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宁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眼睛睁得很圆, 像一只有些懵懂的毛茸茸小动物。

老实说她不是很明白, 为什么她跟小蒋吵了一架,这家伙反而乖了。

……欠骂吗。

见她一脸警惕,蒋林野有些失笑, 低声问:“你这几天过敏好点了吗?”

脸上的小红点都不见了。

“好很多了。”他突然温柔下来, 棠宁一下子有点不习惯, 自己抱着尾巴,把炸起来的狐狸毛撸顺,“没怎么吃药, 它自己下去了。”

夏方觉后来也给她送过来历不明的药膏, 但那时候她脸上的症状已经减轻很多, 就没有再用。

蒋林野“嗯”了一声,声音清淡:“你下次可以去中医院看看,我把之前那个大夫的联系方式给你。”

停顿一下, 他说:“就算不用我的药,你也可以让他再给你配一支。”

棠宁点点头,又听他强调:“我管不住你, 但是辣椒和海鲜,你真的要少吃一些。”

棠宁:“……”

感觉有点奇怪。

他好像一个操心的老父亲, 在无奈地教训不听话的女儿。

说话间,陈良骏将车停在主建筑前。

与其说是养老院, “长青”更像一个老年人疗养园区。棠宁之前没来过这个地方,地图上不太能看出来,进来才发现里面大得惊人, 依山傍水,青山环抱,一路行来花团锦簇,好像行走在春天。

“长青”来接洽蒋林野的主管姓杨,西装革履、细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一上来就殷切地道:“蒋总好,夫人好。”

棠宁没见过这人,事实上棠氏公司内部现在所有的人她几乎都不认识,在这方面,前夫说得也没错,棠氏内部太复杂了,还给她她也干不了什么事。

但棠宁还是正色道:“叫我棠总。”

蒋林野意味不明地斜眼看她一眼,小杨恭敬道:“好的棠总。”

他带他们去参观“长青”内部。

棠宁之前没有来过,这位小杨先生很照顾夫人的情绪,介绍得格外仔细。

蒋林野一直跟在棠宁身边没怎么说话,她像一只被放出笼的鸟,看到什么都新鲜得不行:“你们这儿这么大的地方,会不会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一到周末逢年过节,就有志愿者来看望老人?”

“我们跟那种养老院,不太一样的。”小杨趁机偷瞄一下蒋林野的脸色,见老板没有表露出不耐,便也耐心地解释道,“我们的目标人群是更高端一些的客户,他们大多社会地位很高,图清净才来住养老院。所以我们会有义工,但不会有志愿者。”

这几个tip棠宁有印象,她在项目书上读到过。

“长青”的定位其实很清晰,因为针对有钱人,所以入住费用高得吓人。但相应的设施也更完善,园区内一半设施是自动化的,老人家可以携宠物入住,住得久了甚至可以免费获取临终关怀服务。

可一圈走下来,棠宁还是有点小惆怅:“虽然这里什么都有了,但住着不会很无聊吗?”

小杨张了张嘴,正想解释,蒋林野突然意味不明地低笑了一声:“你忘记我当时怎么跟余明远说的?”

棠宁:“……”

你说的不会是那个蹦迪喜丧一条龙服务吧。

“对,没错,就是那个。”看穿她的想法,蒋林野勾唇笑,“坟头蹦迪的业务我没有,但蹦迪的迪厅,我真的在园区内设计了一个。”

棠宁:“……”

棠宁欲言又止,心情一言难尽:“这里入住的人,平均年龄都快八十了。多少人三高,他们心脏病高血压蹦犯了怎么办……?”

蒋林野似笑非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小杨也半天没有说话,她微怔,突然懊恼地反应过来:“你又骗我!”

“没。”蒋林野赶紧澄清,“迪厅确实有,但使用率应该不高,也未必真的拿来蹦。”

“那你刚刚笑什么。”

笑你可爱啊。

蒋林野这句话跑到嘴边,没说出来。

他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想到自己又要赚一大笔钱,高兴。”

棠宁:“……”

开发阶段结束之后,“长青”只邀请了一些相熟的土豪叔叔阿姨来做体验,现在还没完全对外开放,有一半园区是空着的。

蒋林野和棠宁这次过来,除了验收已经开放的那一半园区的内测结果,还有很多类似于“另一半什么时候开放”“什么时候能对外推广”“带入园区养的宠物有没有细化规定”等等等等一系列琐碎的问题要处理。

所以吃完午餐,一票人又坐在一起开了个会。

棠宁中午吃得太饱了,何况整个项目只有宠物智能产品的环节与她有关,她昏昏欲睡,会议开到一半,茶歇时就想溜:“我去外面等你吧。”

蒋林野身形微顿,小心心很没出息地被“等你”这个词击得稀巴烂。

所以他没有拒绝:“别往人少的地方跑。简薇今天不在,让陈良骏跟着你。”

棠宁点点头,抱住大大的狐狸尾巴,飞快地跑掉了。

走出会议室的门,走廊上凉风扑面而来。

棠宁清醒了几分,在空气中嗅到花茶的香气。她愣了一下很快反应过来,刚过完重阳节没多久,那应该不是花茶,就是真花的味道。

和风骀荡,山脚空气清新,她顺着大路往前走:“小陈呀。”

陈良骏:“嗯?棠总我在。”

棠宁企图循循善诱:“你跟你们老板多少年了?”

“五年多。”

“你觉得他是个好人吗?”

“大多数时候是。”

棠宁眯眼:“大多数?”

陈良骏突然清醒:“一直是!”

“别紧张,我又不会告你黑状。”棠宁拍拍他,“我是想问,那你岂不是见证了我和他整个儿感情史?”

“……嗯。”陈良骏完全猜不到她要说什么,只能犹豫一下,然后先勉强答应下来。

棠宁舔舔唇:“我们之间,有没有发生过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不得了的事情啊?”

陈良骏默了默,觉得,这已经很为难他了,还不如告他黑状。

“蒋总和夫人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很令人难忘。”

“哦?那你一件一件说给我听。”

陈良骏:“……”

小陈脸上笑意逐渐消失。

棠宁说完,被自己逗乐:“我最近可能是上了年纪,很多事都记不起来了,所以只能来问你们。我以前经常和他吵架吗?”

“那倒也不是很经常……”

陈良骏印象最深的一次大概是几年前去参加一个会议的路上,也不知道这两个家伙在聊什么,路上堵车,棠宁突然推开车门下去了。

陈良骏被吓了一跳,没两秒就看到蒋总也铁青着脸追过去。

这事儿他疯了都不会跟棠宁说,这些年他没少见这对作天作地的夫妻吵架,但他从来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所以他想了想,还是选了保命的说法:“大多数时候,蒋总和夫人的感情都很好。”

棠宁不信。

但小陈嘴里看起来是问不出什么了,她低头踢着石子往前走,陈良骏默不作声,跟在旁边。

园区内上个月举行过重阳菊花展,展区的花都还没有收起来,也没有凋谢。棠宁一路走来都没看到什么人,拐过月洞门,见一位老人立在花前,另一位老人举着相机帮她拍照。

那位被拍的奶□□发全白了,烫成漂亮的卷,身上穿一件墨绿暗花的旗袍,耳环缀着同色的流苏,微微偏头露出笑意时,流苏也跟着摆动。一举一动,气韵内敛。

棠宁酸得冒泡:“我七老八十也能长得这么好看吗……”

她小声碎碎念,陈良骏没有听到。

棠宁从小这样,看到漂亮的东西就走不动道,尤其是漂亮姐姐。

她很想就坐这儿盯着人家看,但又觉得太不礼貌,只好走几步回一次头,装出一副在看花的样子。

走得近了,能听到两位老人的交谈。

“你往左边站一点……”

“不,还是右边。”

“好像就是不对劲,要不你站到上面去……”

美人奶奶不高兴:“你到底还拍不拍。”

“……拍。你别那么看着我呀,你对我笑一笑。”

“我看到你的丑脸就笑不出来。”

“……”

棠宁躲在旁边偷听,乐坏了。

她想起高中时拍毕业照,场面比这个混乱多了,全年级几千号人乌泱泱,永远有不听指挥的人。

比如她自己。

脱离了老师的视线,棠宁瞬间化身脱缰的野马,看到合影阶梯就想往上蹿。盛星来在学校里学疯了,比她还亢奋,两个姑娘凑到一起时像两只猴,数着三二一要往上面跳——

然而“二”的话音都还没落下,就被人拎住后颈,一手一个揪了回来。

棠宁回过头,蒋林野已经放开了她们,淡淡提醒:“合影阶梯是空心的。”

可她没懂:“所以呢?”

小同桌没有脑子,蒋林野只好解释:“现在跳上去会翻,你等前面的人都站好了再往上爬。”

棠宁点点头,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是懂了,也像是没有懂。

蒋林野看着她毛茸茸的脑袋,在心里叹气。

这个家伙太危险了。

又皮又蠢还容易受伤。

……要好好看着。

棠宁并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等前面的人都站好了,她也想站到最高的地方去,可最后一排全都是男孩子,班主任在后面嘶吼着让她滚回来,她只好又遗憾地退下来,立在盛星来身边。

小狐狸拽着闺蜜左顾右盼,其实很想站到蒋林野身边。

“棠宁。”

下一秒,头顶响起一道清淡的男声。

她微怔,蹭地扬起脑袋,视野之中除了一望无际的碧蓝色天空,还有少年没什么表情、倒过来的一张脸。

棠宁眨眨眼:“好巧,你刚好就在我后面呀。”

蒋林野“嗯”了一声,没说自己是刚刚看到她,所以才跟人换了位置:“站好别动了。”

棠宁将脑袋摆回原位,小声问:“我这样说话你能听见吗?”

他的声音不冷不热:“嗯。”

棠宁舔舔唇:“那我下周十八岁生日宴会,你要过来吗?”

“不要。”

棠宁的好心情瞬间就没了。

拍照要等一会儿才开始,蒋林野站得比她高,她飞快地转过去,飞快地把他两只鞋的鞋绳捆在一起,打个死结。

蒋林野:“……”

蒋林野垂眼看她:“你无不无聊,解开。”

小狐狸哼哼唧唧:“不要。”

蒋林野伸出手,就着高度优势,开始抚摸棠宁的马尾。

抚摸着抚摸着,他开始解辫子。手指落在兔子发圈上,一点一点地往下捋。

棠宁:“?”

少年指尖泛着点儿凉,虽然没怎么碰到她,但动作间还是碰到她的后颈。

棠宁被凉得一个激灵:“你变态吧?”

摄影师在前面招呼同学们看镜头,他已经取下了她的兔子发圈,她头发全被他解开了,像个毛茸茸的小疯子。

棠宁气得想把蒋林野从阶梯上推下去:“你把皮筋还给我……”

蒋林野学着她的语气,一脸冷漠:“不要。”

“来,同学们!”整个年级的同学终于全都站好了,摄影师站在人群前,热情洋溢地喊,“我数一二三,大家一起看镜头!”

棠宁急了:“还给我,我等下给你解开。”

蒋林野仍然语气淡漠:“晚了。”

摄影师大喊:“三——!”

棠宁正想挠他,突然被对方按住肩膀,清凉如山泉的声音落在耳边:“看前面。”

她微怔,感觉自己散落在肩上的长发被人一绺一绺拿起来,然后动作轻缓地攥成了一把。

“二——!”

棠宁头发很软,蒋林野的手指像潦草的梳子,但又梳得小心而轻缓,从发根到发梢,指尖有流动的风。

像是担心弄疼她,他不急不缓,一点一点地往上挪,还原成高马尾的样子。

“一——!”

树上花瓣落了一地,被阳光映得金黄,林中有白鸟腾起,扑棱棱地飞过半空。

照片定格在这一个瞬间。

蒋林野也应声抬眼看镜头,少年个子很高,穿蓝白校服,依旧是清淡的神情,微抿的唇角。眼睛是纯粹的黑,像破不开的夜。

只有一只手落在前排女生的脑袋上方,动作不轻不重地,将她的马尾攥在手里,模拟那根来不及系回去的皮筋。

耳畔嘈杂喧嚣,秋初天穹高远。

棠宁微微发怔,有一个瞬间,全世界的声音如潮水般褪去,她抬起眼,只能看到阳光一寸一寸,轻柔地落下来。

我这一生,去过天堂,到过地狱。

可十七岁的时候,也想过要跟一个人,一梳梳到尾,二梳儿孙满地。

三梳到……

苍颜之岁,白首齐眉。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我六点钟躺下了,本来想睡一会儿起来把这段写完,结果我……没、没醒。

人生两大疑问:

人为什么要工作呢

人为什么要睡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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