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刚好十年前的夏末,以为会永远持续的酷暑终于示弱,早晚拂过乌贼川河面的风,总算令人感觉到秋天气息时,发生了这场案件。

时间是平凡无奇的周一上午,一通一一〇报警电话告知案件发生。经营寿司店的豪德寺丰藏自宅温室,发现一具离奇死亡的男性尸体。这座小城市鲜少发生称得上案件的案件,因此警察们脸色大变,正在市内各处巡逻的警车一起涌向豪德寺家。

实力誉为乌贼川警局顶尖的高林警部,案发时的拼命程度令人瞠目结舌。他以破表速度开警车抵达现场,身穿制服的巡查以立正不动的最标准敬礼迎接,他连看都不看一眼,笔直前往案发温室。

温室是长约二十公尺的鱼板型,孤零零坐落于豪德寺拥有的田地一隅。走进去一看,里面没有栽种任何作物,不过在这种季节也理所当然。温室里充满猛烈的热气,具备正常知觉的人,在这种环境待不了五分钟。一名中年男性趴倒在这样的温室正中央附近,他当然不是具备正常知觉的人,他已经死亡。

是命案。

勘验之后,推测死因是厚实刀刃刺杀腹部造成失血过多而死,并非立刻死亡,但遇刺之后应该没活多久。尸体没有搬动的痕迹,溅在温室内的血迹也没有突兀之处,因此行凶地点肯定是这间温室中央区域。推测死亡时间是昨晚八点至十一点的三小时之间,凶手在这段时间带被害人到温室中央,以刀刃刺杀腹部之后持凶刀逃逸。

警方以上迤线索正式办案,负责指挥的当然是高林警部。

从死者身上的驾照,确认遇害者是四十八岁的矢岛洋一郎,是在豪德寺家不远处自行开业的医生。死者和同龄妻子弓子的独生子名为达也,不过达也住在东京就读某著名大学医学系,换句话说,洋一郎和弓子相依为命。

警方立刻从矢岛医院传唤妻子弓子。高林警部一见到她就感到诧异,因为弓子坐着轮椅前来,似乎是不良于行。

她就这么坐着轮椅进入温室,确认丈夫的遗体。

「昨晚就没看到他,我一直觉得不对劲,却没想到发生这种事……」

弓子不敢置信般变了表情,在下一瞬间无视于他人目光而崩溃哭泣。由于她是这种状态,高林警部一阵子之后才从她口中得知昨晚详情。

高林警部交给底下的中阶刑警负责纪录,自己则是专注聆听弓子陈述。

「昨天是周日,诊所公休。外子除了工作没有特别的休闲嗜好,大致都是待在家里,不过他昨天下午三点多忽然离家。他看起来像是去散步,顶多只是去打小钢珠,没有特别不自然的举动。我当然觉得他大概会在晚餐时间回来,所以不太在意。

可是外子出门之后,过了晚餐时间也没回来,到了八点甚至九点也一样。我开始担心他该不会在哪里出事,或是身体忽然不舒服动不了,各种担忧接连浮上心头。但以我的身体状况,没办法自由前往可能的地方寻找。刚好在这个时候,大约是晚间九点半,豪德寺先生来家里拜访。」

「您说的豪德寺先生是?」

「豪德寺家的一家之主,豪德寺丰藏先生。」

「顺便请教一下,你们和豪德寺家是什么关系?」

「矢岛医院代代担任豪德寺家的主治医生,我们于公于私都来往密切。」

「原来如此。那么丰藏先生当晚造访的目的是?」

「丰藏先生说,他晚间九点半和外子有约,我听到这番话越来越担心,因为外子不可能对丰藏先生爽约。我向丰藏先生提及外子还没返家,丰藏先生笑着回答『没什么,用不着担心』,不过大概看出我神情担忧,接着说『这么担心的话,我们一起去他会去的地方找吧』,我当然乐于接受他亲切的提议。」

「两位后来去哪里找人?」

「虽说要找,也没办法找太远。就只是丰藏先生帮我推轮椅,在我家医院到豪德寺先生宅邸的路上,简单询问外子可能会去的商店或酒店。即使如此,还是比我在家里等待舒坦得多,我感觉备受协助。」

「最后还是没找到您丈夫?」

「是的,后来我与丰藏先生没问到任何线索,就抵达豪德寺家。昌代夫人刚好在家,我也向她打听外子的下落,但她心里同样没有底。」

「没想过报警?」

「没有。我生性容易操心,不过以世间角度,丈夫晚归不值得大惊小怪。」

「嗯,那么后来呢?」

「丰藏先生说,总之先等到天亮,他再没回来就交给警察处理吧。,我也决定这么做,向豪德寺家人告辞之后回家。不过丰藏先生与昌代夫人非常担心我,结果两人再度一起送我回家。他们两位似乎担心我独处,又留下来陪我一段时间,直到将近凌晨零点。后来两人返家,我独自度过无法入睡的一晚。」

「原来如此,接着您今天就收到丈夫噩耗了。」

「是的。」弓子点头紧咬嘴唇。「不过,我对一件事感到非常遗憾……」

「什么事?」

「丰藏先生推我的轮椅,前往豪德寺宅邸的途中,我们走的是豪德寺家农田旁边的路。从那条路往左走会到正门,往右走会到后门,不过比起走正门或后门,其实横越那片农田是前往宅邸的捷径。」

「原来如此,我能理解。唔!那么女士,难道您昨晚有进入那片农田?」

「是的,我和丰藏先生一起穿越农田,从温室旁边经过。不对,不只是经过,我们当时看过温室内部。温室出入口位于道路这边,所以我们稍微看过温室里面。」

「真的吗?当时几点?」

「记得是晚上十点左右。」

「温室里的状况怎么样?」

「当时只是普通的温室,没有任何状况。里面空荡阴暗,丰藏先生以笔形手电筒大致照亮内部,没有看见任何人,我也在确认没人之后前往宅邸。不过……想到外子后来就在那间温室遭某人毒手,我就好难过。」

矢岛弓子的侦讯就此结束。接下来对豪德寺丰藏、昌代夫妇的侦讯,验证矢岛弓子的证词属实。不同于矢岛弓子的叹息,高林警部对于出乎意料的进展雀跃不已。

如果弓子证词属实,温室凶杀案肯定发生在晚间十点之后。验尸结果正确的话,犯行最晚要在晚间十一点结束,几乎可以确定这一小时是实际行凶时间。

「再来只需要找出这段时间出现在现场的人……呼呼呼……」

高林警部发出无惧一切的笑声,命令底下的中阶刑警。

「接下来开始寻找目击者。行凶时间是晚间十点至十一点,而且温室面向道路,这个时段肯定还有人经过,绝对找得到目击者!」

事不宜迟,高林警部当晚就和部属一起出动,以推测行凶时段为中心打听线索。问话对象当然是行经案发现场旁边道路的行人们,高林警部每次看到行人就询问相同的问题。

「请问您昨晚这时间有经过这里吗?」

约三成的人回答「有」,大多是结束工作返家的人,此外也有带着狗的老人,或是深夜外出散步的奇特年轻人。高林警部只要听到对方回答「有」,就指着前方的温室询问。

「那么,您当时是否在这间温室附近看见可疑人物?」

然而他们的反应不甚理想。

「我没注意温室,所以不清楚。」

他们同样如此回答。

「但应该没看到什么可疑人物。」

而且像是补充般说出这句话并含糊摇头。

其中好几人认识矢岛洋一郎医生,但终究没人在昨晚目击他的身影。

时针走到凌晨零点换日之后,路上忽然就不再出现行人。距离推测行凶时间的下限已经超过一小时,继续打听似乎也没什么进展。在高林警部开始这么想的时候,一名像是白领族的男性经过,他似乎喝醉酒,脸红得像是火烧。高林警部决定把他当成今晚最后问话的对象,高举警察手册叫住他。

「请问您昨晚这时间有经过这里吗?」

「嗯,有经过。」

「那么,您当时是否在这间温室里,或是在附近看见可疑人物?」

男性听到这个问题的瞬间,明显出现慌张反应,如同恶作剧被抓到的孩子,视线犹疑不定,语气变得生硬。

「怎、怎么了,刑警先生,温室里,怎么了吗?」

「现在是我在问话。」

「我没做什么坏事。」

「没人说你做了什么坏事。」

「那、那当然……那么,我告辞了。」

「等一下。」高林警部拉住企图逃走的白领族。「你昨天做了什么?有做什么事就老实说出来。如果是小事,我也可以既往不咎。」

「小便啦,小便!刑警先生也会在喝完酒回家时忍不住找地方小便吧!」

这名西装男性甩开警部的手,一副生闷气的态度承认稍微触法。高林警部当然曾经随地小便,这件事本身不成问题,但警部察觉他的行动包含非常重大的要素。

「你是在哪里小便……难道是温室?」

「是啊,总比在路边好。」

「在温室里面还是外面?」

「当然在里面,入口就在道路这边,我进去就在旁边尿了。」

「当时是几点?可以的话讲正确一点。」

「没什么正不正确,刚好就是这个时间。我昨天和今天都在车站前面的相同摊子吃相同的东西、喝相同的酒再回来,所以肯定没错。」

高林警部听他说完看表,时间将近凌晨零点十五分。也就是说,凶手昨晚在温室犯案约一、两个小时之后,这个白领族居然进入温室,在尸体附近小便。这个人没察觉自己的行为该遭天谴吗?只能说他非常粗心大意。

「想请教一个小问题。」

警部慎重讲个开场白之后询问。

「你在温室小便的时候,里面的状况怎么样?黑到看不清楚?」

「是啊,里面很黑。因为太黑,我不得已拿打火机当照明小便。」

「什么?你在温室里用打火机点火?所以你看见温室里的样子了?」

「是啊,当然看得到,不过里面没什么奇怪的地方,我尿完就走了。怎么了?」

「还问我怎么了……里面没东西?不可能,肯定有东西,就在温室正中央附近,该怎么说,应该有个远远看就很显眼的东西……」

「温室正中央?不,什么都没有。咦,刑警先生,一定要有东西才行吗?那间温室本来就是空的吧?」

是的,他说得没错。温室在这个时期并未使用,所以里面是空的。然而昨天可不是如此,凶手以温室当作命案现场,既然时间超过深夜零点,肯定已经行凶结束,因此该处当然躺着一具尸体——矢岛洋一郎的尸体。

高林警部无法接受这个回应,终于忍不住讲明,告诉男性「那里应该有尸体」,但男性随着酒味一笑置之。

「刑警先生,不可以乱讲话。无论是尸体还是人偶,如果那片平坦辽阔的地面有东西,我不可能没发现。对吧?我确实只能依赖打火机的光源,但是别看我这样,我晚上的视力还算好。」

就这样,高林警部得到新事实之后,被迫重新推测案情。

依照矢岛弓子的证词,案发现场晚间十点时没有尸体,丰藏的证词也成为佐证,这部分无从质疑。高林警部从这些证词,以及法医推测的死亡时间,认定实际行凶时间是晚上十点到十一点的这个小时,然而这部分似乎非得修正了。如果凶手在这一小时在温室犯行,那个白领族肯定会在凌晨过零点时发现尸体报警,然而当时还没有尸体。高林警部不得不觉得这方面暗藏玄机。

「难道尸体搬动过?」

或许凶手是在其他地方刺杀矢岛洋一郎,然后把尸体搬到温室。这么一来,行凶时间就不局限于这个小时,甚至可以定在当初的推定死亡时间,也就是晚间八点至十一点的范围。若凶手是在凌晨零点十五分之后把尸体搬进温室,就能充分解释那个白领族为何没发现尸体。

不对,应该说只能以这种方式说明。

但要采用这种推论,得克服一道重大的障碍。

「尸体真的这么轻易就能搬动吗……」

高林警部是刑警,知道现实想搬动尸体很困难。不只在体力上是很吃力的劳动,问题在于另一个地方,就是尸体越搬动越容易留下痕迹,现代法医学不会错过这些痕迹。实际上,来到现场验尸的法医,看到矢岛洋一郎的尸体就断定「没有搬动过的痕迹」。只要没推翻这项判断,高林警部的「尸体搬动论」就没有立足之地。

高林警部立刻前去请教鉴识课职员与法医,向他们说明自己的「尸体搬动论」,请他们判断是否有这种可能性。

但他得到的答案都是「

否」。专家们使用自己专长领域的专业术语,证明受害者遇刺之后完全没从该处搬动过。高林警部在尸体现象这方面一窍不通,非得尊重他们的意见,因而非得收回自己的推论。

结果,只剩下不解之谜。

高林警部因为自己的见解被推翻而愁眉苦脸,他底下的中阶刑警对他说:

「警部,果然应该是那样吧?那个白领族男性进入温室时,尸体就在那里了,只可能是这样。」

「但他说当时没有尸体。」

「这种证词不可靠吧?现场很黑,光源只有打火机的火,而且当事人喝醉又有尿意,注意力完全集中在下半身,他的观察力在这种状况不可能正常运作。」

「嗯,或许如此。」

高林警部觉得自己逐渐附和这名中阶刑警的说法。

「确实,只要无视于那个白领族的证词,案件就明快多了。」

「就是这样,要是被那种证词拖着跑,能解决的案件也会变成悬案。行凶时间是晚间十点到十一点的这一个小时,地点在温室里,尸体没搬动过,白领族的证词缺乏可信度所以无视。警部,这样不就好了?」

「嗯,也对,确实如你所说,这是最妥当的结论。」

高林警部也不知何时,完全同意中阶刑警贸然做出的结论。

「好,那就用你所说的方向办案吧。仔细想想,我不小心过度信任那个白领族难以理解的证词了,危险危险,差点就把真相埋葬在黑暗的另一头。哈哈,这么一来,有人说我推理小说看太多也在所难免。」

「哈哈哈,警部,振作一点吧。」

「哎,抱歉抱歉,但我没事了。砂川刑警,感谢你适度提供建言。」

就这样,高林警部完全舍弃这种推理小说风格诡计的可能性,后来以现实的办案步骤逐步搜索杀人凶手。

案件完全成为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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