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沈随没有说话。

他看着外面路灯,他觉得这一刻的自己仿佛是拥有了无限勇气,却又觉得自己似乎从未有过的怯懦。

“有时候,我不知道该怎么看待你。”

沈随没敢回头,他很少这样谈及自己内心。夏啾啾有些诧异,没想到沈随会来回应她的话。

沈随捏着拳头,似乎是有些紧张：“我以前不太看得起你。”

“我知道。”

夏啾啾笑起来。

上辈子她曾经很讨厌沈随,这辈子却才明白，上辈子的沈随，并不是真的没心没肺,只是他从一开始就看不起夏啾啾，夏啾啾从来不是那个值得他有心有肺的人。

或许最初的沈随也不是没有过真心，但随着时光磋磨,人会走在一个方向上,越走越远。

夏啾啾突然很庆幸，她遇到了还没变得无可救药的沈随,遇到了还没有被这个世界伤害彻底的江淮安。

最难堪的话说了出来,沈随便觉得,似乎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我从来没想过你会成长成这样。”

“什么样？”夏啾啾有些不理解,想了想,她皱起眉头：“其实我觉得我现在挺糟糕的,每天想要学习却总做不到，成绩进步也不大，没有意志力……”

说着,她越来越低落,她看着沈随，有些犹豫道：“你说，我是不是考不上北大了？”

沈随笑起来：“你还真想考啊？”

“想啊。”夏啾啾点头：“我想成为那种……闪闪发光的人。”

说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像你一样这种。”

沈随没说话，夏啾啾的话让他心跳骤然快了那么几分。

他垂下眼眸，不着痕迹往旁边靠了靠，通过拉开距离，让自己不要这么紧张。

他抿了抿唇，终于道：“你现在很好。你、顾岚、杨薇，你们在做着你喜欢的事，为之努力。”

说着，他抬头看着她，维持着笑容：“我看着你画画，一落笔就会忘记时间，整个人都在闪闪发光。我就觉得，你特别好。”

“如果你从来是这样，像顾岚一样，或许我还没这么大感觉。可是夏啾啾，我看着你从懵懂无知走到今天，我就觉得……”

沈随顿住语句，一时不知道怎么说，一贯长袖善舞舌灿莲花的人，居然也有词穷的时候。

夏啾啾静静等了一会儿，没见他说话，便笑起来：“不用说啦，我大概懂的。”

“那么你呢？”

“我？”

“我和顾岚在做自己喜欢的事儿，你自己呢？你保送是指定专业的吧，你喜欢吗？”

沈随笑起来，坦然回答：“不喜欢啊。”

“可我想干的事儿吧，”他叹了口气：“我妈不会同意的。”

“你想做什么？”

夏啾啾很好奇，沈随目光亮了起来，他在空中比划了一下：“见过导弹吗？”

夏啾啾：“！！！”

她从来没想过，沈随居然对导弹感兴趣！

然而她很快反应过来，平时沈随就喜欢看这些书，之所以和她、杨薇、顾岚接触，也是因为他来构建这个世界观里的武器等级。

夏啾啾有种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感觉，沈随却是明显察觉她的诧异，笑起来：“想不到吧？”

说着，沈随眼里有了些温柔的目光：“小时候看电视里的阅兵式，就觉得很酷炫。后来看历史的时候，就总有种恨不得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的冲动。但我妈总和我说，我是独生子，以后要继承家业，要留在她身边，陪着她。”

“你知道我爸在外面有人的吧？”

他突然开了这个口，吓得夏啾啾不轻，她不知道为什么沈随会突然说这么多，仿佛是打开了一个话匣子，就再也停不下来。

她想和沈随说，别说了，她怕说完了沈随后悔灭口。

可是沈随却仿佛是憋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一般，用缓慢又不容拒绝的语调，含着笑继续道：“是个女孩儿，我爸一直没带回来，我妈是知道的。我妈总和我说，我不留在她身边，她就会被她们母女欺负死。有时候我挺羡慕你和天眷的，我这种独生子女，没有弟弟妹妹，真的就是，走不了，死不起。”

“如果我报考了导弹工程专业，以后估计是要去青海之类的地方，很难回来了。我妈不会同意，我爸也不会让我继承家业。所以我从来没有过这种想法，就觉得按照我妈想的，老老实实读了全国最好的大学的数学系，再出国读个金融工程或者MBA，多认识点能帮着自己的朋友，娶一个家境相当甚至比我好一点的女人……”

“你是不是想得太远了？”

夏啾啾听得目瞪口呆，她知道沈随早熟，没想到早熟成这样的。

沈随轻笑：“是你想太少。”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沈随深吸了一口气，他仿佛是下了什么决定：“我想去报考国防科技大。”

“你妈不会同意吧……”夏啾啾感觉自己接受的信息量太大，有点反应不过来。

沈随看着她：“顾岚妈妈同意她画画了？”

“你爸妈同意你和江淮安在一起了？”

“你在说什么啊！”

夏啾啾着急出声来：“怎么突然说这个啊！”

“你喜欢江淮安的吧？”

沈随骤然出声，夏啾啾僵住动作。沈随却是了然看着她，重复了一遍：“你喜欢他。”

夏啾啾慢慢放下手，好久后，有些扭捏道：“也……没有多喜欢吧。还在培养感情……而且他这么对顾岚……”

“你看，”沈随摊摊手：“你喜欢一个人，你就努力喜欢，谁也拦不住。你想读书，你就分离拼搏，你想画画，你就努力画画。有什么障碍，你就解决，你从来没想过放弃。”

“看着你，我会想，连夏啾啾都做到，我为什么做不到？”

夏啾啾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什么叫连夏啾啾都能做到？！”

沈随笑出声来，实话道：“我一直觉得你比不上我的啊。”

夏啾啾有些不满，说话间，两人到了夏家，夏啾啾率先上楼去，沈随有些无奈跟在后面。夏元宝刚好看到这个场景，轻咳了一声，看着沈随道：“注意分寸。”

沈随呆了一下，随后明白了夏元宝的意思，有些不好意思，跟着夏啾啾上楼去。

两人打着补课的幌子聊天，夏啾啾一面画画，一面听沈随说话。

到了沈随该走的时间，他看了看钟，站起身来。

他觉得该说的话也说了，慢慢道：“啾啾，送我下去吧。”

夏啾啾从画里抬起头来，有些迷惑，以前一般都是沈随自己下去，今天居然破天荒让她送他？

可她还是送着沈随走了下去，到了门口，沈随停住步子，扭过头看着夏啾啾。

冬天的风很冷，沈随围着围巾，呼出来的气在空气中变成白雾。他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温柔笑起来：“我明天开始就不来了，我要开始备考了。”

“嗯，”夏啾啾虽然诧异，却也支持，点头道：“加油啊，等考上时候，我一定请你吃饭。”

“嗯，”沈随笑容温和，他静静看着夏啾啾：“我的事儿，别和其他人说，要我妈知道我打算报考国防生，一定打死我。”

“好，”有了顾岚的经验，这次夏啾啾下定决心咬死不说：“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

沈随看着她，没有多说什么。

他心里有小小的情绪荡漾，这个小姑娘，他从一开始的看不起、到后面的关注、逐渐移不开视线，再到后来的静静凝视。

他说不清楚是怎样的感情，如果是喜欢，他不该这样从容分别。

他知道她喜欢江淮安，一开始有过嫉妒愤怒，但到现在，却只有静默祝福。

努力的姑娘都该幸福，他想，这样闪闪发光的姑娘，她想要怎样的爱情，就该是怎样的爱情。

而他将北上往前，而后折往大漠荒原。

他将像他年少时一直期望的那样，将一腔热血泼洒流淌。

他不用再压抑自己，不用磨平棱角，不用为了求一时安逸，将那个自己都为之骄傲的内心冷藏。

他曾以自己一生就将如此汲汲于世，却被这个人的光芒普照，灼痛双眼。

连这些小姑娘都奋力追求自己所要所想，他为什么做不到？

他轻轻微笑，好半天，终于道：“我走了。”

“嗯，再见。”夏啾啾点头，知道沈随这句我走了，不仅仅只是这一刻的分别。之后她大概会很长时间不会再见他，等再见之时，就是天南海北分别的一刻。

沈随转过身去，他其实有些害怕，他感觉这夜特别冷，路也特别昏暗，他有些看不清前方。

冬日第一场雪慢慢落下，沈随走了几步后，又顿住步子。

他扭过头去，看见夏啾啾还在门口看着他，雪花簌簌落下，他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当年她给他告白的时刻，也是这样一双清澈的眼眸。

他突然特别想拥抱她，于是他骤然急转，上前去，死死将人抱在怀里。

夏啾啾愣了愣，随后就听见沈随急切开口：“就一会儿！”

夏啾啾僵住身子，不知所措，沈随抱着她，迅速道：“夏啾啾，我喜欢过你。”

“我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喜欢，我也不知道未来会不会喜欢。”

“可是夏啾啾——”

“曾经喜欢你，我亦很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