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在众人目光之下,顾小秋恍若未觉,仍旧是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在座的哪个不是出生在富贵场中,对这种事心里门儿清,看破也不说破。

有人上来打圆场,高莹虽鄙夷,没再和陶文龙计较。她性格骄横是骄横了些,但不至于没脸色将气氛闹得难堪。

见顾小秋无趣,一副沉闷温驯的模样,旁人暗自打量了一番,兴致也就散了,权当没他这个人,照例喝酒行乐。

陶文龙歪在那儿,看上去也没对顾小秋有多少关照。顾小秋一直温驯地坐在他身侧,不多出声,仿佛一个若有若无的隐形人,低到了尘埃里。

陶文龙和于自荣争抢了那么久,也不过是为了逞一口气。将他弄过来,十天半个月后,差不多也就腻了。

他们喝酒行乐,惜翠就坐在一旁看。

顾小秋不是吴盛,她心里清楚,吴盛绝对不可能出现在这儿。

只是他和吴盛实在是太像了。

看着他低眉顺眼的模样,惜翠好像看见了她高二那年,去大伯家里拜年的时候。

那时候年味儿还没散去,大人们在客厅里闲聊嗑瓜子。

吴盛他初二,小男孩就把自己关在屋里赶寒假作业。他数学好,英语差。惜翠英语不错,年级又比他高。这时候大伯和她爸妈就让她教教弟弟。

他将卷子铺开,握着黑色的中性笔,努力地写,她就在旁边看着。

顾小秋的模样,和吴盛低着头写卷子的神态几乎一模一样。

其实她和吴盛的关系也没那么亲密,毕竟隔了一层。

但现在见了他,脑子里勾连着那些往事,想到过年时候一家人聚在一起吃年夜饭,那亮堂堂的灯光,饭桌上热腾腾的白雾,亲戚长辈问起他成绩时少年腼腆的微笑,惜翠不禁有些眼热。

她赶紧低下眼,不让情绪再影响自己。

顾小秋似乎若有所觉,又往她的方向看了一眼。

行酒到了一半,有些事逼儿,唯恐天下不乱的富贵浪荡子,觉得无聊,又看面前青年生得清秀,皮肤白净得像个姑娘,眼珠一转,拿来他寻乐子,笑着问他怎么不喝。

“可是陶四郎不准你喝?”

陶文龙嗤笑,“我哪里不准他喝了?他是不能喝,一沾酒身上就起红疹子。”

这话说得暧昧,有人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他身上起不起疹子,陶文龙你是怎么知道的?”

“要说旁人不喝酒倒也算了,顾郎君哪有不喝酒的道理?”那人讥笑道“就算是喝一两口也无妨的。”

陶文龙看了顾小秋一眼。

白衣的青年没什么反应。

陶文龙一拍手,吩咐人斟满了酒,叫顾小秋饮下。

看到现在,惜翠的眉顿时皱了起来。

喝酒会起疹子明显是酒精过敏。过敏这种事根本不是喝一两口没关系的问题。

但酒一倒满,顾小秋当真端起了酒杯。

他嘴唇一沾上酒杯,刚刚劝酒的人顿时就笑了,“这不是能喝吗?陶文龙你也忒护着这小郎君了。”

他喝下一杯,白皙的脸上顿时窜上了不正常的红,呛咳了一声,赶紧伸出袖子来挡。

加上他容貌清秀,常年扮旦角,一举一动皆有风情,在座的人不由得看愣了,心中暗自嘀咕,怪不得那陶文龙和于自荣抢他抢得头破血流,确实是有些勾人本事。

回过神来,忙又饶有兴趣地继续灌。

白衣的青年额上已冒出了些薄汗,缩回袖子里的另一只手已经开始漫上了一阵轻微的痒意。

望着和吴盛一模一样的脸,惜翠到底没忍心。

就算他和吴盛长得不像,她也看不下去一个酒精过敏的人被逼着灌酒。

看他反应,已经是有些不舒服了。而陶文龙似乎觉得他面色红润的模样甚为好看,只袖手旁观地笑看。

毕竟是个低贱的戏子,就算费尽心思弄来,也只是个玩物。

惜翠再看向吴怀翡,她的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

“别喝了。”

眼见顾小秋举起酒杯又要继续喝。

惜翠出声。

她一出声,其他人顿时地看了过来。青年也抬起眼看向她,酒杯停在了唇前。

在众人的注目下,惜翠面色镇静,冷冷地道,“我们带来的酒本就不多,自己都没喝上两口,你们是想让他一个人都喝了?”

吴惜翠性子本就不好相与,她这么说倒也没引起别人的怀疑。

惜翠容色冷淡,那劝酒的人见她面色不虞,微微一愣,也不好再继续劝下去。

顾小秋算不上什么东西,但这吴惜翠毕竟还有些身份地位在,不好与她闹翻了脸。

青年将酒杯放下,又温顺地低下了眉眼,不再去看惜翠,不言不语地守候在了一边,只是喝酒上了脸,脸上薄红如漫天的云霞。

惜翠也没去看他。

他们占据了一个好位子,能将堤岸上的风光一览无遗。

京郊外的献河,是一条波涛滚滚的长河,每天都有数艘大船运送着来自全国各地四面八方的货,河上船只来来往往,它养活了京城数以万计的人口。

或许是觉得无聊,喝了一会儿酒,闲坐了一会儿,陶文龙到底是坐不住,带着顾小秋离开。

起身前,那白衣青年目光一瞥,好像朝着这儿看了一眼,又好像没有。

惜翠看见吴怀翡看了眼顾小秋的身影,眸中若有所思。

她一转头,对上惜翠的视线,愣了一愣。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竟然主动开口解释,“顾郎君他……命也苦。”吴怀翡斟酌着说。

“为什么?”

吴怀翡:“他幼时家中贫困,自己主动去学了戏。所在的那个戏班,戏班主更称不得什么好人。”

惜翠静静地听吴怀翡说。

“如今,他母亲生了重病,全靠珍贵的药材吊着,每日花钱如流水。若非他在京中唱出了些名声,也承担不起那每日花出去的银钱。”

惜翠问:“他可是来找过你?”

吴怀翡颌首,“我前些日子替他母亲看过,他母亲大限将至,药石罔效。只是他不肯认命罢了,倒也算个孝子。”

“我看今日,陶文龙待他……”吴怀翡也犹豫了一瞬,似乎在想要不要继续说下去,但见惜翠正看着她,顿了一顿,也就继续往下说了。

“陶文龙今日待他算不上多好。他与于自荣相争不过意气之争。过不久厌倦了,到时候又要落在于自荣手中。”

接下来的吴怀翡没有再继续,就算不继续,惜翠也能听明白。

顾小秋跟着陶文龙,落了于自荣的面子,到时候落回于自荣手中,恐怕没什么好下场。

吴怀翡确实也是这么想的,她为治病救人走动得多,对于京中那些弯弯绕绕的人际关系,也比惜翠更清楚。

于自荣他的名声在京中比陶文龙更差一些,他性子阴郁。想到前不久顾小秋找到她,跪在她面前求她救人的模样,再看到那抹清瘦的白衣渐行渐远,吴怀翡忍不住轻轻地叹息了一声。

“说起来,也要多谢你今日替他说话。”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同吴怀翡与褚乐心告别后,回去的路上,惜翠忍不住一直在想顾小秋的事。

顾小秋他和吴盛长得实在太过相像。

她想到吴怀翡说的话,又想到书中的剧情。

书中是吴惜翠将顾小秋包了下来,那她现在……要不要赶在于自荣之前将他包下来。

头疼。

惜翠揉了揉脑袋,心中摇摆不定。

明智些,她最好不要掺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免得结下仇家,但是想到那和吴盛一模一样的脸,惜翠叹了口气。

少年做着卷子,转过头来问她单词的画面历历在目。

就算她和吴盛关系没亲密到那个地步,她似乎也看不下去和堂弟一模一样的脸去受人折磨糟践。

没想到出去散心一趟,还给自己招惹了那么多麻烦。

回到屋里,惜翠认命地翻出了自己的小金库。

就算她现在不包下来,按照剧情发展,早晚也是要包下来的。

吴冯氏给了女儿丰厚的嫁妆,高骞又往她那儿寄来不少银票,她不缺钱,这些钱包养一个戏子不在话下。

问题在于顾小秋的身份不同,他不是个普通的戏子,在京中有些名声。

惜翠也不确定按照书里写的那样,包下来之后再给他安排一处别院住着,究竟要花多少钱。

翻了一翻,她手上的现金或许不够,可能还要去卖几样首饰凑些钱。

顾小秋他现在还是跟着陶文龙,情况不算太过紧急,她还有时间安排。

合上盖子,正好听见孙氏叫她。

正值春日,又赶上纪表哥上京与卫杨氏生辰,阖府上下都准备裁上两件新衣。孙氏叫她过去,是问她的意见。

惜翠已过去,就看见一个俊秀的仆从在那儿候着,而孙氏正坐在位子上挑着他带过来的料子。

见惜翠过来,孙氏赶紧招呼她坐下,问她这些料子如何。

惜翠这才将目光从那仆从身上收回,稳了稳心神,看向那些五颜六色的缎子。

站在屋里等吩咐的那个年轻的仆从,是连朔。

打她一进屋,他的视线便落在了她身上,遮遮掩掩又炽热迫切。如今孙氏低下头去挑料子,年轻的仆役的目光则更加直接。

“我觉得这料子倒不错,”孙氏未有察觉,指着那匹青色的绢布,笑道,“檀奴皮肤白,这青色的正好衬他。”

“蜀地的月华缎也不错。”她笑道,“也能给你裁件新裙子,你看怎么样?”

挑了一会儿,有个丫鬟上前行了一礼,称是喜儿刚刚午睡醒来,吵着要找娘亲。

孙氏就他这么一个儿子,呵护备至,爱得跟眼珠子似的,听闻这话,忙把手上的活儿放下。

“翠娘你自己先挑着看,我去将喜儿抱过来。”她笑道,“他闹腾得紧,这么大人了还离不了娘。”

惜翠:“大嫂但去无妨。”

于是,屋里只剩下了她和连朔两人

孙氏一走,一直站在屋里候着的连朔终于按捺不住,“少……少夫人。”

惜翠看向他。

“少夫人叫奴做的事,奴都已做到了。”

他想尽了办法,终于摆脱了马奴的身份,眼下正在卫家的绸缎铺里做帮工。

连朔急切地看着面前的女人。

她要他做的事,他已经做到,如此一来,她定不会再拒绝他了。

那正在看料子的女人,放下了手中的缎子,嗓音淡淡的,“你做得很好。”

连朔看着她,心中跟猫挠一样的,他豁出去地上前一步,伸手一把握住了女人的手,“少……少夫人……”

触手温软而细腻,连朔一个哆嗦,恨不得低着头亲下去。

他也这么做了,唇瓣正要碰上手背,屋外突然传来了些脚步声。

连朔心中“噗通”一声,登时如惊弓之鸟般,缩了回去。

帘外闪过一片衣角。

是孙氏回来了。

没想到孙氏回来得这么快,他慌忙倒退半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少夫人尽管挑,倘若没有喜欢的,奴再去抱一些回来。”

在她身后,还跟着一个丫鬟抱着喜儿。

一瞧见惜翠,喜儿便伸出手,“叔母!叔母抱!”

惜翠抬头。

那抱着喜儿的丫鬟,看着她略有些发愣。

“少……少夫人。”她喃喃地开口道。

这丫鬟不是别人,正是贝叶。

惜翠从她手里接过了喜儿。

贝叶行了一礼,垂下双眼往后退去。

孙氏拧了把喜儿的小脸,“不是说要找我吗?怎么自己甩下乳娘一个人跑,还跑到你三叔院子里去了。”

“幸好贝叶知道我在这儿,将你抱了过来,我看你是要急死我这个做娘的。”

喜儿被捏了脸也不觉疼,“因为娘这几日总和叔母在一处,我找不着娘,自然是要去找叔母的。”

孙氏顿时笑道,“你这个小鬼灵精。”

恭顺地站在一旁的贝叶,看着孙氏与喜儿之间母子和睦,目光却总忍不住往另一边看去。

那……那是少夫人与那个叫连朔的马奴。

想到刚进屋时,只有她与连朔在屋里,贝叶心中直跳,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里。

如果……如果她刚刚那一眼没看错的话,刚刚那马奴正握着少夫人的手?

孙氏当时注意力全在喜儿身上,未曾看见,但她却看得清楚。

不过一瞬,那马奴听见动静又慌忙地松开了。

几乎下意识地,她又想起前不久在院门前看见的,那马奴踌躇不安的模样。

“少夫人……她病得确实厉害吗?”

贝叶喉咙发干,忍不住瞥了那马奴一眼。

那马奴正看着少夫人,目光绝不是一个下人看主子的目光。

贝叶赶紧移开视线,心中像打起了小鼓,头脑却再清晰不过。

郎君他……他知不知道这事?

走出屋里的时候,贝叶的脚步还有些虚浮。

她心不在焉地想,步子走得快,没多时竟走到了郎君书房前。

看着近在咫尺的一道门,贝叶咬着唇,犹豫了半晌,终究是叩响了门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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