一只手,愣在了原地。

青衣道长手上握着一道枯枝,枯枝分岔上缀着一颗通体莹白的果子,透过枯枝还能看到内里光华流转的金色神光,芬芳扑鼻,一看就定非凡品。

宗辞自然不可能不识货。那可是常年位居异宝图鉴前三甲的存在。

传说在大陆西境无尽海的核心处有一处荒岛,荒岛上有一颗玄桑神树,千年长一寸,万年一开花,十万年一结果。结出来的神果具有消除所有病痛暗伤,固本培元,直接成就金光圣体的作用,引得无数修士异兽互相争夺,千万头海上异兽为此厮杀数年,染红海域。

宗辞的惊讶并不全是因为玄桑果,而是男人手背上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凌云剑尊也曾经是闯荡过无尽海的,知晓那里到底有多么凶险。不仅仅是海下凶残的鲛人,还有无数可怖凶残的海上异兽。整个无尽海的霸主,就盘踞在荒岛周围,是一只身躯近乎同太衍宗主峰一样大的九阶灯笼鲨。

九阶异兽类比一下,就相当于人类渡劫期修士了。再加之异兽生存的海上幻境比修士更残酷,异兽的修炼也更难,所以即便是顶尖修士,也很少敢去找这位海洋霸主的麻烦。

似乎是发觉了少年直勾勾的目光,清虚子皱了皱眉。

“把这个吃了。”

男人言简意赅,将手里的枯枝塞到少年的手里,匆匆用宽大的袖袍将手背盖住。于是那道翻出血肉的伤也消隐在青色衣袍下,再也不见。

“师尊...您的手——”

宗辞捧着那截传说中玄桑神树的神国,内心复杂交错。

不过一天的时间,往返无尽海,即便渡劫期能够撕裂空间,那玄桑神树又是好得的?清虚子还是老牌修士,他都负伤了,也足以见得九阶灯笼鲨的凶残。

只是......宗辞没想到的是,他竟然是为自己找药去了。

也对,当时师尊也在场,自然听到了他对厉愁说自己只能再活不到三年。不然也不至于冒着负伤的危险,去无尽海拿到玄桑神果。

“一头畜生罢了,不碍事。”清虚子轻描淡写地道,“你先吃,时间越久,药力散的越快。”

少年手上捧着玄桑神果,沉默了半晌,声音沙哑地开口。

“弟子不孝,恳请师尊放弟子下山,离开宗门。”

“凌云。”

清虚子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神色莫辨地道,“你是我的弟子,你应该知道,本座说过一遍的话,不喜欢再说第二遍。”

下一秒,那颗在枝头摇摇欲坠的神果就落入男人宽大的手掌内,冰凉的果皮碾过白衣少年的薄唇,强硬地挤入了微张的口中。

几乎是在同皮肤接触的刹那,玄桑神果就化作一道玄秘流光,汇入了宗辞的丹田之内,迅速修补躯体先前的损伤,从四肢百骸上散发的热度暖的他几乎要喟叹出声。

可惜的是,宗辞心里比谁都清楚,这没有用。

这具躯体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他残缺的灵魂。只要灵魂一日不修补完整,那躯体依旧会被灵魂拖垮,三年的时间不会有任何改变,顶多也就让身体比之前好上一点而已,治标不治本。

对于这一切,面前的道门魁首浑然不觉。宗辞也没有要解释的打算。

他轻轻抚摸着少年的后脑勺,用微冷的灵力将白衣少年身上湿透的衣物烘干,声音低沉。

“凌云,入魔之人是不可信的。”

宗辞睁大了眼睛,在这一瞬间像是失去了言语能力。

入魔是整个修真界最为忌讳的话题。

关于入魔的常识,所有修士都清楚。入魔者的特征是眼睛变红,仙骨变黑;魔修嗜血嗜杀,毫无怜悯心,这也是为什么入魔之人会成为全修真界的公敌,如今存活都不过十指之数,个个位列通缉榜首列。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入魔之人,是不可信的。

魔修自然不会说自己入了魔,反倒会小心翼翼掩盖自己,混入人群,伪装成普通修士的模样。

这都是修士们付出血的代价,所得到的教训。入魔者从入魔的那一刻起,就是六亲不认,修真界师父或者弟子入魔,最后提剑屠了满门的血腥例子数不胜数,多如牛毛。

所以久而久之,入魔之人不可信,也成了一个普遍正确的观点。

宗辞的心已然坠入冰窟。

所有的不相信,猜测,委屈,难过,全部都在清虚子这一句话中,彻彻底底归于沉寂。

这句话一出,所有的解释都变得没有必要。

身为师尊的清虚子,直到现在,在亲自清理门户,凌云身死的千年后,依旧对自己徒弟入魔的这个事实坚信不疑。

他认为自己到现在还在说谎。

他认为自己入了魔,过去,现在,一直都是。

难怪清虚子一直不愿意听他解释,也难怪确认他的身份后二话不说就将他带到了这里。

说了这么多,他只不过是,不信你罢了。

宗辞忽然有些想笑,声音发冷,“那师尊可是要再杀我一次?”

瞧见少年如今的神色,男人并无任何波动,反而眉眼微敛,“自然不会。”

少年手指收拢。

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包庇一个入魔者,对于道门魁首,正道标尺的清虚子来说多么不可思议。

但是当然,这些许不可思议,根本比不上宗辞如今胸口的疲惫和厌烦。

“我没有入魔。”他冷静地道。

“凌云,没有入魔之人会承认自己入魔的。”

清虚子看着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着一个不听话闹脾气的孩子,“只要你听师尊的话,好好呆在这里,其他人就不会知道你并未身死,也不会有人知道你入了魔。”

“师尊知道你身体不好,你的身体,师尊自然会给你想办法,只要你听话。”

“——你就永远是师尊的凌云。”

白衣少年猛然抬起头来,第一次,也是直直地,毫不避讳的同自己这位师尊对视。

他张了张口,想要说什么,却骤然止在喉咙里。

溶洞里很安静,静地有些诡谧。

青衣道长站在他身前,眼眸里那丝很久以前就得以被宗辞窥见过些许的异色不断扩大,渲染,宛如一把熊熊烈火,最后整整占据了大半个瞳孔,沁得那双如同寒潭一般深邃的眼眸妖异无比,泛起不详光芒。

“师尊。”

宗辞喃喃说道,神情是全然的不敢置信,比之之前任何一次,比清虚子带他到这里囚/禁更为剧烈,甚至要维持不住自己浑身的震颤,连指尖都在发抖。

“您的眼睛,为什么是...红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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