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来,里查赫之类的人跟他的公务员生活决裂的反叛已经不再可能。官僚主义已是无处不在,在任何地方也无法逃避它;在任何地方也都已经找不到一个“玫瑰屋”,可以跟“事物的本来面目”紧密接触。从施蒂弗特的世界,我们已经不可逆转地过渡到了卡夫卡的世界。

以前,当我的父母去度假时,他们在火车出站前十分钟到火车站买票;他们住在一个乡村旅店,到最后一天才用现金向老板结账。他们还生活在施蒂弗特的世界里。

我的假期则在另一个世界里度过:我提前两个月在一家旅行社排队买票;在那里,一个官僚负责接待我,向法航打电话,那里另外一些我永远都不会接触的官僚分配给我机舱里的一个座位,并在一份乘客名单上在一个号码下记录我的名字;我的房间也是提前预订,我给一名接待员打电话,他在电脑上记录我的要求,并告知他那小小的行政机构;在我出发的那一天,某个工会的官僚们,在跟法航的官僚们争吵之后,发起一场罢工。在我多次电话催问之后,在无人道歉的情况下(从来没有任何人向K道歉;行政超越于礼貌之上),法航补给我钱,于是我买下一张火车票;在我的度假过程中,我到处用一张银行卡付钱,我的每一次晚餐都被巴黎的银行记录,并因此被别的官僚掌握,比方说,被税收的官僚掌握,或者在我被怀疑犯了罪时,被警方掌握。为了我短短的假期,一大帮官僚都动了起来,而我本人,我也变成了我自己生活的官僚(填写问卷,寄出要求退款的信,将资料整理到自己的档案中)。

我父母的生活与我的生活的区别令人瞠目结舌。官僚主义渗透到了生活的所有纤维中。“K还从未在别处见到过行政与生活如此丝丝入扣地交织在一起,以至于有时候人们会觉得行政和生活各自占据了对方的位置。”(《城堡》)一下子,生活中所有的概念都改变了意义:

自由的概念。没有一个机构禁止土地测量员K去做他想做的事,但是,有着他所有的自由,他又能真正做些什么?一个公民,有着他所有的权利,对他身边最近的环境,对他家下面建的停车场,对他的窗户对面安放的高音喇叭,又能有什么改变?他的自由既是无限的,又是无力的。

私生活的概念。没有任何人有阻碍K跟弗莉达做爱的意图,即便她是有绝对权力的克拉姆的情妇;然而,他到处都被城堡的眼睛盯着,他的性交被很好地观察、记录下来;两位派给他的助手跟他在一起就是为了这个。当K抱怨他们不合时宜时,弗莉达抗议了:“亲爱的,你对这些助手有什么看不惯的?我们对他们没有任何需要隐藏的。”没有人会质疑我们私生活的权利,但私生活已不像以前,没有任何秘密保护它。不管在哪里,我们的痕迹都会留在电脑中。弗莉达说:“我们对他们没有任何需要隐藏的。”我们甚至已不再要求秘密。私生活不再要求私密性。

时间的概念。当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相对立时,是两种相同的时间在对立,即两个会死亡的生命的有限的时间。而今天,我们不再是人与人之间相对立,而是与行政相对立,而行政的存在没有青年时期,没有老年时期,没有疲劳,没有死亡,是在人类时间之外进行的。人与行政经历的是两种不同的时间。我在一张报纸上读到一位法国小企业家的平凡故事。他破产了,因为他的债务人没有还清债务。他觉得自己是无辜的,想到法律部门去捍卫自己的权益,但很快他就放弃了:他的情况不可能在四年之内解决;诉讼程序很长,而他的生命苦短,这让我想起了卡夫卡《审判》中的商人布洛克:他的诉讼程序已经拖了五年半而没有任何判决;在此期间,他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生意,因为“当人想为自己的诉讼做些什么时,就什么事也顾不过来了”(《审判》)。压扁了土地测量者K的,不是残酷,而是城堡内非人性的时间:人要求出庭,城堡却一直拖;诉讼持续着,生命结束了。

接下来,是冒险。以前,这个词表达了对作为一种自由的生命的颂扬;个体的一个勇敢的决定引发出一系列令人惊叹的行为,这些行为都是自由而坚定的。但这一冒险的概念并不符合K所经历的。他来到了村庄,那是因为城堡里两个办公室在有了一系列误会之后,错误地向他发出了一封召他来的信,引发他的冒险的,不是他的意志,而是一个行政错误,而他的冒险跟堂吉诃德或拉斯蒂涅的冒险从本体上来讲不可同日而语。由于官僚机器的无比庞大,错误从统计学上来讲是不可避免的;电脑的使用使得错误更加难以发觉,更加不可补救。在我们的生活中,一切都是计量好的,决定好的,惟一可能的意想不到就是来自行政机器的一个错误,其后果还是不可预见的。官僚主义的错误成了我们时代惟一的诗性(黑色诗性)。

跟冒险的概念一起的,还有斗争的概念。K在提到他跟城堡的争吵时,经常说这个词。可他的斗争是什么内容呢?跟一些官僚的几次徒劳无益的会面,以及长长的等待。没有身体对身体肉搏式的斗争;我们的敌人没有身体:保险,社会保险,商会,法庭,税务,警察,省府,市府。我们在斗争时,几小时几小时地呆在办公室里,呆在候见厅内,花在档案上。在斗争的最后,等待我们的又是什么?胜利吗?有时会的。但胜利又意味着什么呢?据马克斯·布洛德的说法,卡夫卡为《城堡》想象了这样一个结局:在经历了所有的折腾之后,K死于精疲力竭;当他垂死躺在床上时(我引用布洛德的话):“从城堡寄来了决定,宣告他其实并没有在村庄里的居住权,但为了一些额外情况着想,可以允许他在村庄里生活和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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