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有开始就有结束。考试终于开始了,《人体解剖》的试卷摊在面前,我清楚,考试很快就会结束了。

考试按惯例在解剖室进行,鼻子里是福尔马林的气味,脚下是滑腻的人油。考试分实物和笔试两部分。笔试和其他考试没有区别。实物考试,每人发了一张纸,用夹子夹在硬垫板上。一共十道题,考的都是人的大体结构。学号靠前的十个人拿了夹子,先进考场,象是端了托盘到餐厅吃自助餐。考场里十道题的实物半圆形排开,我们按逆时针从第一题答到第十题,每人在每个题的实物前只能停留十秒,然后向下一道题转移,不能回头看,更不许交头接耳。十道实物题,白先生没作怪,题目中规中矩。考了几块重要的肌肉,肌肉被剥离得很开,起止点以及和周围的关系一清二楚;肌腱用线绳拴了,线绳上有纸签标明题号。考了几个重要器官的主要组成部分,没有涉及生殖系统等下三路。考了股骨头,一块耳骨,以及囟门。那是一个小孩的头骨,囟门还没有愈合,软软的,用粉笔圈了,旁边注了题号。大家基本上都在五秒之内答完每一道题,然后互相看看,挺得意的样子。厚朴好象总觉得题目里面有陷井,越是看上去容易的题目,越可能暗藏杀机。厚朴使劲拽拴着肌肉的线绳,想看看上下左右前前后后藏着什么。白先生说,厚朴你住手,线绳的位置变了,后面的人就没法答题了;没什么好看的了,再揪,整块肉都快被你揪下来了。

实物考试完毕,我们被带进另外一间屋子考笔试。我们发现笔试题目刁钻,白先生开始胡说八道。厚朴坐在我旁边,显然是有想不出来的题目,我听见他的大脑袋吱吱作响,好象连续打开好几个大型应用程序后的计算机硬盘。杜仲讲,厚朴思考的时候,往往呈现大便干燥时的体态和神情。简单地说,就是蜷缩了身子,皱了眉头,一副刚刚死了舅舅的样子;一只手抚摸着脸上某个正处于生长期的大包,推断着挤包的角度、力度和时机,另一只手死劲儿攥着笔,仿佛能挤出什么答案。

而且,厚朴在不停地哆嗦。厚朴和一般的胖子不一样,一般的胖子,比如王大师兄,一激动,脑门子就渗汗。厚朴紧张,不渗汗,只是哆嗦。厚朴的哆嗦,仅仅局限在下半身,上半身一动不动。这种哆嗦只让旁边的人心烦,距远了,一点都不察觉。

厚朴的哆嗦是有病根的。半年多前,厚朴激动的时候也不哆嗦,也和一般胖子一样,脑门子渗汗。但是,半年多前的一天,天气很热,我们在一个没有空调的教室上课,教室的电扇又坏了,课没开始二十分钟,厚朴已经是一脑门子的汗了。魏妍随手脱了衬衫,只剩一件水绿色的真丝小褂,厚朴当时就坐在魏妍斜后面。魏妍的水绿小褂,袖口和领口都开得很低,从袖口可以看见没刮的腋毛和乳房的左右侧面,从领口可以看见乳房的上半截;魏妍那天没穿胸衣。厚朴脑门子上的汗突然全干了,腿开始不停地哆嗦。尽管当时,口会还没有成立,但是为了这件事,我们还是组织了多次讨论。我们都觉得厚朴不值。没刮腋毛,说明魏妍不是淑女,平常不读时尚杂志,不知道当腋窝曝露于外的时候,应该仔细刮干净。人类女性进化到今天,曝露于外的毛发只有头发可以尽情梳理,不分场合,露给别人看;其他一切毛发应该通通刮干净,比如鼻毛、腋毛、腿毛。另外,尽管魏妍还算茁壮,但是她绝对属于胸大没乳之类。那是先天不足,后天苦练俯卧撑的结果。胸肌发达,胸围36寸,但是A杯罩上去都逛荡。如果两片铡刀,一前一后,前边一片贴着魏妍的鼻尖,后边的一片贴着魏妍的后脑勺,两片铡刀垂直切下,魏妍的身体毫发无损。反正,我们都觉得厚朴真冤。厚朴死活咬定,他什么都没看见,我们都是臭流氓,谁要是在妄图在他和魏妍或是在他的哆嗦和魏妍的乳房之间建立联系,他就真的跟谁急。但是直到如今,厚朴还是见了魏妍就躲着走,一着急就哆嗦,不象其他胖子一样脑门子出汗。这一切让我想起一句崔健的歌词(那是我不对照印刷材料,唯一能听懂的崔健歌词。崔健的歌词在中国强盛之后一定会有很多用途,比如可以用于我国对美国考生汉语考试TOCFL的听力部分中,难死这帮混蛋,谁让他们想在中国找奖学金念书、找工作得中国绿卡呢),“就象十八岁的时候给你一个姑娘”,这句歌词可以是个很好的小说题目。男孩的心理抵抗能力是逐渐形成的,神农也是尝百草之后才百毒不惧的。象厚朴这样没读过黄书、没看过毛片、没见过真正的坏孩子、没遭过女流氓的性骚扰、没有恋母情结、没手淫过、梦遗之后还得自己偷偷洗裤头,十八岁的时候给他一个姑娘是种摧残,不人道。总之,魏妍再热也不应该在厚朴前面脱掉衬衫露出水绿小褂,更不应该里面不穿胸衣不刮腋毛,最不应该连A杯都不是胸围还能到36寸。永远不吃亏的魏妍如果知道在那天被厚朴看了去,应该意识到,吃亏的其实是厚朴。我们决定,下回天气再热起来,厚朴再坐在魏妍后面,魏妍再脱衬衫,我们就大声喝止:“穿上点儿,厚朴躲在后面正使劲儿看你呢!”我们义正词严,就象魏妍喝斥杜仲,为什么拿班集体的人民日报当自己的包皮。

厚朴还在哆嗦。他的脚前面,桌子底下,是个巨大的玻璃缸。我们大体解剖课快结束的时候,分配给我们的尸体已经被解剖得七零八落了。最后一个步骤是把颅骨打开,将大脑取出来,留到我们下学期上神经解剖课使用。所有取出来的人头都存在厚朴脚前面的大玻璃缸里,浸满了福尔马林液。玻璃缸使用好多年了,一定泡过成百上千个人头,长年没人清洗,从外面看上去,黄绿、苍白而肮脏。我看着厚朴难受,正想要不要问他哪道题不会,索性告诉他我的答案,省得他一直哆嗦;但是又想,我也不确定自己的答案一定正确,要是厚朴听了我的,把他原本正确的答案改错了,他得念叨一年。忽然一声巨响,原来厚朴在哆嗦的过程中突然一个膝跳反射,一脚踢在装人头的玻璃缸上。厚朴穿的是双厚重的大头鞋,使用多年已经老化的玻璃缸当即裂成五瓣,里面的人头被福尔马林液泡久了,弹性很好,象小皮球似的,连蹦带跳,散了一地。福尔马林液流了一屋子,那种特有的气味立刻让屋子里的人,鼻涕眼泪齐流。

屋子里立刻乱成一团。惹了祸的厚朴,下半身全让福尔马林弄湿了,一条裤子没几块是干净的。辛荑喊:“厚朴,你还不快去厕所换裤子?迟了,你的小和尚就会被福尔马林泡硬了,蛋白变了性,就再也软不了了。你别笑,老挺着,也是病。而且被福尔马林泡硬了的那种硬,是又硬又小的硬,不是又硬又大的硬。”白先生喊:“厚朴,又是你。赶快去地下室,我的宿舍。我有洗干净的裤子,你先穿。内裤就先别管了,光干换裤子吧。你还嘟囔?还不赶快去?对了,我宿舍桌子上有考试答案,你不许偷看。你要是偷看,我把你剁下来泡在福尔马林里。”厚朴的嘴一直在嘟囔,谁也听不见。我知道他肯定没责怪自己,他要是有这种自责之心,成不了现在这样的胖子。厚朴一定在抱怨,为什么题目那么难,否则我会哆嗦吗?否则我会踢破人头大缸吗?我的女友是班长,她从门后拿了墩布把地上的福尔马林擦干净。魏妍去了趟女厕所,浸湿了手绢,捂了鼻子,抢时间,继续答题。几个男生、女生满屋子找人头,捡回来,找个新玻璃缸,重新装了。人头金贵,太难找了。缺了太多,以后的神经解剖就没法上好了。好些医学院教学没有真货,就拿塑胶教具替代。真正人头和塑胶教具是有区别的,就象鲜花和塑料花、小姐和自慰器、阳具和胡萝卜,这种区别是天壤之别。塑胶教具教出来的外科医生,上了手术台神经和血管都分不清楚,把输尿管、输精管当成结缔组织一刀切断,事所难免。塑料花、自慰器和胡萝卜用多了,必然自私自利,不懂怜香惜玉,对大自然缺少敬畏。有的男生一手拿了一个人头,有的女生两手却捧回了三个,跟白先生邀功,“白老师,我捡了两个!”,“白老师,我捡了三个!”

这种认真大器的态度要归功于我们从小接受的平民教育。我们从小就讲“五讲四美三热爱”,小学的时候讲到讲卫生,老师们就动员我们去消灭方圆五里的苍蝇,显示学校也是一股不可忽视的地方势力。小学老师从来不相信我们能主动做任何有益于社会的正经事,我们也从来没给老师任何可以相信我们的理由。我们考试作弊,上课说话,下课打架,议论女生的乳房发育,互相充当彼此的爸妈模仿家长签字。小学老师讲,既然要消灭苍蝇,就要落到实处,就要严格把关,就不能象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一样搞浮夸;打死一只苍蝇,就收集一只苍蝇的尸体,带到学校给老师检查,在上午第二节课后,加餐前,清点数目,有十只苍蝇尸体的,得一面小红旗;有一百只苍蝇尸体的,课间操的时候,上领操台站立五分钟,接受大家的景仰;有一千只苍蝇尸体的,戴大红花,扭送到区里介绍灭蝇经验,学期结束的时候,评选三好学生优先考虑。我们的积极性被极大地调动了,各家的火柴盒和味精桶都被腾空了装苍蝇尸体了,每天的前两节课都没心思上了,就等二节课后,当着老师的面,手把手,一只一只点苍蝇。明面上的苍蝇很快就被消灭光了,我才得了一面小红旗,我们楼下的三妞子都上领操台站了三回了。家长下班的时候,我站在阳台上,看着灰头土脸的人、没头没脸的人污泱污泱地从起重机械厂、通用机械厂、光华木材厂、内燃机厂、齿轮厂、轧辊厂、北京汽车制造厂、机床厂、人民机械厂、化工机械厂、化工二厂涌过我家楼下,我热切地遗憾,为什么他们不是苍蝇呀?苍蝇尸体的黑市已经形成,可以用话梅、弹球、绷弓子交换苍蝇尸体,但是常常有市无价。我老爸是精工机械的专家,用铁丝和纱网给我做了个招蝇罩,苍蝇飞进去就休想飞出来。为了吸引苍蝇飞进去,我把全家的臭东西都搜罗来了:老爸的鞋垫、哥哥的袜子、我的大脚趾泥(当时我还不认识厚朴)、拾捣鱼剩下来的鱼头和内脏。但是还是没有多少苍蝇来,我很快发现了问题的结症。三妞子家太臭了,方圆五里,没有什么地方比三妞子家更臭了,苍蝇都去她们家了。她家三个女孩,没房子住,就着公共厕所的一面墙盖的临时房,三妞子家就是厕所呀。三妞子家的三个姑娘都是当男孩子养的,个个彪悍,以三妞子为甚,三妞子如狼似虎的两个姐姐,见了三妞子都只有低眉顺眼的份儿。三妞子从小小便不蹲下,觉得那样太丢份儿,她总岔开腿站着撒尿,时至今日,柔韧性都很好,横叉一劈就下去。三妞子常常受同学笑话,说她长年一身厕所味道,三妞子再打那些笑话她的人,还是这种名声,人心是不屈于强暴的。如今号召消灭苍蝇了,三妞子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她绝对不放过。明面上的苍蝇被歼灭了,厕所成了苍蝇唯一的集散地。三妞子下了学就往自家厕所跑,一边自己打苍蝇,把尸体装进火柴盒里,计下数目,一边赶走偷猎者。别的小孩,上厕所可以,但是不能带苍蝇拍进去。为了确保没人带苍蝇拍进厕所,三妞子常常尾随别人进厕所,不管是男的还是女的,以防他们从兜里掏出个折叠蝇拍或是背后藏着个什么。我明显打不过三妞子,我爸好象也不是三妞子她爸的对手,我老妈当时的势力还远没有现在这样强盛,对于三妞子,我不可能力取。我也实在不想让三妞子看我在厕所里大小便,智取也就算了。我在家里的厨房找了一小条瘦肉,切碎了在锅里炒,我加了很多黄酱和金狮酱油,又用锅铲刮了很多黑锅底下来。炒得差不多了,我灭了火,把一粒一粒黑不溜湫的碎肉放进空火柴盒充当苍蝇尸体,上面再点缀三、四只从招蝇罩得来的真正苍蝇尸体,第二天带到学校,妄图骗取两面小红旗,摆脱落后面貌。结果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硬说我的苍蝇是假的。我说我只不过是拍苍蝇拍得狠了些,把苍蝇们拍变了形,不好辨认。群众们说,苍蝇再变形也不应该有京酱肉丝的气味。结果是我被班主任当场擒获,扭送校长办公室,以前所得一面红旗被三妞子按照老师命令撕掉,上课间操的时候在领操台上罚站五分钟,接受全校同学的羞辱。最后三妞子也没戴成大红花,到区里介绍灭蝇经验。她的智力水平有限,灭蝇经验只能总结出一条,家一定要住在公共厕所旁边。但是这种经验不具备推广性,区里领导不感兴趣。

玻璃缸被踢爆十分钟后,白先生重新控制了局面,考试继续进行。厚朴穿着白先生的裤子,还是一副死了舅舅的样子,继续做不出来题。白先生的裤子上有三、四个烟头烧出来的窟窿,透过窟窿,看得见厚朴大腿上的肉。福尔马林的气味依旧浓郁,我受不了,觉着呆下去也不见得多答出多少。我签上名字,看了我女友一眼,走出解剖室。

事情有开始就有结束,考试就这样完了,一种的流逝感在瞬间将我占据。这种流逝感与生具来,随着时间的过去,越来越强烈。花开的时候,我就清楚地感到花谢、花败的样子。月圆的时候,我就清楚地想象月缺、月残的黯淡。拿着电影票进场,电影会在瞬间结束。阴茎硬了起来,瞬间就是高潮,然后一个人抽闷烟,然后计算后果,然后盘算如何解脱。拿着往返机票,飞往一个城市,坐在飞机上,我经常分不清,我是在去还是在往回赶。如果我分不清是往是返,那中间发生的种种,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回到宿舍,桌子上还堆着王大磕的瓜子皮,瓜子皮里埋着厚朴借解剖室的五色头骨。这些天,王大还在跟我们口来口去,但是一转眼,王大就会回到美国,在佛罗里达某个不知名的大学当个校医,用他饱含天机的传奇的手抱着他们班花或某个洋姑娘。王大开着大吉普车,他的大狗站在吉普车后座,探出脑袋、耷拉着舌头看窗外的风景。同样一转眼,厚朴就成了大教授,天天上手术,出门诊,和其他教授争风吃醋,抢科研基金、出国名额,沾药厂好处,摸女医药代表的屁股。同样一转眼,几十年过去,有一天在路上遇见我的初恋,她的头发白了,奶子泻了,屁股塌了,我说找个地方喝个东西吧,她可能已经记不得我是唯一知道她身上唯一一块痒痒肉存在何处的人,我们之间可能真的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我有好几天的空闲时间铺在我面前,我可以做些事情,也可以什么都不做。辛荑说国贸展览中心有个国际医疗仪器展览下午开幕,不如一起去看,看看有什么好拿的,或许还能碰上我们倒卖医疗仪器起家的毛大师兄。

辛荑和我到了国贸的时候,展览中心已经旌旗招展、彩带飞扬、人山人海了。辛荑说,我们好象来晚了。然后拉了我的手就往展览馆里冲。

在我的印象中,中国好象什么都缺,吃的、用的、车子、房子;但是就是不缺人。觉得再没什么人干的事情,其实也有污泱污泱一大堆人在忙着:追星的、梦游的、攒邮票的、攒粮票的、收集毛主席纪念章的、研究江清到延安之前太妹生活史的。听说上海有个收集古代性交工具的人,常年独自劳作,感觉寂寞,于是办了个展览、开了个全国古代性交工具收集者大会,结果有三万多同志到会,互相交换藏品,最后决定成立个博物馆。在北京,就有一批专业展览参观者,数以十万记。打着拓宽知识面的旗号,他们什么展览都参加,从污水处理到现代兵器,从纺织机械到皮草时装。他们不辞辛劳,挤公共汽车,莅临各个展会,争先恐后地扫荡各个展台,搜罗免费的印刷品、介绍材料、塑料袋、纸袋、印着广告的铅笔圆珠笔、鼠标垫、垫板、笔记本、橡皮、纪念章、短袖衫、太阳帽、雨伞、咖啡杯、烟灰缸、火柴、瓶子起子,然后兴高彩烈地回家,向亲朋邻里显示成果,证明这些亲朋邻里这么多好东西免费都不拿,绝对是傻逼。运气好的时候,展览参加者还能获得一些不常见的大件,比如缩小了一千倍的法拉力汽车模型,戴半年准坏的石英表,温州出产的仿夏普计算器,够吃两个礼拜吃完了就上瘾的哮喘药样品。辛荑有一次去医药博览会,骗了个巨型硬塑料伟哥镇纸回来,硬塑料里包了颗小指甲盖大小的浅蓝色伟哥药片,镇纸下面除了药厂的大名还印了两句让人热血沸扬的话:克服障碍,感受幸福。辛荑摆在床头,假装另类,说喜欢这句话的其他含义;说这个药片摆在他床头,和他澎湃的性欲形成反差,很酷的感觉。我们告诫他,要对自然充满敬畏之心,有些毫无道理拥有的东西,也可能在一瞬间毫无道理地失去,比如某个关之琳突然没人追了赶快嫁作商人妇了,比如布鲁斯威里斯一头浓发突然歇顶成了秃子,比如梁天本来打激素都不长肉突然成了胖子,比如王朔见鸡骂鸡见狗骂狗突然什么也说不出来了,比如天天晨僵数小时不软的辛荑突然发现硬不起来了。到那时候,人们看到辛荑床头的这个巨型硬塑料伟哥镇纸,肯定心怀怜悯,称赞辛荑身残志坚。

辛荑说,我们好象来晚了。他的言下之意就是印刷品、介绍材料、塑料袋、纸袋、印着广告的铅笔圆珠笔、鼠标垫、垫板、笔记本、橡皮、纪念章、短袖衫、太阳帽、雨伞、咖啡杯、烟灰缸、火柴、瓶子起子可能都被职业展览参加者抢没了,我们要空手而归了。果然,当我们来到大厅,各个展台已经没有什么东西摆在明面上了。我和辛荑对视一眼,了解这只是表面现象,深挖一下,肯定还有收获。我们走到一个展示麻醉设备的展台,辛荑问:“还有介绍材料吗?”辛荑平时比这客气,通常会加“请问”二字,但是这种场合要是加了这二字,会暴露我们没有底气,是来骗材料的。就凭辛荑这种人事洞明、世事练达,将来必然出息,坑蒙拐骗不输传说中的毛大师兄。

“你们要材料做什么呢?”接待我们的是一个中年胖妇女,戴个眼睛,穿了一身国产套装,把全身不该显出来的肉都显了出来。中年胖妇女打量我和辛荑,一个黑瘦有须,一个白胖有须,都戴眼睛,她显然心里打鼓,拎不清我们的路数。

“当然是要了解你们的机器了。不了解我们怎么能下决心买呢?”辛荑说。

“当然当然,请问您二位是那个医院的?”胖妇女的戒心还没消除,看来她的展台被职业展览参观者抢得挺惨。

辛荑报出我们医院的名头,胖妇女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咳,自家人。你们郭主任前天还和我吃过饭呢。我给了他好几张展会的票,他答应来的,没准一会儿就过来。你们二位是刚分去的吧,我好象没见过,请问二位贵姓?”

“我姓辛,他姓秋。我们是刚刚分来了,才报到。”

“我给你们准备三份材料,两份是你们二位的,另一份是给郭主任的。万一郭主任不来展览,麻烦二位替我给送去,再带个好。”胖妇女一边说,一边从抽屉里拽出三个装好的袋子,又从抽屉其他地方摸出十几杆水笔,分别放到三个袋子里。“有什么不清楚、需要讨论一下的,千万来电话。我的名片夹在材料首页。”

“您别这么客气,我们刚刚到麻醉科,人微言轻,没什么用的。”辛荑反倒不好意思了。

“话不是这么讲的。你这样的小伙子,我一看见就喜欢。将来肯定有出息,不出三年,就是副主任了。我这个人就是实在,不象其他人那么势利,看人下菜碟。话又说回来了,你们刚到,买不买什么机器,买谁家的机器,可能没什么发言权;但是你们说坏话的权力和能力还是有的。看你们的样子,戴个眼镜,说起坏话来一定挺行。”

“您真是又和善又精明,生意一定红火。”辛荑不由自主地开始拍马屁。

“不是我夸,我们的机器好,信我的人也多,我从来不说空话。相信我,相信我的机器,我的生意自然不错。辛大夫,我看你也不错,要是医院干得不愉快了,出来做我这行,也一定是好手。你别笑,我不是跟什么人都说这种话的。比如我就和郭主任说得很明白,老郭,千万别想转行,你当麻醉科主任,能得意死;卖医疗仪器,得烦死。老郭有个特俊的闺女,最近怎么样了?”

我早就听腻了辛荑和这个胖女人互相吹捧,听到提起老郭大夫的女儿,顿时来了精神:“小郭大夫可是我们医院的一朵鲜花呀!尽管老郭大夫年轻的时候号称我们医院四大丑女之一,但是老郭大夫找了一个如花似玉的花旦当老公,老公也姓郭。郭叔叔的基因显然比郭大夫的强悍,全灌到小郭大夫身上了,没给老郭大夫的基因多少用武之地。”

“可不是,瞧人家闺女怎么长的,一朵花似的。”胖女人慨叹。

“我们辛大夫也不错呀,我们同届的女大夫在浴室听到好些小女护士、小女大夫夸辛荑,什么人长得又帅,又和善,技术又好,夸得跟花无缺似的。最近在病房,小郭大夫有事没事总找辛大夫。”

胖女人感觉到辛荑可能存在的商业价值,再次很妩媚地看了辛荑一眼:“辛大夫,小郭大夫可是名花耶,连我都听过不少故事哟。”

“虽说小郭大夫是名花,但是辛大夫也是名粪呀。当初我们班上评选班花之后,为了配合班花评选活动,又举行了争当名粪活动,让名花能够插到名粪上,有所归属。辛大夫就是我们争当名粪活动中涌现出的名粪。”

“这么说辛大夫已经有主儿了?”

“你别误会。我们的班花最后插到一堆洋粪身上了。辛大夫虽然是名粪,但是吸引力还是不如洋粪。”

“我们先走了,到别处看看。”辛荑不想被埋汰得太惨,硬拉我往别处走。胖女人死活让我们留下联系电话,辛荑习惯成自然地把胡大爷的电话留下了。

在展厅很显眼的一角,我们见到了传说中的毛大师兄。毛大师兄梳了个大背头,打了发胶,油光可鉴。他前前后后招呼着,照应他的大场子。这个大场子的一角,很冷静地站着一个妇人,大手大脚大高个,一脸横肉,目露凶光,好象场子里什么事情都逃不出她的眼睛。我们对照王大的描述,料定这个妇人就是毛大的老婆李小小。李小小穿了一身鼠青色名牌套装,我姐姐告诉我,名牌套装的好处就是遮丑。李小小裹在这身套装里,竟然有一点点娇羞之态,让我觉得名牌就是名牌,为了这种效果,多花几千个元也是值得的。

传说中的李小小虽然完全存在于毛大的轶事里,但是比毛大更加生动。按照王大说法,在李小小眼里,女人原来分为两类:一类是对毛大有邪念的,另一类是对毛大没有邪念的。但是李小小很快发现,第二类的女人人数太少,分和没分一样;于是把女人分为三类:第一类是现在对毛大有邪念的,第二类是过去对毛大有邪念的,第三类是将来会对毛大有邪念的。另外还有一些交集,比如过去对毛大有邪念现在还有的,现在对毛大有邪念但是将来也不会悔改的等等。王大老婆班花坦然承认,虽然她知道王大禀赋异常,“男手如棉,大富贵”,但是在她体会到王大双手的妙处之前,曾经暗恋毛大多年。班花认为,毛大对世界有一种简单而实在的态度,让人砰然心动,“我他妈的就这么做了,你把我怎么着吧?”然而班花对毛大的邪念因李小小在大庭广众之下的一声棒喝而消散,李小小不指名地大声说道:“想和我们家毛大好,你知道我们家毛大穿几号内裤吗?”这是一个看似简单而暗含杀机的问题,班花知难而退,从此常常念叨一句话:“毛大只有不在李小小身边的时候才象个男人”。从这个角度看,李小小是王大的战略盟友,李小小是很多人的战略盟友。所以王大和李小小的私交相当不错,经常从李小小处听来各种黄色歌谣和荤笑话,然后到我们宿舍来显白,让我们知道他也是颇认识几个真正坏人的。

“毛先生。”辛荑凑上前去,两眼放出崇敬的光芒,很恭敬地叫了一声。

“您好。您是?”

“我是医大的。论辈分应该是您的师弟。常听王大和其他人说起您的事情。今天来看展览,想着或许能见到,结果真见到了。”辛荑接着说道。

“医大的,还客气什么,叫我毛大。王大这个混蛋肯定没说我什么好话。他是不是还到处请小师妹跳舞?我呆会儿就给班花打电话。守着班花还不知足,太过分了。你在医大住哪屋?”

“617。”

“我也住617!我原来睡靠窗户的下铺。”

“我现在睡你原来睡的床,床头你刻的诗还在呢。”

“小小,过来,这是咱师弟,医大的。他现在就睡咱俩睡的那张床。”毛大招呼李小小和我们见面。

“不是咱俩睡的那张床,是你睡的那张床。我上学的时候,没和你睡一张床。”李小小纠正毛大。

“嘿嘿,这件事咱们可以去问胡大爷。胡大爷经常为我鸣不平,为什么同在一张床上睡,你越来越胖,我越来越瘦。还有还有,有诗为证。师弟,床头刻的诗是怎么说的?”毛大显然心情很好,有师弟看到他一个人挑这么大的一个场子,又很崇敬地看着他,很是得意。

“一张小床,两人睡呀。三更半夜,四脚朝天。五指乱摸,溜(六)来溜去。骑(七)了上去,拔(八)不出来。久(九)而久之,十分痛快。”

“就是吗,那是我一句,你一句,一句一句对出来的。仔细看是两种笔体,都特难看,最难看的是我的。我明天回宿舍一趟,把刻的诗照下来。将来让咱们姑娘儿子瞧瞧,我和他们妈妈原来多浪漫。”毛大看了李小小一眼,充满深情,小小的目光也似乎温柔起来。展台周围好些人,等着向毛大询问情况。毛大和我们聊天的态度,明明白白告诉周围人,“你们等着。”好象他们都不是生意,都没有我们谈“一张小床”重要。我暗想,班花暗恋毛大,不是毫无道理。

“你们都别走,等会儿,会散了,咱们一起吃饭,好好聊聊。”毛大对辛荑和我说。辛荑自然乐意,自动跑进展台,帮李小小和毛大打起下手。我正要开始帮忙,一扭头,竟然看见了柳青。

柳青所在的展台在展厅的另外一头,和毛大的展厅对着。柳青背对着我这个方向,正爬梯摸高、撅着屁股往墙上挂一块展板。尽管是背影,我肯定是柳青,我记得她的腰肢,也只有柳青能把套装穿出那种样子。她穿了一套明黄色的,头发盘起来,在大厅的灯光下,显得很高,头发很黑,整个人很明亮。我所在的学校里,好象所有姑娘都对穿衣毫不关心,仿佛美化社会环境不是她们应尽职责似的。柳青的展台里,还高高低低站了几个男的,其中还有一个外国人,穿的都挺正式,应该也是公司的人,搞不懂为什么还让柳青爬梯摸高撅屁股。

我走过去,叫了柳青一声。柳青转过头,眼睛里亮光一闪:“嘿,秋水,怎么会是你?考完试了吗?考得怎么样?考完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

“我不是人都来看你来了吗?你好不好呀?”我说。

“有耍贫嘴。你根本不知道我在这儿。”

“我虽然不知道你在这儿,但是我想,我要见到柳青姐姐,我想的足够虔诚,这不,就见到了。”

“好了,不贫了。帮我干件正经事,你离远点,看我的展板挂得正不正?”

“挺正的。你没告诉过我你是卖医疗仪器的。”

“你也没问过我呀。”

“这不重要。我来看展览,我师兄在那边也有个展台。”我指了指毛大他们。

“哦。毛大是你师兄?我倒不知道毛大原来是学医的。”

“你们卖什么?毛大卖MRI。”我问。

“我卖流式细胞仪。”

“你是小头目?”

“我是中国总代理。”

“那是大头目。流式细胞仪是什么东西?”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简单的说就是以细胞为研究对象,经过染色,能将不同的细胞分开等等。”柳青从梯子上跳下来,把两只胳膊伸给我,“我两只手都弄脏了,帮我掸掸,把袖口再挽起来一点,还有点活儿要干。”

我替她掸了掸灰,按她的要求把袖口往上挽了挽。其实柳青没有看上去那么瘦,胳膊挺圆,挺有肉的。“要不你去洗洗手吧,剩下的我帮你干吧。”

“脏一个人手就好了,你别动。你别走,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你不是要横下一刀宰我吗?”

“不会的。你的流式细胞仪好卖吗?”

“机器挺贵,但是出结果快,不少人买。能做辅助检查,从病人身上回钱,又能出文章。”

我随手翻了翻台子上摆的材料,翻译得狗屁不通的英式中文。“那边金发碧眼的是你请的外国专家?我去问问他什么是双激光技术,什么是程序化细胞死亡。”

“他是我请来装样子的,招人的,什么也不会。你别搅我的场子,好好呆会儿。呆会儿咱们吃饭去。”柳青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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