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很安静,只有落叶飘落在池面上涟漪的轻点。和风刮过竹林发出的沙沙声。

另一边的正殿里,所有天机门小童都手持避尘,组合成八卦阵的方位,屏息凝神。

他们拥簇着中间垂首端坐,手里拿着玉简的天机门主,一个个肃静无比,神色静默。

殿内一周点缀着影影绰绰的冷灯,缓缓漂浮在空中,散发着柔和的光亮。

原本不是联系天道的卜卦都不需要这么麻烦,只需要用天机盘就好。

但这一回,千越兮特意没有将天机盘带下天山,所以如今也只能不依靠外物,强行进行推运测算。

倏而间,天机门主手中的玉简发出一道炫目的光辉。男人指尖骤然出现光亮一点,同那道光辉链接到一起。

片刻后,千越兮神色凝重,收回了手。主殿里方才还千言万语的念咒声瞬息中止。

“门主?”

天一收起手中的避尘,抬眸看了眼门主的神色,心中多了几分了然。

千越兮前几日便对宗辞为什么会被天道下格杀令有所猜测,如今不过是为了验证当初的猜测罢了。

弄清楚宗辞被天道盯上的缘由十分重要,这有助于千越兮下一步的打算。

天道虽然无情,却也并不是不能沟通。面对祂曾经宠爱的天命之子,千越兮从宗辞两次进入天山,天机盘都没有将他就地格杀的行为里,奇迹般地嗅出了些需要验证的猜测。

兴许,天道也并非那般无情,面对曾经的天命之子,到底还是留了些情的。

所以现在当务之急的就是,找出这个缘由。

如果说原先还只是怀疑,现在在看到宗辞当初同域外天魔战斗的回忆,又得到了卜卦的结果后,千越兮的想法终于能够确定。

——当初宗辞同域外天魔的战斗,是一场苦战。

域外天魔觊觎这方小位面已久,日日夜夜蛰伏在外面,奈何此方位面的天道过于强盛,天魔无法通过像他们曾经侵占别的位面那样的方式,破开屏障而入,只能守在外面,期许着有人成仙破开屏障,再徐徐图之。

宗辞却是刚刚成仙不久,各方面都落于下风,走投无路之下才入魔。

若是连他都抵挡不住域外天魔,那些修士岂不更是一个个像割韭菜一般。他是万万不能退的,若是退后一步,生灵涂炭的便是此方小位面的万千百姓。

千越兮虽然知道宗辞是因此而入魔,当日在太衍宗广场上也只轻描淡写佐证宗辞入魔是为拯救苍生,却被天下人误会的事实,他也不知道其中发生在域外那场战斗的具体过程。

但如今在看到留影玉简里白衣剑尊浑身浴血,眼眸赤红,身受重伤时,他的心里依旧不可遏止地抽痛。

天机门主长叹一口气,关掉了玉简的画面,无悲无喜的神色多了几分笃定,“的确如我所料。”

当日凌云剑尊灭杀域外天魔的事情,并非如此一帆风顺。

天道给出的理由,是方外之人。而众所周知,即便是成了仙脱离了天道,宗辞依旧是这方小位面出生,不到万不得已,不可能走到格杀勿论的地步。

所以,一定是和域外天魔战斗的过程中,发生了什么。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再仔细观看留影玉简,便很容易能够找出事情的关键。

域外天魔在消散前,化为千万道黑气的那一刻,惊声嘶吼:“吾诅咒你——”

那一声凄厉无比,即便关掉了留影,也似乎还回荡在耳边。

千越兮手指屈起,轻声道:“是域外天魔的诅咒。”

域外天魔才是那个方外之物。

宗辞正是因为携带诅咒的缘故,才会被天道所盯上。一直以来,拖垮他身体的并不是残魂,而是域外天魔的诅咒。

域外天魔诅咒如同附骨之疽,给仙人残缺的灵魂带来慢性发作的痛苦,一刀一刀,最终将他拖入死亡的深渊。

不偏不倚,好巧不巧,一切都回到了最差也是最好的原点。

好的是,域外天魔的诅咒虽然难缠,但到底属于外力缘故,还有转圜的余地。

差的是,原本千越兮在看过鬼域之主的药方后,还抱有一丝对方能够补全灵魂的希望。若鬼域能够补全宗辞的灵魂,令宗辞重登仙台,一切都能迎刃而解。可如今看,域外天魔以消耗毕生修为献祭的方式留下的诅咒,绝不是这么轻松就能够解决的东西。

......即便是宗辞能够成功修补灵魂,兴许在灵魂修补完成的下一秒,诅咒便会将尚未来得及拼合的灵魂撕扯地粉碎,其恶毒昭然若揭。

面对这个问题,千越兮有且只有一个办法。

有且只有一个。

“门主......可是下定决心了?”天一声音沙哑。

不仅仅是天一,围拢在四周的天机门小童都露出了差不多的神情。

他们比谁都清楚,那个决定意味着什么。那是千百万年来,也从未有人胆敢踏足的领域。

许久,乌发白衣的男人颔首,长发里垂下的链坠在地面折射出深深浅浅的黑影。

天机门主都修炼天机功法。这门功法一共分为九层,每往上修炼一层并不会增加修为,而是增进对天地之间的感悟,拉近同天道的距离。

历届门主里,修炼最高的也仅仅止步第八层。整个天机门的历史中,都没有突破第九层的存在。但第九层一直是所有天机门主冲击的终身目标。

因为天机功法的限制,所有门主在接任的时候都会得到上一任门主传输的功力,成为渡劫期巅峰修士,却终其一生无法再更前一步,踏入渡劫期后的得道成仙。

往日里千越兮日夜钻研天机门古籍,他自身天赋本就高绝,还真给他找到了一些其中头绪。

千越兮怀疑天机功法的第九层便是整个天机功法的顶级,是最接近天道,甚至以身成道的领域。

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人遁其一。

常言道,天机门主便是天道在世间的代行者,是那遁去的其中一缕。

千越兮要做的,便是冲击功法第九层。

以人之躯,补全天道。

以身合道。

“既然确定了是诅咒,那就无法用常规药物祛除,更别说祛除诅咒后还需要修补灵魂,如今也没能找到更好的办法。若是能够突破第九层,这两个问题便都能一劳永逸。”

千越兮的声音很低,内里却透着不容置喙的笃定,“我意已决。你们准备一下,三日后道侣大典举办完,我们便即刻动身启程。”

说完,男人深阖眼眸:“此事,千万莫要像上次那般,再同他提及了。”

虽然千越兮并未说那人是谁,但在场的天机门小童都心知肚明。

“是......门主。”

####

夜色渐深。

陆洲城内万家灯火,家家户户大门紧闭,木窗里点着一盏盏摇曳的灯。

这个时间点,街道上的行人稀少了很多,即便是纵情犬马声色的风流才子,也早已经三三两两结伴,投入了花街内的温柔乡。

如今凡世也开始不太平起来,从正月前就点燃的战火从北边一路烧到了南下,终于还是距离陆洲城近了。城内的百姓们也不复当日上元节时其乐融融的气氛,再加之陆洲地处咽喉,自古以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不少拖家带口的大户人家匆匆收拾行李出城逃难,街上到处巡逻,高头大马的士兵倒是多了不少。

鳞次栉比的屋檐下,逼仄的青石板路上,红衣男子正漫无目的地行走,像是游荡在暗夜里的鬼影。

就在不久前,容敛收到了手下探子的来报。

妖族果然出现了动乱。

他带出来的这批人都是自己的心腹,朝他下了心魔誓,万万不敢违背他的意愿。即便是多疑,从不同人推心置腹的容敛,也对他这群手下极为放心。

这一回,容敛在陆洲城内突破大乘期的消息,暂时封锁的很好,没有一人知晓。

先前地下妖塔逃逸了几位妖族大能的事情在族内掀起了轩然大波,被容敛压下的反对声又开始隐隐约约高涨。如今妖族不仅族地被毁,圣物被夺,同正道联盟的事情一样一团糟。

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便是以实力为尊的妖族,也是民愤难平。在加之原本四大世家就对容敛这个反过来咬了他们一口的小兔崽子耿耿于怀,难免煽风点火。往日里只是碍着容敛的修为引而不发,如今想必是难得的达成了共识,趁着妖皇离开赤霄宫,骤然发难。据说已经得到族内大半的支持,想要趁着他还未归来,行谋权篡位之事。

对于这些小打小闹,容敛根本无暇顾及。

他现在突破了大乘,除了那几位渡劫期以外,已经是站到了整个修真界的顶峰。

即便是妖族再怎么在族内作妖,他的实力摆在这里,随时打道回府,都能够清洗一波,用拳头好好教这群不老实的家伙做人。

但容敛现在在意的并不是这件事,而是探子一并汇报上来的另一件事。

“陛下,属下昨日接到消息,天机门已经在陆洲城行宫筹备道侣大典,对象是天机门主和......凌云剑尊。”

很难说清楚在听到这则情报时的一瞬间,容敛到底是什么心情。

像是有人用力攥紧了他的心脏,毫不留情的将那颗血淋淋的心生生扯出,四肢百骸的血液就此冷冻结冰,整个人开始不自觉地颤栗。

那种痛楚太过强烈,强烈到令他窒息,令他下一秒就堕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兴许拜上次渡劫时的阴差阳错所致,容敛识海深处出现了问题,那些被尘封的记忆开始一点一点重新涌出,呼啸着化作旋涡,在睡梦里让他窥得一星半点的过往。

他以前,定然是同凌云认识的。

不,不仅是认识,甚至极为熟识。

他们曾经应当是......比无话不说,还要亲密的关系吧?

容敛站在房檐下,呆愣愣地看着远处骨碌碌行驶的木车。尚且说不清道不明自己如今的想法。

今晚的天气不太好,即便是夜晚,也能感到风雨欲来的气息。

又是雨。陆洲城的春天最多雨,容敛最讨厌雨。

他瞥过头去,骤然瞥见巷尾一抹白色的背影。

容敛呆愣片刻,抬起脚步追了上去。跑到一半,眼前的幻境如同镜花水月般消散,轰然碎裂。

没有那个抱着剑的白衣剑修,更没有那个一身烈烈红衣的狐狸少年。

再也没有人记得他雷雨天会头痛,偷偷为他点几张符咒贴在后背。

那个人早就被他亲手害死了。

恍惚间,一道春雷划破夜空,细雨倾盆而下。

容敛睁大了眼睛,浑身彻骨冰寒。

他好像...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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