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咔嚓的跳字声——“我一个人能行。”

“小狮子”那头,易理希的眼神那么坚定。

词汇传感训练不足一个月的她,试图说服丈夫郭树言停止对她身体的照料。

“不可以。”虽然书店暂未招聘到新的员工,郭树言两头奔波操劳,但他断然否决了妻子的提议。

“我想做个正常的妻子。和我们的邻居夏静岚一样。每天送你上班,等你下班,和你一起吃晚饭。”

“你的午饭怎么办?我不回来,你会饿坏的。”郭树言很清楚,妻子独自一人无法进食。

“我都想过了。你可以早上留些食物在家里,中午我自己吃就行了。这不是大问题。”易理希倔强地坚持。

妻子的脾气,郭树言十分了解。

于是,郭树言提议做一个试验来决定到底听谁的。他将一块活动架放在餐桌上,调整到适当的高度,把稀溜溜的土豆泥放在活动架的木板上。易理希的轮椅被推到桌边,她一脸轻松表情,却是无比艰难地用下巴凑近木板,一点点,一点点拼命张开嘴巴,由于面部和嘴唇不受控制的颤抖,她的下巴很快就硌出红印,眼看嘴巴已经接近食物,又摩擦了回去。易理希依旧保持着吮吸的嘴型。

木板上的土豆泥,终于被她吸进了一小口。不顾形象的易理希仿佛完成了一个浩大的工程,慢慢咀嚼、吞咽时,鼻腔里还在不住地喘息。

但她始终保持微笑。

同样的,易理希只用了短短的二十天,就惊人地完成了词汇传感和眼球转动、眼神表达训练。

由于“小狮子”并非完美无缺,仍会有一部分词汇没有办法采集表达,语气语调的表现上更是一道难题。所以在描述特定对象时,郭树言用上了土办法。

从数字元、字母、颜色,再到水果、食物、味道……这些统统分门别类画在小卡片上,像训练婴儿一样,训练早已成年的易理希。

易理希下巴活动幅度很小,可以自主控制的仅剩眼部,她每次训练时会因过度使用眼睛而十分劳累,她需要不断重复某个眼神和视线投放频率以加强选择成功率。但无论眼睛多么酸痛,每每闭目休息两三分钟后,她又会打起精神投入训练。

做一个普通的妻子。这是她的信念吧。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

回忆往事,郭树言一阵嘘唏。

终于,他还是接受了易理希的提议,午饭由她自理。

第二天中午,郭树言如约没有回来,但头脑晕晕的易理希发了低烧,没有任何胃口,无比怀念以往丈夫照顾的日子。

要是丈夫在身边,第一时间会端药来到床头,告诉自己只要乖乖吃了药,就可以吃到只有生病才会有的稀粥,丈夫会摘下庭院未盛开的玫瑰花瓣,熬出满满爱意香浓扑鼻的玫瑰花粥。他可以整夜不睡觉,时不时过来摸摸自己的额头,看看是否退烧了。

望着蔚蓝的苍穹,易理希的视线渐渐模糊,为了这一份关怀,祈祷:明天就会好了!

不过,郭树言今天还是提早回了家。

“我回来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尽管很清楚妻子的听觉并未受损,但这些年郭树言还是会有意无意地提高音调。

易理希嘴唇努力上扬,看得出她想让自己看起来是在笑。

郭树言放下手里的袋子,朝妻子走去,蹲下身,将柔弱的她整个抱在怀里。

“饭吃过了吗?”他喃喃地问。

易理希依旧是不变的神情。

“今天是个不一般的日子哟。”郭树言调皮地眨眨眼,忍不住吻了下妻子的额头。

他这才发现妻子病了。

这时,看见郭树言回家的邻居夏静岚,送来了亲手做的汤圆。

“今天是冬至,吃了我的汤圆,就又过一年咯。”夏静岚总是对生活充满着热情和希望。

“谢谢你的圆。”

易理希表达了谢意,虽然“汤圆”两个字她还不能准确表达,但“小狮子”足以让夏静岚震惊。

“啊呀!这个机器真神奇!”夏静岚俯身上下左右打量起“小狮子”来,“郭先生,这是你发明的呀?”

郭树言似乎不愿与人共享自己的发明,弯腰关掉了“小狮子”的电源,对夏静岚说道:“你先随便坐。她有点生病了,我推她进去躺着。”

夏静岚独自一个人,熟门熟路走到厨房放下自己的汤圆,偷偷往郭树言的购物袋里瞥了几眼,除了丰盛的食材之外,还有红酒和蛋糕,一张被卷起的纸插在袋子里。夏静岚随手拿出来一看,纸上的内容让她有点吃惊。

上面的字是用剪纸拼贴起来的,歪歪扭扭地写道:

别再自找麻烦,否则要你的命。

字里行间充斥威胁的口气,听见郭树言的脚步临近,夏静岚慌忙把纸塞回购物袋。

“吉太太,你有什么事吧?”郭树言注意到夏静岚心虚的样子。

夏静岚又看了眼购物袋,下定决心似地咬了咬嘴唇:“我今天来确实有件事想拜托你。听说你的书店正缺人手,看我是不是可以去你那儿工作?”

“你不做全职太太了吗?”

夏静岚面露难色:“我先生最近工作业绩不太好,我不想给他太大的压力。但不瞒你说,我连给吉宇买课外练习本的钱都拿不出了。”

郭树言想了想,问:“你能晚上值班到九点吗?”

“我可以告诉先生我报了一个瑜伽班。”

“那你每天下午过来接我的班,随时可以上班。”

两人商定明天正式上岗,夏静岚格外叮嘱郭树言,希望这件事不要声张,更不想让她的先生知道。全职太太外出打工补贴家用,要是被她大男子主义的丈夫知道,搞不好又会吵上一架。

郭树言表示理解,并给夏静岚定了不菲的薪酬。

送别时,夏静岚看见郭树言拿了一只煮粥的锅,在庭院采摘玫瑰花瓣。一定是要烧理气活血的玫瑰粥了。

“真是浪漫的人呀!”夏静岚联想到自己,和丈夫初婚时的甜蜜已化为了暗无天日的想念。

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

郭树言打开沉甸甸的购物袋,逐一拿出食材,他发现了那张纸。

这是什么?

郭树言取出纸片,琢磨了半天也想不起这是从哪里来的,随手用磁贴压在了冰箱上。

菠菜要切成三段……海鲜必须打成沫……肉饼要做得松软,皮不能太厚。土豆泥做完后冷却五分钟,胡椒粉只能放一点点,否则容易呛到气管里去……

郭树言又默默提醒了一遍自己,转身从橱柜里取出盘子。

烛光晚餐。

郭树言满意地放下勺子,回到自己座位。

已经退烧的易理希今天食欲不错,虽然用了整整三刻钟,但喂给她的都吃完了。就连平日从来不碰的红酒,也稍稍抿上了两小口。

郭树言这才抓紧时机将自己盘里已冷却的通心粉风卷残云地吃完,擦了擦嘴巴。顾不得收拾,又回到了妻子面前。

“亲爱的,眼睛闭起来。”郭树言在妻子耳边低语。

易理希长长的睫毛悄悄扇动着,尽管年过三十,脸上却没有留下一丝时间的痕迹,皮肤依旧光滑细嫩。

郭树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盒子,将它放在妻子膝盖上。

“好了,睁开眼睛吧。”郭树言打了个响指。

易理希睁开眼睛,眼珠四周转了一圈,看到了那个盒子。

郭树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条天蓝色的发带。这条发带他挑了很久,蓝色是易理希最喜欢的颜色。他取出发带,熟稔地将它束住妻子的长发。相比于广告里女主角的柔顺长发,易理希的发质偏硬,根根分明。

发如其人。无论病前病后,易理希都是个坚强的女人。

关上灯,打开“小狮子”的电源,又回到了熟悉的二人世界。

“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烛光中,“小狮子”的屏幕闪动,字符迅速跳出。

“喜欢。”

易理希眯起眼睛,快乐也传染给了丈夫。

“今天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我真的很高兴。”郭树言满心欢喜地等待妻子“说”出下一句。

“小狮子”没有任何动静,易理希只是认真而又长久地看着自己,淡淡的忧伤浮上了她的脸颊。

但是——

昨天才是。

昨天才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一缕缕的雾气,活像一簇簇灰白的长发,将花桥镇笼罩其中。

花桥镇少年碎尸案的凶手,如幽灵般藏身于这片浓雾之中,每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影都显得异常诡异。

一个月来,案件缺乏实际证据和目击证人,毫无头绪的侦破工作停滞不前,办案人员既担忧再次发现尸体,又期盼凶手再度犯案露出马脚。

等待中的骏作蓄起了胡子,他从办公桌的抽屉里取出一本被束之高阁的案件档案——花桥高中坠楼身亡的年轻女子章小蕙。虽然没有目击证人看见死者跳楼的整个过程,但基本排除他杀的可能性。死者身上没有任何外伤,天台上也未发现其他可疑人物和物品,通过对死者家人的走访,也证实了死者生前精神状况存在一定的问题。

骏作对死者的个人生活充满好奇,从死者家里借来调查的物品中,首饰、手机、平日随身携带的包、她爱看的书籍光盘等,像精心修饰、伪装过一样,所有物品能收集的信息量十分有限,难以察觉她的生活轨迹。几乎没有人能概括出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更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要自杀。

像走在沙滩上的人,倒卷而来的海浪洗涤掉她身后的一切痕迹,偶尔几朵浪花里才有关于她的零星记忆。

那位死者生前的雇主郭树言,表面上积极配合调查,骨子里却是极度的抗拒。当问及他和死者有无暧昧关系时,郭树言毫不迟疑地否认了,过于快速的反应有时候就是在说谎,骏作对这位外乡客越来越有兴趣了。

卫彬走过来敲了敲他的桌子:“门口有人找你。”

“叫他进来。”骏作头也没抬。

“是你儿子。”

骏作顿了一秒钟,起身把档案交到了卫彬手里:“我出去看看,你替我查查这个男人。”

卫彬低头一看,“郭树言”三个字后面被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刑警队门口的迷雾中,骏作看见一个清瘦的轮廓,他不时整理着被风撩动的长发,像极了自己的妻子。

猛然醒悟,只是错觉,妻子已经离去很久很久了。

走近秀人,骏作忍不住数落道:“留这么长的头发,学校没人管吗?”

看见骏作邋遢的样子,秀人圆睁了一下眼睛:“你自己不也留着胡子吗?”

骏作拉长着脸,忍住没有发作:“来找我有什么事?”

“学校组织旅游,要交钱。”秀人嚼着口香糖,脸歪向一边。

“这个月给你的生活费呢?”

“不够。”

“那你要多少?”骏作开始从口袋里掏皮夹。

“五千块。”

骏作以为自己听错了,问道:“多少?”

秀人展开手掌,伸直了一根指头,说道:“一万。”

“你给我说说看,你们学校去哪儿旅游?”骏作怒道。

“去上海。”

“那也不需要这么多钱,我改天去找你老师谈谈……”

秀人不耐烦地摆摆手,打断了他:“你说句痛快话,到底给不给,哪来这么多废话。”

“等我问清楚学校这件事,该给的钱我一定会给你。”骏作把皮夹又塞回了口袋。

“我不要你的钱,把妈妈留下来的钱给我就行了。”

“想都别想。”骏作呵斥道,“给我回你的学校去。”

三两同事经过,骏作声音逐渐转小。

“妈妈留给我的钱,凭什么你说不给就不给?”

“这笔钱是你妈放在我这里的,让我管着。”

“让你管?你连杀死自己老婆的凶手都抓不到,连她躺在医院病危都管不了,有什么资格管她的钱!”

“臭小子!”骏作举起巴掌,却停在半空。

“你打啊!”秀人故意把脸贴向骏作的手,“从小到大除了打我,你还会做什么?你这样的人也配做别人的丈夫和父亲吗?”

“给我滚!”骏作脸涨得通红,垂下手臂。

秀人怒视着对方,从鼻腔里发出“哼”的一声,愤然离开,擦肩而过的时候故意撞了下骏作。

骏作揉着生疼的肩膀往回走,虽然每次见面都事先告诉自己,克制克制再克制,但两人一见就像世仇般压不住火,总没完没了地争吵。已经比自己高出半头的秀人,早不是拿着

棒冰骑在自己脖子上开心看热闹的小孩子了,那个懂事听话、崇拜父亲的男孩变成现在这样,难道不是自己的错吗?

“又吵架啦?”卫彬看见骏作垂头丧气地走进来。

骏作重重坐在椅子上,捋捋胡子叹道:“臭小子的脾气和我年轻时一样倔强。”

嘴上虽是在数落儿子,可卫彬还是看见骏作自责的眼神。

“别去想了。我刚才查了查郭树言的档案,他大学硕士毕业后进入科研所工作,主攻微电子专业,因为妻子生病放弃了月薪过万的研究员职位,来到花桥镇开了一家书店谋生,书店主营推理小说以及学生教材。”

“微电子!”骏作挑了下眉毛,想到在郭树言家里见到各式各样奇怪的电器,恍然大悟。

“我重新翻看了走访和静路时的口供,关于郭树言有个十分有趣的发现,可能对分尸案会有帮助。”

“什么发现?”

“还记得郭树言的妻子吗?”

“记得。”提起易理希时,骏作总感觉无比亲切。

卫彬翻阅着资料,对骏作说道:“他的妻子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是因为得了重病全身瘫痪。如若护理不当,很容易引发其他疾病导致死亡,例如肺炎之类。郭树言为妻子发明了特殊的轮椅和床,能定时牵拉病人的手脚,定期电击治疗,床会每两小时替病人翻身一次,轮椅还具备按摩肌肉、调整坐姿的功能。他的发明不单如此,邻居都在说他发明了能让妻子开口说话的神奇机器,叫作‘小狮子’。”

“真有这样的机器?”骏作见识过易理希的病情,难以想象她对自己说你好的样子。

“都是道听途说,我打算去郭树言隔壁那家人再问问。”

“走!我跟你一起去。”

“我一个人去就行了。”卫彬阻止道,“你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骏作浅浅一笑:“当然记得。今天是冬至。”

三年前的今天,骏作被派遣到外地,与当地警方配合抓捕逃犯,在回程的火车上接到了妻子在医院去世的电话。电话听到一半,骏作放下了手机,扬声器里嗡嗡作响的讣告一句也听不下去。喉咙像被人用塞子堵上了一样,说不出话,也吸不进气。

那天,骏作整晚没有合眼,彻夜未眠。他第一次知道,冬至是一年之中白天最短、夜晚最长的一天。

事情发生在妻子去世前一个礼拜,花桥镇下起了前所未有的暴雨,新闻里说,这是六十年来最大的一场雨。大家都在家里聆听滂沱的雨声,积水的街道上,零零星星的路人弓着身子,支着快被狂风吹散骨架的雨伞,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生怕一不小心踏进深水沟里。

晚班回家的妻子,急着过马路时,在一块积满水的低洼处跌倒了,躲闪不及,被一辆疾驶而过的汽车撞飞,司机随后逃逸。妻子的颈椎和腰椎受到巨大冲击,在病房里坚持了七天,还是没等到她说出车祸情形的那一刻。

雨水冲刷掉了事发地点的一切痕迹,唯一所知的是肇事车是黑色的,在没有目击证人的情况下,骏作期望那位肇事司机良心发现,自首投案。

操办完追悼会后,骏作去了妻子的公司办理善后手续,公司为每位员工都购买了意外保险,为此骏作领到了一笔补偿金。在财务室里,会计扼腕叹息道,没想到那天领工资,是见她的最后一面。

骏作受到了启发,肇事司机不是因为雨天路滑,视线不佳而导致刹车不及撞上妻子的。

妻子是被谋杀的。

她身上的首饰、手表、钻戒、手提包都还在,唯独不见了包里刚发的工资。骏作推断在事发时,司机下车翻了妻子的包,取走了所有现金,没有报警就离开了。或许是因为妻子看见了司机的脸。

孜孜不倦追查了三年,破案的希望愈发渺茫,只是这股信念在骏作的血管里流淌,令他从未有过放弃的念头。

儿子的责怪和自己背负的巨大压力,使骏作变成了一个不修边幅的胡茬男,独自一人时眼神涣散,面容悲悯。

街道和小巷的地面上被人用粉笔画了一个个不封口的圆圈,人们在圆圈里为各自的故人烧着纸钱,据说画这样的圆圈,是作为记号,不让烧给亲人的纸钱被游魂野鬼抢走。烟雾弥漫中,骏作边走边留心脚下,家门口一排排的白色圆圈里,灰黄色的纸钱灰烬已经冷却,窝成一堆在微风中瑟瑟发抖。

骏作并没有祭拜的仪式,冬至只是他的一种习惯,习惯自言自语的生活,习惯电视机空洞的回声,习惯顾影自盼的家,习惯了这一天毫无顾忌地思念妻子。

回到家,从床底拉出一只鼓鼓囊囊的皮箱,绷紧的搭扣一触即发,满箱的照片、化妆品、首饰盒,里面摆放着妻子的遗物,沾满了“缅怀”的意味。骏作凝神细看皮箱的四边,有撬过的痕迹,他心生不祥之感,急忙将手伸向箱底,掏了两下,抽出一个干瘪的信封,顿时心凉了大半截。

信封里装着妻子的保险金,妻子在填写受益人时随手写了秀人的名字。当时秀人尚未成年,由骏作作为监护人代为保管。这笔钱虽然替秀人交学费时花了一部分,仍余了好几万块,足够供养秀人读完大学了。

但现在,这笔钱不见了。

对着空空如也的信封,骏作的愤怒一瞬间涌起,下一瞬又化为了恨铁不成钢的苦闷。

“臭小子!”

骏作的拳头砸在了皮箱旁的地板上,乓乓作响。

又一个晚自习的放学时间。

街道尽头的夕阳,将两个孩子的身影拉得老长。

“小茜,你有急事吗?”走在后头的吉宇问道。

“嗯,家里有事。”章小茜丝毫没有放慢自己的脚步。

吉宇尽力跟上章小茜的脚步,可未痊愈的伤口一摩擦到衣服便火辣辣的疼。章小茜脸上、身上也总会出现一些莫名其妙的外伤,但她就像个机器人,从没见过她因为疼痛而皱过眉。每每问起,她总推说是练舞时受的伤。

吉宇知道她在说谎,练舞室的地板,不可能造成她身上那种形状的伤口。

这些天来,章小茜有点反常,她卸下冷傲的面具,和同学们熟络了不少。本来就是校花级别的美女,很快成了大家的中心,她享受这样的生活,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起来,似乎走出了姐姐去世的阴影。但好像没有了时间去维护和吉宇的“友情”,每天同行的回家路上,她变回以往冰冷的表情。

“你家的事,我可以帮忙吗?”话一出口,吉宇才觉得很唐突,缩起脖子吐了吐舌头。

章小茜停下脚步,回给他一个意味不明的浅笑,态度是那样的冷漠和疏离。

吉宇闪开她射来的眼神,怯怯地往前走去:“我说说而已,不方便就算了。”

她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哎!吉宇,你还是不明白?那我就直说了,以后放学你不要和我一起走了。”

章小茜冷冷的笑意让吉宇十分陌生,措手不及地呆在原地。

难道她发现我在练舞室里做的事情了吗?

“好自为之。”

章小茜冷哼一声。就在她转身离开的瞬间,吉宇意外瞥见她一个转瞬即逝的表情。

为什么会是那样的表情?

吉宇疑惑地想道。

吉宇提了提满载的书包肩带,想起辅导练习本的事情还没和母亲说过,已在最后一排坐了段时间,上课抄板书时总有无数个脑袋挡在眼前,后排身材高大的同学时常拿他开玩笑。在孤独的角落,替别人写作业、抄笔记,像个被遗弃的人,无助又不得不忍受。

今天跟妈妈说一下吧。

吉宇正想着,眼角的余光瞅见一个小小的黑影。

他慢慢走近堆在路边的水泥管,那些管道足有一人多高,仿佛能通往另一个神秘的世界,其实它们是铺设在地底的下水道。

突然,一个小小的椭圆脑袋从水泥管缝隙间冒了出来,它竖着一对尖尖的耳朵,脏兮兮的嘴巴里奶声奶气地发出一声“喵——”。

吉宇轻手轻脚地靠近它,小猫也不怕生,窜到吉宇脚边,撒娇般用脑袋蹭着他的裤管。吉宇蹲下来挠着它的下巴,猫咪幸福地抬起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这才发现,它的右腿挂了彩。

汽车驶过,小猫警觉地挺起上身,迅速钻进了水泥管夹缝中,看来那里是它的藏身之地。风平浪静后,它探出脑袋,一双闪光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吉宇有了将它领回家的念头。

唤了无数声“别怕”才把它抱住,小猫不情愿地扭动着身体,发出哀求般的惨叫。

“脾气这么差,就叫你小坏吧!”吉宇把脸埋进它毛茸茸的身体里,来回摩擦着,仿佛能听到它心跳的声音。

小猫停止了反抗,瞪起眼睛一本正经地盯着吉宇,试探性地伸出前爪摸了摸他的脸。乖巧的样子让人无法不怜爱。

“走。我们回家吧。”

路过易理希阿姨家门口,吉宇习惯性地抬头望向二楼窗户。在昏黄的灯光衬托下,玻璃后面是易理希背光的上身轮廓,虽然看不清楚,依然充盈着明媚的温柔。

吉宇把手里的小猫举过头顶,向她展示自己的新伙伴。

头顶的天空早早黑了下来。

正是吃晚饭的点儿,空气中都弥漫着饭菜香。

吉宇在玄关换了鞋子,刚往客厅里走了几步,听到里头传来父母的争吵声。再往里走,就看到父亲激动地嚷嚷着,母亲化了妆,还穿了她的青色套装,每次外出办事或者走亲会友时,她就会换这身衣服。

“什么瑜伽班,不准去那种地方!”父亲涨红了脸,对母亲说道。

夏静岚回过头来,望着站在几步之外的吉宇,像发现救星一样:“太好了,吉宇回来了。今天吃完饭记得替妈妈把碗洗了,妈妈要去瑜伽班了。”

吉宇低头不语,只是一个劲地抚摸着怀里的小猫。

“吉宇,你抱的是什么?”父亲发现了小猫,嫌恶道,“快把野猫扔掉,脏死了,小心跳蚤!”

“它叫小坏,我想把它留在我们家里,好吗?”吉宇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母亲。

“我要迟到了。饭烧好了都在桌子上,你们快吃吧!”夏静岚换好了鞋,匆匆甩上了身后的门。

一声巨响。

接踵而至的是猫咪凄厉的惨叫声,和丈夫严厉地吼叫:“人都养不活,养什么猫!”

夏静岚背靠着门,眼眶发热,手指轻揉湿润的外眼角,晕开一片黑色的眼线。

最后,她还是没有转身回去说出工作的事情,大步流星地往书店走去。

外头的夜一切安谧,如一潭死水。

吉宇坐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没有开灯。他蜷起身子靠着床,右脸颊一阵阵火辣辣的疼。小坏被父亲扔出窗外,生死不明。

辅导练习本的事情终究还是没说出来,吉宇知道家里的经济状况出了问题,母亲一到傍晚就借故外出,很晚才会回来,也不知是去做什么。

吉宇想起什么,抓过书包,拿出了秀人给他的那部摄像机。旋开电源按钮,屏幕上显示只有一个文件,时长十分三十三秒。吉宇摩挲着播放键,拍过这段视频之后,就再也没有打开过,他踌躇要不要按下去。

一番小小的思想斗争后,终究还是抵不过那颗蠢蠢欲动的心,他按下按钮,画面定格了好一会儿,才开始有了人影闪动,声音也渐渐响了起来。

镜头里是一排狭长的青灰色铁皮箱子,几个女生在镜头里脱下舞裙,含苞待放的身体全裸在镜头里,白花花的胸脯一览无余。对于异性身体认知几乎等于零的吉宇脑门燥热不已,脸蛋一阵滚烫,他慌忙移开目光,紧张地看了眼自己的房门,生怕有人推门进来。

黑暗中,吉宇再次把头转向了摄像机,屏幕的光有点刺眼,他眯起眼睛接着看下去。从画面的角度来看,是俯拍的机位,吉宇把机器藏到了更衣室箱子的上面。女生们从更衣箱里取出毛巾擦拭着汗腻腻的身体,不时嬉笑打闹,姿态撩人。视频接近尾声,女生替换好了衣服,背起书包先后离开。这些女生中始终没有看见章小茜,吉宇在镜头边缘的角落里,找到了熟悉的身影。

她脱掉了舞鞋,可依然穿着舞裙,心事重重地整理着自己的包,和最后一个女生道别后,她才姗姗走到了镜头的中央,背对着镜头,开始褪去贴身的舞裙。

吉宇的眼中,她的每一个动作优雅之至,像只高贵的白天鹅,画质像素低劣的摄像机中,她的肌肤仍然雪白如霜。

在她转身面向更衣柜,私处即将暴露无遗之际,吉宇迅速合上了摄像机的屏幕。他仰起头急促地呼吸着,好像刚才那个动作费了好大劲一样。

吉宇知道秀人他们会拿这样的录像带去做什么。

它是一笔财富。

学校里早有传

闻,秀人他们把一些偷拍的录像带卖给色情网站,以此赚到了不少钱。学校也拿不出证据来处分他们,只能对他们几个人实施限制令,全面禁止他们涉足女生私密的场所。所以秀人才会威胁吉宇来做偷拍这件事。以前常受秀人欺负的寿君,被杀以前一定也替他们做过不少类似的事情吧。

吉宇萌生出删除这段视频的念头,借着惨淡的月光找到删除键,他闭起眼睛,毫不犹豫地按了下去。

隐隐听见窗外过路人发出逗猫的嘬嘴声,以及几声忽远忽近的猫叫声。

吉宇的房间在一楼,外面是庭院的围墙,有一次围墙外的马路上发生了车祸,一辆卡车为了避让骑三轮车的小贩,撞上了吉宇家的围墙,围墙破了个大口子,拿到赔款后,父亲只是自己简单修缮加固了一下,没有把围墙修补完整,在接近地面的位置留了个小洞。洞口很小,连瘦小的吉宇都钻不出去,但通过一只小猫还是绰绰有余。

吉宇从边门绕到自己房间外的后院,许久没打理的地面杂草丛生,踩上去发出“沙沙”声。吉宇一边走,一边压低身子轻声唤道:“小坏!小坏!”

四周一下子变得静悄悄的,疏于维护的树木,耷拉着残缺不全的肢体,透出一股子阴寒气。吉宇总觉得房屋的转角藏着人,会不会是那个杀人凶手?

吉宇的手脚不听使唤地抖了起来。翻滚的阴云将仅有的一点点月光藏在身后,黑夜愈发变得无底的黑。等眼睛适应了黑暗,看见掩盖着洞口的杂草在动,窸窸窣窣响了起来,好像有什么东西正从外面往院子里钻。

吉宇又叫了两声小猫的名字。

“喵呜!”

洞口探出一颗圆脑袋,两颗眼珠泛着幽幽的光。吉宇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小坏,它受伤的右脚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小坏也认出了吉宇,蹦跳着扑向吉宇。

抱起小坏时,手掌一片湿润,它身上的毛黏结成块,吉宇以为是小坏在流血。

“受伤了吗?”吉宇起初以为可能是在钻洞的时候刮到伤口了,检查了小坏的右腿,发现伤口已经结痂,不再流血。

小坏身上的血是在哪儿沾到的吧?

不知是不是心理在作祟,后院突然变得阴嗖嗖,影影绰绰的杂草显得十分怪异。

吉宇突然想到了寿君被分尸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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