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成了笑话,成了一个我下半辈子就靠它活着的笑话。我可以对每个人讲,多年之前我计划杀个人,由于懦弱迟迟未能动手。我拖呀拖呀,拖到我全家都死了,孤苦伶仃,最后我终于不怂了,义无反顾地去杀他,结果呢?结果那个人在我去杀他的路上被别人干掉了。是这么回事吗?会有人笑吗?如果你不笑的话,我再补充一下,我还以为是我杀的,还屁颠屁颠地跑去自首。怎么杀的呢?我做硝化甘油,配了半个多月,差点儿把自己炸死。回头想想,也就是帮火葬场给尸体过了头道程序。欧阳楠,你是个正牌纯种山炮!

我低下头,胳膊拄在桌子上揉眼眶,问:“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在等你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我分开眼前的手指,从指缝看着他,说:“你们没有别的嫌疑对象了?”

“你说呢?你是自首来的。”

“我没杀他。”

他直起上身,松松领带,十指交叉掰响关节,很放松,但不回答我。

“我想杀他,但我没杀他,现在看来是没杀成他。”

高文寻思一下,又点起一支烟,这次他没给我。本来我们该在长桌的两头,他拽过椅子,坐在我直角线的右侧,低声用貌似躲过监听器的声音说:“这样,我们做个交易,你告诉我匕首藏在哪儿,我保证不以谋杀的罪名起诉你。随便什么罪,过失杀人?防卫过当?只要你交出匕首,并且承认欧阳桐的心脏和喉管那两刀是你扎的,杀人现场什么过程,你想怎么讲就怎么讲,哪怕你说匕首是从欧阳桐手里抢过来的,他先要杀你的,都没问题。可以吗?”

这是一场博弈,从我酒驾被他扒皮那天就开始的博弈,他清楚这一拳要把我彻底击倒在地。我知道不管是输是赢,我不能软弱,我要找回与他对抗的勇气。我想起以前看直播,足球篮球,解说员最喜欢说,谁谁谁要赶紧调整好状态,打好后面的比赛!我那时候觉得真扯淡,行就行,不行拉倒,跟状态有毛关系?现在我相信了,有状态这种东西,就像是自我,我要找到它,我要回到我自己。

不用太久,我给自己五秒钟找回我自己,我生命中可以软弱的最后五秒钟。我盯着他的烟,一缕缕弯曲地上升,在审讯室里扩散不见。我倒数着,五,欧阳桐不会死两次,凶手不是我;四,除了凶手,所有人都认为是我杀了欧阳桐,有人嫁祸于我,至少是从我这儿捡了个大便宜;三,我可以杀欧阳桐,同样他也可以搞我老婆,因为这是我们欧阳家的事情,但是现在不管怎么说,这个人杀了我哥,有人动了我们欧阳家的奶酪;二,我要给自己争取一次查明真相的机会,这在监狱里可办不到,我要想办法出去;一,我不能认罪,更不能死;零,从此我不可以再软弱,我要比以前更强大。

“交易?啊?”

他点点头。

“没问题,我承认,我杀他了。”

他笑了,不相信我,不相信胜利来得这么快,一个难啃的骨肉居然自行脱骨了。“匕首在哪儿?”

“我忘了,我想想啊。”

他主动给我一支烟。

“啊,我想起来了,”我拍下桌子,“在休斯敦!”

“哪儿?”

我敲着桌子说:“你不看篮球吧?休斯敦火箭。”

我一直佩服他这一点,无论怎么被讥讽,都不先发火失态。他还是微笑,神情轻松,说:“我是不是得谢谢你?知道我没去过美国,就给我一次借取物证旅行的机会?”

“不错,你想去哪儿逛?我用了两把匕首,一把在纽约的第五大道,一把在洛杉矶的好莱坞。”

“可以了,”他打断我,“说吧。”

“我真没有。”我认真起来,“我给你出个主意,去军用店买一把,擦干净带过来,我帮你按上指纹,找个人送我家去,然后你再带人去把这个搜出来,可以吧?”

“你一直在耍我。”

“我没有耍你,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我们是同行,以前在这屋,我都是坐在你那个位置,你跟我谈交易?这种把戏我玩得比你还多!”

后面我不用再说了,审讯就是这么回事。早二十年前基本是行刑逼供,拳打脚踢。后来法官烦了,一看见出庭的嫌疑人被打得跟露馅的包子似的,立即宣布证据作废,取保候审,警察必须重新取证。再往后我们也聪明了,打人不打脸,把书捆在犯人的胸口或肚子上,用胳膊肘震,没外伤,连淤青都没有,可里面呢,估计心脏肺子差不多都震碎了。我入职后连这个都不敢了,律师开始介入,都知道先找借口拍张X光,入庭前想办法再拍一张,把两张X光挂墙上,使出“大家来找茬儿”的劲头挑不同,不超过五处才过关,找着一处就能在法庭上揪住不放。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警察又跟美国人学,警察跟嫌疑人谈交易,你认罪,把证据交出来,我承诺以较轻的罪名起诉你。其实不是这样,警察在玩你,证据准备充足直接把你送进大牢,你干的那些事,一样也逃不掉。有些嫌疑人崩溃了,跟法官讲交易的事情。谁信呀?你也不想想你是谁?警察跟你做交易?于是又有一些人,他们坚持要签个保证才吐口。没问题,找我们局长按手印盖章都成,反正进了看守所照样被搜出来,当你面把它撕掉,问你,还有吗?

我当然不吃他这一套,我要争取点儿时间来想想怎么应对这局面,这不是计划的,有人先动手了。这个人的动机是什么,我认识这个人吗,或者,真是诬陷我的一个阴谋?

有人敲了敲门,伸进一只手招呼高文出去。我让他难堪了,原来有领导在外面看着这一切。我对着镜子看,也许有一组智囊团在冲我指指点点,商量着怎么对付我。

三分钟后高文回来,身上多了件羽绒服和一顶帽子。我笑了,他也对我笑,会心地笑:“同行,猜猜我接下来干什么?”

看着他的装束,我苦笑了:“好吧。”

这又是同行间的心照不宣,他问我是不是很热,要不要冷静一下,吹吹冷气。那个空调是定制的,一般空调最低十六度,这个是八度。而且马力大,把风力开到最强,然后就什么都不问了,不用跟我磨嘴皮子,在这儿陪着我就成,直到我开口。即使我被冻伤,也不是他的责任。因为他也在现场,他没冻着。警察会对法官讲,嫌疑人的体质太弱了。

我笑笑:“你真要开吗?”

“好吧,那你现在想说点儿什么吗?关于匕首的什么?”

“说实话,我真有点儿热。”

“遵命!”

他打个响指,打开空调,呼呼的冷风就像有谁一脚把我踹到了北极。高文打开笔记本玩植物大战僵尸,要么就是三国杀,反正是他的智商玩不了的高级游戏。这样从监视器看起来就像是整理口供。我是穿皮夹克自首的,早被他们脱得只剩件长袖T恤了。很冷,空调风口大片大片的冰雾射进来。我握紧拳头看汗毛一根根竖起来。

我们俩谁也不说话,他玩的游戏没声音。我在想策略,我要出去,只有出去我才有机会搞明白是怎么回事,这里没人给我申冤。看现在的情况,下星期把我毙了都有可能。但是怎么出去呢?

估计他过了第一关,我没指望他这种白痴会通关。他的脸从笔记本上方露出来,问:“怎么样?”

我回答时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别发抖:“什么怎么样?”

“我在关心你,你还热吗?”

“还好,房间里要是再有两只企鹅,就完美了。”

“我会想想办法。”

“你好久不审人了吧?”我问他,他没应我。我继续说:“借你羽绒服的人在坑你。那儿,这儿,还有你头顶,有监视录像,这是证据。到时候我申诉的话,你会解释不清。我们以前都不这么干。”

他有了兴趣,开始注意我。

“一,这里面每个警察都有这种装备,两套保暖内衣和一件宽松点儿的衬衫,这样从监视器看来,咱俩穿得一样多;二,揪住借你羽绒服的警察揍一顿,我保证,他成心整你。”

“你什么意思?”

“什么什么意思?”

“从头到尾都跟我对着干,”他重复问,“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为,”我身子靠近他,低声说,“咱们俩以前就有过节儿。”我接着以更低的声音说,“我要你厌恶我,我要外面所有的人都看到,你想整死我。”

他没听懂我的话,对镜子望了一眼,那一侧的领导从这里了解我和他。我不需要解释那么清楚,这些是我新计划的一部分,包括遭冷风的罪。不只要遭罪,要再猛烈些、刺骨些,让我倒下。

我已经不舒服了,或许下身已经僵硬了,我看看墙上的钟,时间还不够,不足以让我倒下。我趴桌子上,闭眼睛,无数散乱的画面在眼前闪过。想一想,我又睡着了。真他妈贱,在家的时候几天几夜睡不着觉,跑这儿来二十四小时睡了三觉。这回不去想这么多的事情,时间不长我就没了知觉。什么也不想,我人生第一个没有梦的觉。

高文进来时的铁门声把我震醒,额头有好多冰冷的汗,他还真脱了羽绒服,换了保暖内衣。差不多了,我现在冷得呼吸都费劲了。

“你睡着了。”他的声音比空调还冷,他拿出刚申请的逮捕令,“你已经被正式逮捕了。”

我双臂抱胸,想打几个喷嚏,却发现鼻孔冻住了,痒痒了半天,颤声说:“我要找律师。”

“律师来了,我也要问你匕首在哪里,他帮不了你什么。”

“我有权利雇一个律师。”

“好,”他坐直身子,整理文件,“你是有熟悉的律师,还是由我们代请?”

“有熟悉的,”我在裤袋里找钱包,他们早把这个没收了。我需要里面的一张名片。我手插裤袋里回想了一下,告诉他,“高君,国华律师事务所。”

他坐下来,在对面看着我,在等我开价。

“麻烦你跟他讲,三百万在我手上,我请得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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